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闪耀在苍白的天地间,仿若一颗完美无瑕的金绿宝石。
而他说起胤人的语言,也像敲打玉璧般爽快流畅:“呵,我们可好等了。宣王殿下也太小心了,我让人叫阵多少次,你都不肯冒个脑袋,我不过是有个小小的请求罢了,你可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
他说着,眯了眯碧琉璃似的眼睛,俊美如雕刻的脸上浮出了仿佛单纯的迷惑:
“今天怎么倒急急忙忙让我钻到了空子?这么火急火燎要去哪呢,看着是有喜事啊,不会是死了老爹或者兄弟吧?”
他话音未落,司叔衍“唰”一声横架长刀,眉目里沉下森冷的杀意:“本王同你这种蛮人无话可说,你既然埋伏于此,那就动手吧,看看谁先咽下最后一口气!”
鹰部的骑士们看见他不善的举动,纷纷怒目着绷紧了肌肉。而司叔衍的侍卫们更是如临大敌,豆大的汗珠攀在他们额头,却迟迟不敢落下。
剑拔弩张的寒冷里,只有阿日斯兰笑着放下了长弓,他大剌剌地朝部下们挥手,像是在热情洋溢地招呼:
“都跟你们说了,今天是来求人的,别这么喊打喊杀,省得人家编排我是蛮人。”
司叔衍的侍卫们惊疑地看向他,而鹰部的骑士们却没有片刻的迟疑,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齐展展放下了武器。
阿日斯兰绽开一个灿烂得叫人眩目的笑容,他大方地张开双臂,朝司叔衍挑挑眉:
“要是你爹没死,我想跟你去见见他,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司叔衍冷笑一声,眸光从剑锋后扫过去:“跟我去京城?你怕不是疯了?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阿日斯兰展开胸怀,笑得畅快奔放:“没事没事,我老爹反正儿子多,他死了有我,我死了有我弟弟,我弟弟死了还有弟弟。我若是死了,他们就跟虎部结盟,反正不管谁当小汗,仗都有得打。”
司叔衍沉下眸子,思忖了片刻。
阿日斯兰说得没错,战争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终结,不论是苦苦挣扎的平民、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且他是桀骜的狮子,他既然敢随敌人的儿子进京,那必然有拿得出手的交易。
若能促成,以眼下的情势,那王座……
司叔衍深深吸了口冷气,再睁眼的瞬间,便威然放下了手里的刀。侍卫大惊,正要说话,却被他一挥手打断。
阿日斯兰挑挑眉,笑眯眯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称赞,但那轻快的语气却并不因谁而动摇:
“宣王好胆色,我极有诚意,你带我见你老爹,以后便多个朋友。”
司叔衍淡淡望向他,不动声色:“你到底要进京做什么?”
阿日斯兰绽开一个笑容,他摸了摸金灿灿的后脑勺,似乎有些尴尬羞赧:
“害,你看看,我们鹰部的男人,像我这么大小伙儿,谁不是儿女成群。”
“我还孤零零一个人呢,哎……晚上真是又冷又寂寞。”
司叔衍被他不着边际的散漫勾起了恼怒,他沉着脸皱起了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日斯兰扬起个灿烂的笑,一脸的憧憬和甜蜜:
“也没什么。”
“就是想去你们家,讨个媳妇儿!”
第32章 为了荣光 为了荣光,掩盖你的锋芒,……
“只见那白袍小将一马当先, 长枪飞挑、红缨抖擞,一枪洞穿鬼虏先锋的护心甲。战鼓擂动、喊声动地,大胤士兵雄心顿起, 一时间吞天蔽日、反败为胜!”
“那小将摘下头盔,端的是玉面银枪、飒爽英姿,竟是那位一骑当千的弘王郡主!”
柔绯的薄雾纱帐里, 司柔训悄声念着风靡京城的话本,读完一段、竟是心绪跌宕。她长长舒了口气,心口脸上的血都在发热,两只纤细的腿晃出了虚影。
她偷偷捂着脸, 笑得一片开心。身后镂花门吱呀一声响,嬷嬷稳重的脚步声传来,司柔训便不慌不忙地把话本塞进床板的缝隙里,裹着被褥假装熟睡。
嬷嬷看着那恬静温柔的睡颜, 伸手摸了摸她额头, 轻轻叹了口气, 吩咐身后的小宫女:
“公主定是那日被吓着还没缓过来,都是那无用的谢家公子, 以后要回了皇后娘娘,再不许他靠近公主。”
她说着, 幽幽叹了口气:
“你去回弘王郡主,就说公主还没起, 请她下回再来吧。”
小宫女屈膝领命, 正要转身,却听见纱帐中一声迷茫娇柔的呼唤:
“嬷嬷?”
嬷嬷赶紧撩起纱帐来扶她,司柔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湿漉漉的眼睫微颤, 轻声软语:
“我刚才做噩梦了,阿璀哥哥发了好大的火,像小时候一样骂我。恪王哥哥也不理我,只有扶风来救我,把阿璀哥哥打了,谢太傅撵着我们俩到处跑。”
嬷嬷见她眉弯带愁、梨花就雨的楚楚模样,心里一片疼,搂着那柔若无骨的肩哄她:
“没事了没事了,谢太傅那身骨,追不到你们。”
司柔训手指绕着衣带,声音软软地颤:“我害怕,我想叫扶风来陪陪我。”
嬷嬷赶紧喊那小宫女:“别愣着呀,快去请扶风郡主到隔间坐,点心茶水好生伺候。”
司柔训的杏眼里闪过一瞬亮晶晶的光,然后她便蹙着眉,颤巍巍地嘱咐:
“扶风郡主爱吃桂花糖糕,叫徐奶奶做,她做得才好吃。”
小宫女领了命碎步退下,嬷嬷伺候着司柔训起身梳妆。她用玉梳替端庄淑静的姑娘拢着头发,笑着笑着,忽然多了点疑惑:
“公主,您怎么知道扶风郡主爱吃桂花糕子?”
司柔训急急挑选着首饰的手顿了一下。
少女的目光落在铜镜上,折射向床缝深处。
她抿了唇,笑得神秘:
“我听说的。”
……
在司扶风硬生生撑下三大块桂花糖糕后,柔训公主才端走了那碟子堆成小山的点心。
司扶风趁她背过身,赶紧揉了揉喉头拼命灌茶,柔训却一脸珍惜地捧着个虹光斑斓的螺钿漆盒过来。
她摘下发鬓的掐丝簪子,小心地打开了漆盒上缀着祥云的金锁。里头扑面一阵香风,司扶风吸了口气,赶紧偏开头,揉着鼻子一脸苦兮兮。
柔训愣了愣,关切地问:“没事吧,你不喜欢香丸吗?”
司扶风拼命把脑袋往后仰,尽力离那漆盒远一些,又怕柔训难过,只能苦笑着摇头:
“倒不是不喜欢,就是如果有花粉压得,我就鼻子痒痒。”
柔训赶紧合上了匣子,眉目间有些许低落,她悻悻地笑:
“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猎,许多有意思的事儿,我都做不成。唯有调香算是我最擅长的,我就觉着,每个人身上的香气都是不一样的,哪怕熏着一样的香,有的人却炽热些、有的人就温煦些。”
“香气于我而言,是最独特的,仿佛有了不一样的香气,身边的人也就不那样千人一面的。”
司扶风便捂着鼻子笑:“那你闻闻我是个什么味道?”
柔训也笑了,大着胆子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歪着脑袋:“你身上有些松香味,应该是从厂公身上沾来的。但是厂公的极清冽,像雪下的寒松,你却不一样,你像夏天的松木,极清澈、又鲜活。”
司扶风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揉着腮帮子嘿嘿地笑:“还好厂公不熏花香,不然我可要住进太医院了。”
她说完,两个人便对着傻笑了一阵,少女们的心思捉摸不透,若是姬倾在、怕也不知道她俩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司扶风笑够了,这才摸了摸后脑勺,颇为赧然的指了指匣子:“还是你厉害呢,我是一点也辨别不出来。”
司柔训便掰着手指,温驯如绵羊的脸上,难得露出些兴冲冲地神采:“父皇身上是沉甸甸的龙涎香,母后身上也是龙涎香、但是暖融融的。太子哥哥身上有药气、但也有露水一样清透的气味,恪王哥哥……”
她话音刚落,两个人的笑容便都僵住了。司扶风摸了摸鼻子,左右看了看,笑得有些尴尬,柔训眉眼间的神采却慢慢消融了,眉梢微微垂下来,像失落、也像迷茫:
“恪王哥哥身上有血气和檀香味……”
她说着,仿佛细细回忆品味一般,蛾眉烟柳似的蹙起来:“但那种檀香味,和我在几个寺庙里闻到的都不一样。”
“说是檀香,里头又有些辛苦,隐约有些刺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气味,好几回我撞见他,虽然恪王哥哥都不搭理我,但我回来、晚上便会做噩梦。”
“小时候他不是现在这个模样,那时候他虽也傲气,但却对我极温柔的,打雷的时候还会来哄我睡觉。可突然有一天,他就变了,不仅性子变了,连身上的橘子香味也一点点消失了,慢慢的、就开始了有了这种奇怪的檀香味。再后来,就闻见血的味道了。”
司扶风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攒紧了袖子,结结巴巴地笑:
“那个……你说的‘突然有一天’,该不会是、成嘉十五年的时候吧?”
司柔训微微一怔,乖巧地点点头:“对呀,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司扶风望着那漆光闪闪的匣子,心头微微一动,挑了挑眉:“你这样厉害,若是我带你去有同样香气的地方,你应当能闻出来对吧?”
司柔训迷茫地睁着一双杏眼,缓缓点头:“那倒是……可是,我连京中统共也没去过几个地方,我若是要去哪里,母后每回都要阿璀哥哥跟着,但阿璀哥哥很多地方都不乐意去。”
司扶风扫了扫四周垂脸肃立的宫女们,眉梢上便飞上些得意的小神气,她压低了声音:
“理他呢!我带你去!”
……
孩子们朝曹蓬山围拢过来,一个个笑着跳着,喊声银铃般洒落在育婴堂里:
“糖糖!糖糖!”
曹蓬山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他从怀里掏出大把的梅子糖,朝天空抛去的时候,孩子们争抢打闹成一团,像一群唼喋热闹的小鱼。
然而他的笑容在瞥见手持念珠的中年人时便消失了,中年人双手合十,笑起来温平和善:
“恩主这边请。”
曹蓬山的脸恢复了一把清水就能抹去的平淡,孩子们正发出沮丧的挽留声,但在看见他走向中年人的一刻,便纷纷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一个个低头不敢说话。
中年人领着他穿过幽深阴晦的长廊,停在压着粗陶巨缸的地窖前。
他双手掐着念珠,抹了白粉似的脸上浮出慈眉善目般的笑意:
“恩主,时间应当是到了。”
曹蓬山点点头,浑身肌肉绷起来,挪开巨缸时,地面发出粗哑的呜咽。
掀起盖板的刹那,有刺鼻的腥臭尖锐的呛进脑颅,那咄咄逼人的气味,连曹蓬山也为之皱眉。
雨天的灰光照不穿幽暗的地窖,只有入口处的台阶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漠地动了动。
曹蓬山掩着口鼻,俯身望向黝黑中静坐的少年。台阶上积满了干涸的血渍,少年满身满头的血,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只有曹蓬山将手中的药丸递给他的时候,那双淡漠的眼睛才亮起了炽热的光。
曹蓬山望着一路延伸向地底的血迹,静默地开口:
“吃了它,为了荣光,掩盖你的锋芒,直到我们需要你的时候。”
少年手中豁了口的匕首哐啷落在地上,激起的冷铁声音让曹蓬山的皮肤深处为之战栗。少年接过药丸的时候,血污斑驳的手在颤抖,他的眼睛烧着虔诚的颜色,仰头吞下药丸的刹那,仿佛在沐浴那看不见的荣光。
他重重击打着单薄的胸膛,稚嫩的脸上绽开狂热而忠诚的大笑:
“为了荣光!为了荣光!”
捧着念珠的男子低头,垂着眉眼敬肃地称颂:“为了荣光!”
曹蓬山的喉头有些哽咽,他平复了一下激荡的热血,淡声问少年:
“你可知你要去的地方,要经历怎样的痛苦和孤独?”
“你可知你一旦踏出这一步,就会彻底丧失男人的尊严?”
少年坚决而热烈的点头,曹蓬山看向中年男子,微微颔首:
“可以了,送他进宫。”
少年跟着中年男子走远之后,他迅速拉起了地窖的大门。
在缝隙合拢的一瞬间,微光照亮了幽深的黑暗。
地下深处,累累白骨之上,破碎的断肢和头颅正在慢慢腐烂。
那新鲜的热血渗透进白骨里,白骨开出血红的花。
第33章 北境旅人 宣王殿下,您为什么……要大……
“不对, 这里的味道也不对。”
幽静的佛堂中,日光斜照过木格子窗,在地上拉开一片片碎金颜色。
司柔训合着眼, 深深吸了口气,最后无奈地摇摇头,鬓边的翠翘微微地晃。司扶风撑着寂灭天, 脸上也露出些失落来,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朝门外爽朗地指了指:
“来吧,下一家!”
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佛寺道馆金红宝石般洒落在巷陌间, 足足几十上百座,她俩自大早上出门,到眼下日头已有了西沉的颓势,也不过走了六七家。
司扶风回望了一眼庙门前敲着木鱼的石头小和尚, 深深叹了口气。
“再看一家我就送你回去了, 晚上好好歇歇, 明日你要是累了,我就过两日再来寻你。”司扶风扶着柔训上了马车, 给她把帘子卷起来一些。
柔训一边锤着腿,一边急惶惶地摇头:“不累不累, 你明日还来找我。”
司扶风灿烂一笑,点点头, 扛着寂灭天上了马, 跟着马车慢慢的走,像个神气活现的小侍卫。
她俩沿着安定门大街往北墙走,才拐进圆恩寺胡同里,远远便望见那闪着珍珠光泽的佛塔。司扶风指着佛塔正要说话, 旁边深巷里头却传来一阵闹哄哄地调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