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修长指尖轻敲石桌两下:“退下。”
语气虽不强硬,却无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冬葵脸色煞白,安静退下。
人真的都退开了,陆珩却自己紧张起来,看着眼前乖巧的少女,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糕点端放到她面前。
看到色泽雪白的芸豆卷,苏惜卿湿软清透的眼睛蓦然一亮。
芸豆卷是义昌斋的的招牌,每日限量五十份,想买的人通常天未亮就得到义昌斋门口排队。
陆珩见她不再像刚才在大厅时一样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微微歪着脑袋,困惑的看着自己,置在大腿上的双手,缓缓紧捏成拳。
再开口,嗓音微哑:“你不是跟我说,下次回京时,要给你带义昌斋的芸豆卷?我没忘,只是刚回京太忙。”
虽然他说的不明不白,苏惜卿却一下就想起来了。
对,四年前陆珩奉旨跟随温家军下岭南时,她担心表哥一去不回,故意这么跟他说。
后来他随太子出战边关时,她同样跟他这么约定。
他依约归来,芸豆卷也如约差人送来侯府,他却不肯再见她。
苏惜卿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眼眶也有些红。
陆珩心头一紧,有些手足无措的说:“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不想吃就算了,无需自责。”
他就不该听苏天扬的鬼主意,什么表妹是只小馋猫,要套她话问她心上人是谁之前,先拿糕点哄她,等她吃完心情好就会说。
要是探不出来,那她所谓的心上人,十之八|九只是借口。
陆珩黑着脸,想将芸豆卷收回去,却被一只软绵小手按住。
他瞬间心如擂鼓。
陆珩忐忑不安的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吃?”
苏惜卿微微颔首。
小姑娘红着眼的模样,看上去比平常还要乖,让人想要好好保护,却也让人想要狠狠欺负。
陆珩却没想那么多,满脑子都是懊悔与如何哄人。
确定苏惜卿没有哭,只是眼尾有些红,才安心松手。
苏天扬其实没有骗陆珩,苏惜卿的确是只小馋猫,芸豆卷一入口,她便弯着眼笑了起来。
她这几天病着,醒来就得喝药,嘴里全是苦涩药味,本来就想着让人到义昌斋买些糕点回来。
没想到陆珩先给她送来了。
纯豆沙制成的芸豆卷,绵软细腻,轻咬一口,浓浓密密的香甜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萦绕唇齿之间,一下就让人心情好起来。
苏惜卿咽下芸豆卷,脸上全是满足的幸福笑容,见陆珩呆呆的看着自己,将盛着糕点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张嘴无声说道:珩哥哥吃。
她怕陆珩看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特地放慢说话速度。
陆珩看懂了,耳根却默默的红了起来。
他飞快的别开眼,脑袋却不受控的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少女可爱的小舌头上,残余着雪白的芸豆卷,湿润润的唇边也沾了点,叫人想忍不住想伸手帮她拂去。
陆珩自然不会那么孟浪,只是安静地陪她吃着糕点。
眼见盘子就要空,陆珩终于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日你说你已有心上人。”
苏惜卿顿了下,慢慢垂下眼睫,笑容微敛。
果然一提起这事,表妹又开始躲避他的目光了。
陆珩烦躁的拧起眉,声音却没有任何怒意或不耐烦:“我可以知道是谁吗?”
苏惜卿想摇头,陆珩却立刻接着说:“我是怕你又遇到崔景那样的混账,表妹若告诉我是谁,我也能帮你探清对方底细,不必担心所遇非人。”
要是苏天扬在,听见他这生硬的语气跟拙劣的借口,肯定早就毫不留情的放声大笑。
偏偏陆珩本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苏惜卿也只是表情复杂的看着他。
片刻,苏惜卿摇摇头。
陆珩嘴角微翘:“你没有心上人?”
苏惜卿再次摇头。
陆珩面色微沉:“……你不想说?”
苏惜卿轻点了下头。
“……”
陆珩瞬间把天聊死。
当陆珩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问时,苏惜卿已经吃完最后一块芸豆卷,拿起绢帕轻拭唇角,准备起身。
“卿卿,表妹且慢,你至少告诉我……”他语气焦急,“至少告诉我你那心上人有没有,”他咬牙切齿,“有没有比我好看。”
苏惜卿停住动作,脸蛋莫名红了,慢半拍才点了点头。
比他好看,还一想到就害羞得脸红。
陆珩心里迅速地泛起酸意,脸上笑容十分僵硬,双手攥得青筋暴起,指节咯咯直响。
好在这京城里长得比他好看的不多,只要问得详细一些,也不是推断不出来。
陆珩恨恨的磨了磨牙,喉咙被酸意侵蚀得生疼,哑声追问:“那么,那人有没有比我高?”
苏惜卿摇头。
“比我矮?”
再摇头。
“……跟我差不多高?”
苏惜卿本就低着的脑袋,微不可见的点了点。
在心里小声说道,就是你啊。
陆珩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等苏惜卿走远,他脸色也已经黑如锅底。
一层层条件筛选下来之后,陆珩得出一个非常糟糕且不想面对的答案。
长得比他好看,跟他差不多高,家世比他好,身份比他尊贵,会武功,还是京城无数闺阁少女梦中人的儿郎,放眼京城,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四皇子。
太子俊美无俦,玉琢一般的漂亮却不带半分女气,龙章凤姿,肆意潇洒。
四皇子俊美不凡,温润儒雅,无论见到谁都和颜悦色,举手投足皆温柔。
这两个人的底细与人品还用得着查吗?不,不用!这京城里不知有多少贵女想嫁给他们。
只是表妹平时不出门,心上人怎么会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太子与四皇子身份不俗,林皇后从小就为他们安排玩伴,陪养感情。
一位是温大将军府的大姑娘温楚楚,一位是相府嫡女,也就是苏惜卿的堂妹苏长乐。
表妹不管对谁有意,以后都只能当侧妃或妾室,再加上她无法言语,将来在后院受了委屈,根本难以还击,她怎么就喜欢这样麻烦的人?
陆珩百思不解,满心绝望,失魂落魄的离开花园。
待他看到与太子相遇,福身行礼完之后,还不着痕迹地抬头偷瞄太子的少女,倏地浑身一震,犹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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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苏惜卿完全养好身子,可以活蹦乱跳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此时已是六月末,再过一个月便是苏惜卿祖父老承恩伯的七十大寿,到时无论是本家子弟或旁枝子弟,都需出席祝贺。
老承恩伯儿孙满堂,本家子弟对此七十大寿十分重视,承恩伯府此时已经开始忙里忙外的布置起来,寿宴请帖也都发了出去。
陆老太太收到请帖之后,立刻将苏惜卿接到国公府,打算为她做几件新衣裳,好让她在寿宴时穿。
苏惜卿原本担心陆珩会追穷不舍,好在上次他试探完自己心上人究竟是谁之后,就没再来过义勇侯府。
如今要去国公府见老太太,也不怕遇到陆珩。
只是,她没想到来侯府接她的人会是陆画。
“表妹别误会,是老祖宗非要我来接你的。”
马车内,陆画被苏惜卿那又软又乖的笑容看得极不自在,没一会儿就正襟危坐的发出声明。
上次平安符的事,陆画说溜嘴之后,被陆珩罚学女红一个月,这一个月她可说苦不堪言,这次她学聪明了,没有将她大哥供出来。
反正老祖宗要她来还是大哥要她来,对小表妹来说,都是一样的。
第11章 他听到了她的心音
陆老太太为了帮苏惜卿添置衣物,特意将彩云坊的掌柜叫到府中。国公府的老祖宗要帮府里的姑娘做衣裳,掌柜带过来的,自然是库里最好的布料及最新巧的花样图。
陆画领着苏惜卿进府时,二姑娘陆可岚正坐在陆老太太身旁看花样图,见到两人来了,起身笑盈盈道:“姐姐,卿表姐。”
苏惜卿微笑颔首,来到老太太跟行礼请安。
陆老太太摆手笑道:“不必如此多礼,卿丫头,来,看看这些料子及花样图有没有合心意的,没有咱们就再挑。”
话落,立刻有丫鬟捧着花样图及料子来到苏惜卿及陆画面前。
苏惜卿这几年不出门,的确很久没做新衣裳了,也不矫情,很快就挑了几款花样图,再选几匹喜欢的料子,交待掌柜按她喜好稍做添改。
她挑完时,陆画还在跟掌柜交待要如何添改,还再三交待,她的衣裳款式及花样绝对不能和其他贵女相撞。
陆老太太知道孙女对衣裳特别讲究,也不管她,径自拉过苏惜卿,道:“卿丫头这一病倒是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
陆画不以为然道:“表妹虽然瘦了,气色却比以前好多了,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不像大哥,大哥才是真的人都瘦了一圈。也不知在忙什么,整天待在兵部,好几天才回来一次……”
苏惜卿笑容微凝,略微失神。
“什么?画丫头在那碎念什么?”
陆老太太已过花甲之年,虽是身强体壮,耳朵却不太灵光,陆画离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楚。
陆画摇头,改口,大声说道:“我说表妹可以多做几套衣裳,就只做了三套哪够。”
“画丫头说的对,三套哪够。”陆老太太笑呵呵道,又催着苏惜卿再多挑几款花样料子。
苏惜卿微笑点头,顺着老太太继续挑选,脑子里却都是陆画刚刚说的那些话。
陆珩虽然按她的心意知难而退,就连她来国公府待了大半天,直到离开时都没再遇见他,苏惜卿心头却莫名空落落的。
尤其是两人离开前,陆老太太吩咐江妈妈的那些话──
老太太打算帮陆珩安排相看事宜,对方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孙女。
这件事苏惜卿早就有心理准备,真正听到时,又是另一番滋味。
陆画将苏惜送上马车前,见她听见大哥要与人相看依旧无动于衷,忽地拽住她。
苏惜卿困惑抬头。
陆画其实想说,她觉得大哥好像很喜欢表妹,否则也不会明明忙得不见人影,还特地交待她到侯府接人,但这话不能乱说,传出去对表妹不好。
陆画瞪着眼,憋了半晌才迸出一句:“你是不是嫌弃我哥是个莽夫,那日落水才不要他负责?”
苏惜卿困惑眨眼。
“我哥人虽然粗鲁了些还一点也不温柔,休沐时也是整天在校场演练,人都快晒成黑炭,但是他人其实还……”陆画神情有些别扭,“还是挺好的,而且他这个人,特别地冷酷无情,成亲后肯定没心思纳太多小妾。”
“……”苏惜卿绷紧嘴角,强忍笑意。
她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种夸法。
紫芙没能憋住,已经捂着嘴,抖着肩,无声偷笑。
不止紫芙,就连生性严谨的冬葵脸上都有些笑意,陆画身边的两个丫鬟也是努力的抿嘴憋笑。
苏惜卿忍住笑意,很给面子,神情严肃的点点头,直到上了马车才终于弯着眼笑了起来。
马车驶离国公府,紫芙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姑娘,陆大姑娘也太有趣了,我怎么听不出她那些话到底是在夸表公子,还是在损表公子。”
“胡说什么,陆大姑娘岂是你我可议论的,你不要害咱们姑娘。”冬葵虽这么说,脸却也全是笑。
“我哪有害姑娘,是陆大姑娘真的太有意思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表公子跟她有仇。”
紫芙笑声不断,和冬葵一来一往的拌着嘴,连带苏惜卿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都一扫而空。
回府途中,路过义昌斋时,苏惜卿特地让车夫靠边停了下来,交待紫芙下车马买几样糕点。
现在虽然买不到芸豆卷了,可义昌斋其他糕点的美味程度也是不在话下。
车上,冬葵正在和苏惜卿禀报今日一早苏宸交待的事。
“大公子说,陆老太太虽然已经帮您置办衣裳,可他也早就与锦绣阁的掌柜约好时间,要给您做几身衣裳,明日就会和琳琅阁及戴氏香铺的掌柜一块登门。”
琳琅阁是京城里最受贵女喜爱的首饰铺子,戴氏香铺卖的是脂胭水粉,同样十分受贵女喜爱,苏惜卿还没出事前,没少光顾这两间铺子。
苏惜卿知道大哥是担心她太久没露面,出席老承恩伯的寿宴会被有心人拿来当谈资攀比,才会如此大费周章,没有多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接着拉过冬葵的手,打算让回府之后,让冬葵亲自跑一趟尚书府,递请帖给楚宁,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便从马车旁传来,紧接着,马车帘被人掀起。
“怎么这么快?今日义昌斋人很少吗?”冬葵以为是紫芙买完糕点回来了,刚抬头,马车就跟着动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狂奔急驰,叫原本专心写字的苏惜卿整个人往后倾,险些摔下软榻。
“你是何人?!”冬葵也差点被甩倒,看上去有些狼狈,却反应极快地挡在苏惜卿面前。
来人是个彪形大汉,面容粗犷,虎背熊腰,苏惜卿几乎在看清楚对方之后,心便瞬间沉了下去。
冬葵见对方靠近,飞快地掀开窗帘,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有人光天化日劫马车,快来──”
还来不及多喊几声,冬葵就被人从后击晕。
苏惜卿冷静的坐在原位,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只有置在腿上的两只手紧紧扭绞在一块,彰显出她的紧张。
劫匪总共两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跟了她们一段时间,显然还有其他幕后主使者。
苏惜卿很快就判断出,对方只是奉命行事,她若没有强烈反抗,不会轻易对她动手。
果不其然,那人将冬葵击晕之后,戒备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安份的坐着,也跟着在最外边落了座,瓮声瓮气道:“姑娘莫怕,小的主子只是想请姑娘喝几杯茶叙叙旧,只要您乖乖随小的走一趟,小的不会伤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