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非本意,倦鸟归无处。
她,只是帮一把罢了。
谢晏选了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请风水大师算过,来世一定投个好人家。谢晏征求了顾苏的意见,风水之事,她略懂一些,房子选址,大门朝向,有些人总忌讳这些,她研究古建筑的,少不得得接触。
她挑了两件蓟云桥以前穿过的、她嫌繁琐没穿的衣服,与凤冠霞披一起,两座衣冠冢,一个蓟云桥,一个蓟皇后。
顾苏在蓟云桥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替谢晏感谢姑娘心善,二替自己忏悔毁她心血,三感谢姑娘身体借用。
其实按顾苏来看,古时有摸金校尉,现代有盗墓贼,墓室有多豪华,被不法之人盯上的可能性就有多大。守陵人随着权力旁落消失,保存完好的千年女尸被弃荒野不过一夜之间。如今这样倒是一石二鸟。
时间在皇后的丧事中流逝,等谢晏和蓟云桥回过头来,惊蛰已至。
虽然不愿面对,但事实无法改变,谢晏心里一天天数着日子,他是年轻气盛的帝王,却提早感受到过一天少一天的无奈。
同时,他为顾苏出行做的的准备没有落下。几乎是每天要问三元几遍“朕给顾苏准备的东西够吗?朕感觉还缺了什么。”三元起初还陪着陛下认真想,后来他看见了几大马车的东西,他就闭嘴了。
谢晏的老妈子病一时是好不了,能治的人大概只有顾苏。
有一天,谢晏上朝,正在谈论边关局势,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吓坏了正在发言的大臣。
“爱卿,你继续说。”谢晏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踱两步装作思考的样子。
下朝后,三元问:“陛下,刚才早朝是为何事?”
谢晏激动道:“朕总算明白缺什么了!朕给顾苏准备了吃穿用度,但是没人保护顾苏,万一遇见劫匪可怎么办!”
三元:“陛下已经派了五个护卫。”
“不行,五个护卫小打小闹没问题,若遇见一整个山寨的强盗,或者顾苏那性子得罪了地头蛇,可就难办了。朕得给她更大的保障。”谢晏有理有据。
三元:“……”不会是他心里想的那个吧?
下一刻,谢晏就验证了他的猜测。
“军|队。”
当然,不是什么驻疆守边的国之利器,而是地方驻扎维|稳的官兵。大宣有一种虎符,与合二为一才能调兵的虎符不同,相反,它是一摔为二,且无法复原。
简而言之,就是全国通用的一次性虎符,能驱使一千人以下的队伍。谢晏往往会赋予钦差大臣,以应对变故。
早年奸臣败坏朝政,地方官员有样学样,乌烟瘴气。谢晏接受民间人士弹劾贪官,几乎频频派钦差前往调查情况。
而这些钦差进了蛇窝,只有保全自身才能有心查案,因此谢晏想出了这个办法,紧急之时可以向临近的州府调兵。
“朕知道你的手艺,完全可以使它复原,所以,无论你摔多少次,朕都替你兜着。”谢晏在信中道,“只是当心别被人看出才好。”
惊蛰后是春分,天气晴暖,风和日丽。京城郊外踏青的游人越来越多,动辄全家出动,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脸上,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新生。
顾苏轻装简行,拒绝了谢晏为她准备的豪华出行大礼包。谢晏气急败坏,差点要冲到清和宫……苦口婆心地亲自劝说一番。
顾苏道:“蓟云桥刚死,不少眼睛都盯着皇宫呢,我大摇大摆拉着十几辆马车,一出京城恐怕就会被好奇之人拦下,低调总不是坏事。”
谢晏给的银票一百个顾苏都花不完,但出门在外讲究财不外露,历代帝王出巡,恨不得昭告天下,沿路设防,官员道迎,她一个人,情况又不同了。谢晏只能接受,看着顾苏的装备一降再降,直到最后只剩一个小包裹。
谢晏死死盯着那个包裹,几乎钻到里面去,与顾苏紧紧相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虽然是这天下的主人,但却没有机会好好看遍这山川湖海。
他一寸一寸摸过大宣的地图,广阔的疆域上,南方有丘陵,西北多风沙,极北的冰雪终年不化。他把那些沟壑深深印在心上,每当大臣提起某个地方,他能马上对应到地势水文,甚至能想象吴侬软语或者烈马长鹰的风土人情。纸上得来终觉浅,谢晏看过太多书,藏书阁的门槛被他踏破几回,却不能亲临躬行,即便这寸寸山河,莫非王土。
如果他是一只猎鹰,他就高飞在长空,为她引路探前情。
如果他是一只蜜蜂,他就攀着顾苏头上的花簪子,随她漫漫看山河。
但他都不是。
他是皇帝,做主京城,同时也困在京城。
城墙上,顾苏和谢晏相隔十米,相看无言,未语先泪。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城门南角,车夫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庄稼汉,皮肤黝黑,面庞普通,合着眼,嘴角衔着一根稻草。
“顾苏。”谢晏最后一次和她商量,“多带几个人吧。一个不够,朕不放心。”
“我不是还有你的秘密武器吗,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那些人留下来给你用,谢晏,我也担心你啊。”顾苏强忍着鼻音,不暴露自己的软弱。
谢晏心如刀绞,他多想不管不顾地拉着顾苏回宫,多想拥抱顾苏,但他不能。在灭顶的痛苦冲垮理智之前,谢晏和顾苏争取最后一点要求。
“每个月至少写三封信,在哪里,干什么,遇见什么人,朕通通要知道。”他像个霸道固执的丈夫要求妻子汇报生活起居一样,不管这要求有多无理取闹,却已经是他再三退让的底线了。
顾苏直觉想拒绝,她都离开了怎么能吊着谢晏,每月每月地让他挂心,只有斩断一切,才是对谢晏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看见谢晏发红的的眼角,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就算她不写,随行的侍卫也会如实汇报。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点了点头。
谢晏,我终究误你。在过去,现在,还有以后。
一只青色的朴素风筝飞上了城墙,被细线牵引着,在他俩之间上下拂动翅膀。
目光顺着线望下去,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三四岁的稚子,在墙根下戏耍嬉戏。风筝线被粗粝的墙头砖块隔断,风筝颤颤巍巍地落在城墙上,一家人注意力被街边的猴戏吸引,也不管它了。
朕连风筝也没和顾苏放过。
谢晏想。
他以为有机会的,用顾苏做的那只爪子会动的螃蟹风筝。
他还欠顾苏二十八只螃蟹还没还,他以为一辈子很长,可以慢慢来。
顾苏捡起风筝,几根竹片,几笔水彩,再简单不过。枉她技艺过人,枉谢晏坐拥城池,到底不如农家,不如。
此刻,她和谢晏想得一样,一辈子那么长,属于她和谢晏共同拥有的,却那么短。
谢晏站在原地,向顾苏张开手,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眼里晦涩难明。
顾苏定定地看了谢晏一会儿,突然扔下手里的风筝,向谢晏跑过去,直到撞在他的胸膛上,抱住他的腰,鼻尖传来他的气息,不是龙涎香,满满都是谢晏。
谢晏仿佛要将顾苏揉进身体里似的,怎么抱都不够,只能用尽力气,向上天祈求,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吻了吻顾苏发红的鼻尖和眼角,用最苦的心情说最后一句情话。
“顾苏不哭。这天下是朕的,也是顾苏的。你帮朕去看,连同朕那一份。所以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低沉沙哑的声音饱蘸深情和不舍,绵绵密密,罩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苏点点头。
她怎么会哭呢?柳太医说过,眼泪里的笙黎气息最为浓厚。
顾苏在眼泪涌出来之前一把推开谢晏,转身直接下了城墙,毫不停顿地揭开马车的粗布帘子,身子一闪,消失在谢晏视线里。
马夫抬起目光看向城墙上的人,许久,见他点头才拉好马缰,缓缓驶出城门。
谢晏一拳打在墙上,血迹顺着砖缝渗入,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
他的心被淬毒的刀锋穿个彻底,唯一能救他的药,离他原来越远。
他终究没问出口。
顾苏,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朕?
与其惶惶绝望,不如执着不尽的希望。
“陛下!快请柳太医!”三元扶住摇摇欲坠的谢晏,笙黎的后劲越发霸道,已经到了一接触就发作的地步。
马车里,顾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没了压制的眼泪像要流干似的涌出。
赵斤驾着马车娴熟地使在平整的官道上,直到周围没什么人,不善言语的他才问顾苏:“姑娘,需不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不用。”顾苏整理好情绪,说话时语气完全看不出刚哭过。
赵斤是谢晏身边的又一个心腹,无父无母,是谢晏偶然从人贩子手里救来的。赵斤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沉默寡言,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洞察力强,与谢晏手中的商队也有交集。
谢晏和顾苏约定,每月上中下旬,要分别通过谢晏的商队给他捎信,怕顾苏找不着商队,特定给她配了和各商队都打过照面的赵斤一路保护。
赵斤刚刚从西北回来,听闻陛下给他派了这么个看似极度信任,其实全无好处的任务,二话不说就应下。没有人知道他要跟着顾苏多久,也许一辈子都回不去京城。
顾苏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红纸。
--朕与顾苏,永结同心。
是过年时,她和谢晏许下的山盟海誓,盖了玉玺。时过境迁,一纸废约,她自私地没有撕毁,而是带了出来。
她把红纸贴在心口,仿若这样还能感受到谢晏掌心的温度。
我会回来的。
但请不要等我。
如果你遇见所爱,成亲生子,我会替你高兴。
第41章 沼安
顾苏这趟出来并没有带着蓟梳, 奔波流离, 到底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她没有顾苏强烈想去游历的愿望, 清和宫几年已经养成守静的性子, 一路凶险难测, 归路不知, 顾苏不愿意让蓟梳跟着她吃苦。
她给了蓟梳一笔银子, 请求谢晏在宫外为她安置一处产业。蓟梳哭哭啼啼想跟着主子,顾苏哄了她好久,答应以后若是回京就去找她。
想到这, 顾苏想起另一个同样让她心疼的人,景公主。她走时,谢晏拜托她留意一下, 若是有幸遇见景公主, 告诉她哥哥一直在等她回家。
谢晏说起时神色淡淡,完全看不出他暗地里花了多少功夫。“小景的左脚后跟有一块红色的云状胎记, 若是没有消, 极易辨认。”
“我虽然也是女儿家, 但是姑娘的脚后跟也是不能随随便便就看到。不然……我去做一个采花贼, 专门半夜偷窥人家姑娘的脚后跟, 到时候出名了, 谢晏你可不能派人来抓我。”顾苏故意活跃一下气氛。
“朕不派人抓你,朕亲自抓你回来!”谢晏道,“顾苏, 你是朕一辈子的幸运, 有你好像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你不必放在心上,有所负担,朕……只是这么多年了,想找个人说说……顾苏,别让朕连你也找不到。”
谢晏是存了私心的,他怕外面的世界更加吸引顾苏,过段时间谢晏这个宫里的无趣之人被顾苏抛在脑后。他只能卑鄙地给顾苏一个牵挂,连着两头。他知道,以顾苏的善良,小景一日无踪迹,她便一日挂在心里。
顾苏揭开帘子,车窗外的景象换成了农田,刚刚插下的绿苗郁郁青青一大片,随着柔和的清风旋转着叶尖。
顾苏找赵斤闲聊,从他被谢晏救回来到前阵子的西北之行,顾苏对谢晏的过去和西北的地理人文十分感兴趣,问什么他答什么,老实的不行。
“谢晏临走前是不是给你专门培训过啊?”顾苏问。
赵斤认真回答:“没有。”
“咱出来了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以后我是弟弟,你是大哥,谢晏就是胡同北的李晏。”
“是。”
天色渐渐晚了,两人正好来到一个小镇,这里离京城不远,还算热闹。
晚上顾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出来了啊。
她离谢晏这么远。
一天的路程呢。
明晚是两天,后晚是三天……越来越远。
她抱着被子,月光从未掩紧的窗户泄进来,一室清亮。谢晏此时是不是也再看这个月亮,和她一样睡不着呢?
还是不要,他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第二天早上,顾苏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大小伙子,头发高束,鼻梁英挺,眉眼凌厉,唇色微暗。就是个稍俊秀的男子,但那周身气质,不输八尺男儿。
顾苏挺了挺胸脯,一马平川,真是完全看不出来有胸呢,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没有明确的目的想要去哪儿,只是缓缓南行,没必要赶路,走到哪儿看到哪儿。
换了男装之后,赵斤明显自在了一点,他一糙老爷们,不习惯和女子相处,更何况还是陛下一生所爱,总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他跑南闯北,是个合格的导游,顾苏受益匪浅,甚至想拜他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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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上,大孩小孩的折腾一天后,终于安静下来,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更显得静谧。小孩子被勒令睡觉,大孩子依然无法无天。
“师父--”思谢又趴在老头的窗户外面,“我明天就要下山了,来和你告个别。”
里面的人一声不吭,思谢有点伤感。
“师父,我要是……”
“你要是在山下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我可不给你赔。”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思谢从地上蹦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喊道:“果然还是师父最了解我!”
“师父借我点钱吧,我保证回来的时候双倍还你。”思谢抛出诱饵。是不是很诱人很心动,快来借我钱!
院内,一个胡须花白仙风道骨的老头,他满意地捋着自己长胡子,自从思谢长大之后,终于没有人会趁着他睡觉偷剪他的胡子。
“师父我怕到时你人没回来,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带钱去赎你。”老头嗤之以鼻。
“哈哈,怎么会呢。”思谢讪讪。她确实没有经商天赋,赚钱太难了。
“师父还是给你点保命的东西,比钱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