刘炳觉得自己的眼角几乎要在惊恐中瞪得裂开,他看着陈川在血泊里慢慢停止了抽搐,血泊倒映着那人的脸,发出了凄厉地惨叫:
“是、是你!”
暗夜里响起冷冽的破风声,刀光撕裂了黑暗。
寒光闪过之后,暗卫立刻冲进了佛堂,然而飘舞的经幡间空荡清冷,只有刘炳捂着咽喉,发出断续的呜咽:
“……是……
几乎是同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锦衣卫奉旨拿人,宸妃娘娘宫中遭窃,窃贼在此交易,所有人缴械跪降不杀!”
暗卫一咬牙,扑向了门外的火光。
刀兵声迸溅在夜色里,继而又安静下去。
唯有斑驳的血色泼溅在金刚的脸上,金刚怒目、晚风腥甜。
第24章 荣妃
……
禅悦收起绫伞,绫罗泛着水色,牙白的光泽敛起来,底下便露出荣妃保养得当的脸。
她飞扬的眉目扫过养心殿里通明的烛火,蹙起长眉时有种迫人的冷艳:
“皇上不是单独召见我?”
禅悦淡淡地笑,替她打起帘子的动作端方得无可挑剔:
“娘娘请。”
荣妃便垂下那凛然的凤目,扬着下颌迈进了门槛,绯红裙摆掠起片片浮金。
她踩着洒满细碎金闪的琉璃砖走进里间,暗金的穹顶笼罩在剔透沉光的地面上,景泰蓝炉子里一道虚烟直上,被她步幅间的香风搅碎成丝絮。
皇帝斜靠在龙纹圈椅里,慢慢掐着他的包金紫檀念珠,噙着笑,眼神却沉下来、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桌边并坐着三位阁老,一个个看似老神在在地垂着脸,却只敢坐在凳子的边缘,半个身子悬着、连胡须都紧绷着。
荣妃刚浮出一点的笑容便凝固了,她望向纱屏后隐约可见的皇后和宸妃,没由来心里烦躁。而一转脸对上姬倾淡漠如玉雕的脸,她凤翎似的眼睛便眯起来,冷冽得令人不敢逼视:
“妾还奇怪,皇上这样晚还没有休息,原来又是督主闹得幺蛾子,大半夜把皇上闹起来,还叫着后宫娘娘们和阁老们一起,督主玩得什么花样?”
她话音未落,皇帝发出一声低低地嗤笑,挪了挪身子,继续掐着他的念珠,眼皮也懒得抬。却是姬倾朝荣妃恭敬地倾了倾身子,两只冷白的手抱成拳,冰雪眉目间便浮上些沉痛神色:
“臣也是刚刚得知这个噩耗,终究是锦衣卫疏忽,竟让贼人抢了先。臣一接到消息便赶来向皇上禀报了,皇上说事关娘娘您,兹事体大、才请了娘娘们和阁老们来商量。”
他说着,端然地跪下来,声音沉着而惋惜:
“臣无用、臣失职,请皇上责罚、请娘娘节哀!”
他笔挺的腰背伏下去,满脸悲痛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磊落的姿态却疏朗轩昂,没有一丝惶恐、宛若玉山倾倒。
荣妃一惊,冷若冰霜的脸上骤然浮过一片阴翳,像云层飘过冰面,寒气摄人。她牵着浮光片片的裙摆避开姬倾的跪拜,声音里全是惊疑和厌恶:
“你这阉人莫不是疯了!节哀?!御前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可是故意诅咒于皇上和我?”
她转头看向皇帝,蛾眉蹙起来,声气儿微微抖着,一幅委屈愤然的模样:
“皇上,您看看……”
“荣妃!”纱屏后传来皇后沉着如檀香的声音,夹杂着宸妃低低的啜泣。
荣妃看向纱屏,她还勉强维持着伤心的神色,但眸光却不自主地冷下来,眼梢唇角都写上了轻蔑不满。她的声音倒是宛宛转转地低落下来,像是不敢大声言语:
“皇后娘娘,是妾失态了。但是督主骤然诅咒,妾担心他会不利于皇上,才一时心切……”
皇后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扩散在辉煌穹顶下的空旷里,回荡着疲惫和厌倦:
“荣妃,督主并没有诅咒你。今日宸妃寻着我,说她宫里东西时常遭窃,宫人们指认是我宫里一个叫张丽水的小宫女做得。我便请了司礼监少监禅悦和苏尚宫来严查此事,也是我素日疏于管教,那宫女竟与你宫中的太监刘炳做了对食,平日里盗窃的财务,都倒卖至宫外了。”
“我便请宸妃回禀了皇上,皇上震怒,着锦衣卫去捉拿那刘炳,方才才得了消息。”
荣妃的脸色猝然一片惨白,她抹了珍珠粉的手在琵琶袖下攒紧了金扣,脸上的笑容僵持着那脆弱的高傲,声音却冷淡下来:
“若娘娘说得属实,那是妾管教无方,抓着刘炳直接打死便是,一个阉人,妾不至于为他节哀。”
皇后沉默了片刻,纱屏后缓缓落下她深长地叹息:
“荣妃,你的父亲也和刘炳在一处,皇上宽仁、原本是欲抓活口回来问话。可锦衣卫赶到的时候,陈川大人和刘炳皆已被贼人所杀,据说那刘炳当时还没咽气,但陈川大人、却是无力回天了。”
火舌在金丝灯罩里跳了跳,那笼罩着大殿四角的暗影便海水般摇晃起伏,荣妃的容颜上浮起倔强的倨傲和隐约的慌乱,她急促地摇头,缀满碧玉花叶的步摇和耳环搅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叮当扑簌声,华贵的颜色缭乱起来:
“不可能,皇上、皇上您告诉我,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突如其来地拔高,尖锐得要刮破众人的耳膜。皇帝猛地皱起了眉,他一把抓起面前的琉璃盏,暴怒地朝凄厉哭喊的荣妃掷了过去。
水光和琉璃折射着斑斓变幻的彩光,像一场浮梦的雨砸在荣妃美丽的脸上。琉璃撞在她下意识挡着脸的手背,哗啦摔碎在地面,泼溅开浮光跃金的璀璨颜色。
就像她的岁月和宠爱,鲜亮夺目,触之即碎。
淅淅沥沥的茶水自荣妃发鬓滴落下来,她咄咄逼人的冷艳像一颗枯老的珍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她扑通一声歪倒在满地光华跳荡的残片里,整个人失去了神采,只剩一具锦绣堆成的躯壳。
皇帝的目光扫过她灰败的脸,像瞥见了一抹污秽,不耐而嫌恶地挪开了。他看向姬倾,声气缓和了些许:
“厂臣,把陈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拿给这女人看看,朕曾如此真心待她,她却一心只为着她的父兄!”
姬倾这才从容直起了腰背,起身的动作行云流水。他朝殿外轻声呼唤:
“抬进来。”
一堆堆书册便被侍卫稳稳放在了荣妃面前,姬倾沉着地指着每一堆,向殿中众人一一解释:
“这里是宋侍郎老家宅子里搜出来的账本,记载着数年来假借购买炭火祭祀兄长之名,与陈家暗中的银钱往来。”
皇上掐得念珠哗啦啦响,皱起眉问他:“宋培然?那人最是清贫,有这些银钱,怎么不填补家用?”
姬倾微微躬身,似是嗟叹地看向荣妃恍惚的脸:“皇上清正,如何知道这起子人的弯弯心肠。宋培然出身清贫,朝中没有倚仗。世家大族最看门楣,他虽年少中第,却连名帖都递不进去。但陈川大人却另辟蹊径,偏生看中了他的清苦。”
“清廉之人,不论为谁说话,众人自然会认为此人光明正大、绝无偏私。还请皇上明察,当年太后病重,荣婕妤衣不解带地照顾,是否因着素有清名的宋培然上书,称赞荣婕妤孝心感人,您才毫无防备地心悦于荣婕妤的?”
“而后荣婕妤的每次晋位,是不是皆因前朝传扬婕妤美名,您才觉得婕妤端庄淑丽,配予高位?”
皇上掐着念珠的手骤然停住了,他沉着脸思虑了一番,看向荣妃的眼神冷得要将她刺穿:“朕最是厌恶后宫勾结前朝,陈氏一门打得好算盘,真当满门问罪!”
姬倾沉声劝慰:“皇上息怒,宋培然之所以不敢享用陈家送上的银钱,便是因为他对陈家最有用的地方、就是他那清廉的伪装。他的美名让陈家多少龌龊勾当得以名正言顺,所以他也懂得,一旦他失去了贤名,陈家就会弃他如蔽履。”
“从翰林院不入流的小官到户部尚书,多少人一辈子没能穿上的绯衣金带,宋培然短短几年就披在身上。不仅穿上了,还博得了满朝美誉,不论说什么,众人都觉得他心无偏私、清正公允。”
“他尝到了沽名钓誉的甜头,自然就要舍弃豪奢的日子。从此,他便挣扎在野心和贪心之间,坐拥银山,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说起来,到底是天爷替皇上行道,让他日夜煎熬吧。”
皇上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些,他朝其它册子抬抬下巴,轻声道:“有阁老们作证,厂臣继续。”
姬倾躬身颔首,直起身时还是一样的磊落清贵,他玉白的手落在另一堆破旧的纸卷上,唇角噙着淡淡地笑:
“这是根据宋培然调换的流民黄册,找到的鬼虏奸细留下的布防图。鬼虏人最是狡诈,他们的密信中提及,要求军防图必须由泄密之人亲自绘制,再由他们自己人转译,否则不能轻信,以免出现偏差、或遭人欺骗。”
说着他自纸卷中抽出一张牛皮纸卷,双手捧至皇帝面前,面无波澜、声气沉冷:
“皇上明鉴,此前的军防图应泄密之人要求,每次转译完毕皆予以销毁,唯余这最后一张,因着此人做了手脚,鬼虏人发现后,至今尚未销毁。”
皇帝扫了一眼那纸卷,脸色愈发沉了下去,他的指尖在念珠上狠狠挤压,连指甲盖都泛起了怒红:
“这字迹不必再看,朕一眼就能认出是陈玄之那个罪人的笔迹。厂臣无需有顾虑,陈玄之叛国通敌,陈伶俏伙同母族把控前朝、惑乱后宫、教唆恪王,陈玄之革职、陈伶俏废为庶人、恪王不再记于其名下。至于陈……族并诛、男女不论!”
姬倾正欲领命,失了魂魄般瘫软在地上的荣妃却骤然朝他扑过来,姬倾一个侧身避开,衣摆散开云水飘摇的光。
那光芒跳荡在荣妃的脸上,她像疯了一样从满地破碎的琉璃上膝行而过,锋利的碎片割裂她华贵的衣裙和羊脂玉似的手,血红的颜色拖曳在地面,于绒毯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悲痕。
她一路爬到桌角,手死死扣在圈椅的边缘,粉泪纵横的脸上全是绝望和乞求:
“皇上、皇上饶了陈家吧,我们不过是想借恪王的身份壮大家族,谁能想到他竟是这样的祸害。”
“明明都是他引诱妾的父兄做得,明明我们都是为了他。”
皇上微微眯起眼,在所有人惊慌的视线里,他的皂靴重重踹在荣妃堆雪般的心口,硬生生将她踹得摔出老远,趴在铸金的龙柱下咳出血来。
荣妃一边蜷曲着身体,一边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大笑。她想起那个令她作呕的养子、和父亲皇上对他的偏爱,胸膛中的怨恨就火一样烧起来。
她艳红的指甲死死扣进绒毯里,碧绿幽深的扳指折射着灯光,深深沉沉,像一道来自幽冥的鬼火,与她怨毒的声气一道飘摇在暗夜深处。
“你不肯相信……好,我有证据!”
“你最爱的那个孩子,不过是条捂不暖的毒蛇!”
第25章 惊变 协领东宫事宜的苏詹事求见
皇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看向姬倾,牙缝中挤出几个迫切的字:
“厂臣,把她拖下去!”
姬倾立刻抱拳称是, 垂下眸子冰冷地扫了荣妃一眼,大步上前仿佛要去扣住她。
荣妃撕声大喊着抱着龙柱,姬倾的指尖即将触到她的衣袖时, 一旁眼观鼻、鼻关心的谢太傅却动了动,他像是刚惊醒似的,慢吞吞的扶着椅子站起身,朝皇帝鞠躬, 声音颤巍巍:
“皇上,事关皇嗣,别说是恪王、就算是太子沾上这样的名声,怕是也要引得上下惶恐。您疼爱恪王, 更应听听庶人陈氏的话。”
姬倾俯身的动作便停了一下, 他平静地直起身望向皇帝, 似乎在等皇帝定夺。
皇帝乌云压境般笼罩着晦色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脸,另外两位阁老对视一下, 并不表态,只是微微直起身子, 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姬倾更是孤松玉树似的站得笔直,那宽阔疏朗的肩背磊落大方, 却叫人读不出一点情绪。
穹顶下的浓影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头, 没有风、烛火却疯狂地跳动起来。
滞重的沉默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皇帝森森的声音回荡着打破了寂静:
“厂臣且退下,朕倒要看看,这恶毒女人要如何攀诬朕的皇儿。”
荣妃不等姬倾退开, 便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碧玉扳指,凤目里烧着狠绝的笑:
“这一对子母虎扳指,是恪王冠礼时皇上赐予,妾的为玉,恪王为金。但他求妾的父兄为他铺平道路时,父兄谨慎,以将此扳指作为信物、才好以恪王的威望网罗能人为名留下了此物。”
“此后他手上虽然还戴着铸金扳指,但那枚是假的!皇上赐下那金扳指前,为求恪王一世平安,曾通过妾的父亲,请禅友大师无崖于虎睛深处、毫厘之间雕刻了一首七绝禅诗,唯有取晶镜方能得见。”
“此事唯有皇上与妾家中知晓,并未同恪王诉说,且无崖技艺世间无俦,他过世后,世间再无大师功,眼下只需将恪王手上的扳指拿来用晶镜放大比对,一看便知!”
皇上阴沉沉地盯着荣妃手中那一点碧绿,死死掐住了手里的念珠。姬倾却从容上前,玉质冰雕的脸上显出些迟疑神色:
“皇上,臣命大档头带番子们一路追查逃脱的鬼虏奸细时,曾遇到贼子追杀。这群贼子皆使用前年宫内特供的鸟铳、且训练有素,臣令人核实他们的身份,竟是恪王府守卫。”
他朝皇帝抱拳躬身,容色肃正:“皇上,臣请彻查此事,以防贼子打着恪王的名义,为祸大胤、令皇家蒙羞!”
谢太傅亦慢慢悠悠地拱手劝道:“督主此言有理,还请皇上召恪王前来,比对一二便知。”
“不必召见了,我已到了。”
拖长的声音带着笑,像一匹凉冰冰的丝绸在夜色里坠下来。殿前传来小太监们急促的声音:
“殿下,您不能这样闯进去。”
然而高挑的青年冷笑着踹开面前几个人,他闲庭信步似的走进来,黑色衣摆拖曳在暗光沉沉的地面上,随着他的步幅摇晃舞动、像一片迫近的夜云。
他一甩衣裾,噙着笑跪下来,衣袂在地上绽开碎光星闪的黑色花朵,一如他飞挑的眉眼,张狂而恃艳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