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照旧扔出一堆瓶瓶罐罐,思谢一秒拾起,宝贝儿似的揣在怀里。
“来借钱是真的,舍不得师父也是真的。等我风风光光地回来,一定请师父上山下最好的酒楼摆三天筵席给您祝寿。”
思谢不切实际的话老头子听多了,但每次都能搔到痒处,他眯起眼睛,咂了咂嘴,很有共鸣。
“你李大娘做的饭太淡了,还不让为师喝酒,以后你可得点一桌香辣浓厚的菜,还要有酒。”老头子靠近门,小声和思谢告状。
思谢幸灾乐祸,这山里只有师父的饭菜是这样的,但她不会说,她得帮大娘保密,反正对师父也没有坏处。
嘴上应着,“好好好!”
思谢哼着小曲儿走了,老头子站在原地想了想,好像有什么忘记说了?
不管了,等她回来再说。
十日之后,顾苏来到沼安,与京城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这里离燕泽较近,气候较京城炎热,百姓的着装也较为简单轻便。
顾苏入乡随俗,换上一身白衣,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吸引了很多闺阁姑娘的目光。
临街开着很多豪华的商铺,门窗上打着私人的标志,顾苏一连走过好几家这样的店铺,不经有点好奇,是谁这么大手笔。
赵斤低声给她扫盲:“是大宣首商,连家。最大的老板是连符,从小算盘就打得奇响,心思缜密,天分手腕人脉一样不缺。”
几乎是垄断了当地的产业。
顾苏也小声道:“那谢晏怎么……”谢晏手里也有商队,可以说政、商两点技能都点得满满的。两人没有竞争吗?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经商条件。
“连老板和普通商人不一样,他乐善好施,心胸宽广,教出的女儿,连盛双,也极富善心,在这里颇受爱戴。再说天下的生意是做不完的,连老板交的税也合理,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他。而且,一些与燕泽的来往货物,陛下不好直接插手,和连老板还有合作。”
顾苏点点头,原来如此。她观察店铺,装修精良,货物摆放整齐,但构造还有改善的地方。
她摸摸下巴,现代大商场的结构,货品位置的摆放,都是一门高深学问,她如果把它画出来,能不能坑连老板一笔钱呢。
呸,什么叫坑,公平交易,公平交易。
赵斤见顾苏一直望着首饰铺,小姑娘都喜欢这些,他以为顾苏也不例外。
想起陛下的嘱咐,“顾苏看过觉得好的东西尽管买,不用等她开口。要最好的,不够找过路的皇商支银子。”
非常财大气粗。
作为一个节俭的帝王,这些年省下来的钱估计要全花媳妇身上了。
赵斤道:“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顾苏见了鬼一样看着赵斤。赵斤有种他才是那个想进去买东西的姑娘的错觉。
顾苏收起买来附庸风雅的扇子,在赵斤强健的臂膊上敲了敲,语重心长道:“出门在外,要量入为出,我们什么钱都还没赚,怎么能大手大脚花钱呢?”
赵斤:“……”他错了,这抠门夫妻俩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他怕是没有机会威风凛凛地找上商队,在一毛不拔的死对头王井面前,拿出陛下的信物提取一大笔银票,欣赏他一脸肉痛的模样。
赵斤有点遗憾,上次王井请喝酒,结果连花生米钱都是他出的。
他又想起陛下的说过的话,“顾苏若是想赚钱,随她去,但不可太辛苦。”他当时没当回事,现在看来,陛下的话句句是他的出行指南啊,他赶紧回想有没有被他忽视的条目。
前面一群人围着,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时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连小姐”。听那热情的声音,并不是打架斗殴收保护费之类的恶劣事件。
顾苏没想到一来就有热闹看,连忙围上去,怕晚了就没地方。
一个小乞儿,敝衣褴褛,倒在连小姐的车轮之下,顾苏眼尖,看见他身上并没有受伤,甚至没有碰到马车,却发出小狗似的哀鸣,仿佛受了大伤似的。
顾苏初步判定这是一起“碰瓷”。
连小姐从车上下来,远看莲步轻移,姿态端庄,近看肤白胜雪,杏眼微波,完全符合人美心善的传言……顾苏站了一会儿,就听了不下十个从不同角度赞美连小姐的成语。
这届百姓文化水平很高。顾苏想。
连小姐蹲下亲自检查小乞儿的伤势,丝毫不嫌弃他身上满是污泥。发现他什么事也没有,连小姐眼里划过一丝惊讶,但还是道:“是我对不住这位小兄弟,巧儿,送他去医馆,再给他一笔银子,以表我的歉意。”
周围不少人都看出小乞儿其实是装的,几乎连小姐每次出门都会遇上两三回这样的事,但每次都不计较,反而送钱送药。他们为城里有个连盛双而感到骄傲,每当有外来客时,一定要和他说说连小姐的善行,多一个人知道,不亏。
连盛双,盛世无双,在他们看来,国母都担得起。当然,这是他们的内心想法,没有人会傻到说出口。
连小姐处理完每日事故之后,便进了自家开的首饰铺,她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替她父亲巡查店铺。每次她会亲自整理架上待售的首饰,她摸过的珠宝首饰很快就会被人买走。被连小姐摸过的首饰,一定沾染了她的善意,戴上有益德行。
顾苏跟着人流进去,不经意间凑到她身边,提出她的疑问,“你明明也看出了那孩子受伤是假,讹人是真,为何还要帮他?”
连小姐微微一笑,“你也说了,那是个孩子,虽然受伤是假的,但是他面黄肌瘦,骨瘦嶙峋,需要帮助是真的。”连小姐朝她点点头,往别处去了,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是栀子的清香。
顾苏半响说不出话,她为连小姐的境界折服,可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42章 话痨
普通点的富小姐围着连盛双, 很快把顾苏挤到圈外去。赵斤不好一个大男人挤在胭脂香粉堆里, 看着顾苏被淹没, 十分焦急, 直到人好好地出来才放下心来。
顾苏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着, 却不急不恼始终微笑的连小姐, 那笑容, 真心实意又模式化,顾苏说不上来,就好像一个人从出生就是朝着这个方向长的, 良善已经融入骨子里,既是闪光的品德,也是灵魂的镣铐。
赵斤见顾苏频频回头, 极有眼色道:“主子在京城也有一家珠宝商铺, 规模比它还大。”
所以不必羡慕,我们陛下才是首富, 要什么没有。
顾苏:“……”这兄弟看着沉默寡言, 其实内心戏很丰富?
她问:“你对刚才连小姐的做法怎么看?”
赵斤四下看了看, 没人注意到他们, “小时偷瓜, 大时牵牛。”他不好评判一个姑娘家, 但从小乞儿角度看,未必是好。
顾苏一拍手掌,“是了!”
少年正是世界观形成的重要时期, 谁也说不清, 他将来是深感连小姐恩德一心向善,还是沉溺坑蒙拐骗不劳而获。
她有一点奇怪,无奸不商,连老板再怎么仗义,生意做这么大,总不是靠吃亏吃出来的,他的独女怎会心性如此纯良、明知圈套也无怨无悔?不过想想蓟开川和蓟云桥这对父女,又不足为奇了。
也许有钱人不计较这点身外之物,散财积德。顾苏只能这样解释。
这与顾苏的认知相悖。她本来还想着上门坑,不,与连老板做个生意,现在还是作罢,连小姐如此大方散财,她怎么好意思再去让人家破费。
想罢,这地方也看过玩过没什么好留恋的,顾苏道:“明日我们便继续上路。”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辆外观朴素,挂着青色帷幔的马车稳稳向城外驶去。路边一个卷着胳膊的小男孩,眼睛一闪,看准时机冲到车前,一个翻滚,被压在车底。
赵斤车技过人,几乎是在孩子冲过来的同时勒住马,突然被打断的高头俊马暴躁地在原地踏着蹄子,鼻子喷出一股股火气。
顾苏在车里困意绵绵,急停的瞬间惯性往前一撞,眉心正好磕到一个凸起,疼得一个激灵,清醒了。
“怎么了?”她捂着额头问。
“是昨天的那个小孩。”赵斤语气复杂。
下一个落脚点离此地较远,为了避免天黑赶路,他们一大早便启程。此时街上还没什么人,倒是临近城门,有几个守门的差役投来不友好的视线。
小孩子脸上几道灰,衣服换了一件,灰扑扑的比昨天更烂。他捂着肚子蜷缩在车轮旁边,一双眼睛大得过分,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可怜无助的样子见者落泪。
顾苏不得不承认,对上这样的面孔,连小姐的心软一些也是正常的。眉心传来一阵刺痛,她皱紧眉,在小孩看来却是一副威严不好惹的样子。
顾苏皱起眉来,给人的压迫感不输谢晏,更何况,此时她额上流了点血,看起来凶的不行。
小孩瑟缩了下,眼里萌生退意,那个车夫脸色阴沉,车下下来的人更令他畏惧。
赵斤把他小心翼翼从车底抱出来,放在地上。
小孩找机会,一从赵斤手里脱离,马上就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泥鳅,钻进小巷子里,头也不敢回。
不过,倘若一个瘦胳膊瘦腿的小孩子能从赵斤眼下溜走,那谢晏也不会放心让他跟着顾苏出来。
赵斤眼疾手快地把小孩子从犄角旮沓里刨出来,押在顾苏面前。
“顾姑……公子,你没事吧?”赵斤这才看见顾苏额上受伤,一瞬间脑子里闪过陛下临行前的百八十条嘱咐,十分心虚。
顾苏拿出帕子擦干血,“没事。”
她从车子上卸了把小凳子,放地上坐着,正好和小孩子面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么做?”
“王一、一,他们……他们都说没钱了就可以……可以……”小孩快哭了,眼里水汪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他们?看来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啊。
顾苏怀疑自己太严肃了,对付个小孩用不着上宰牛刀,不禁缓和一下语气,“昨天连小姐不是给了你一笔银子?这么快就花完了?”
“没、没有,被刘叔拿走了。”小孩怯懦地看着顾苏,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凶了?
刘叔又是谁?这里面还挺复杂,小孩子肚子咕噜一声,得了,受伤是假,缺钱是真,“赵大哥,把我买的糕点拿出来给他吧。”
糕点是黑色的糯米糕,加了沼安特有的一种甜果子,榨出来的汁水黑甜,搅进面团,蒸出来的糯米糕口感清甜,唇齿留香,且能保持着水分,几天都不会干硬。
顾苏昨晚向客栈前的阿伯预定了三笼屉,天一亮就送过来,还冒着热气。过了这村没这店,她准备堆在马车里慢慢吃。
顾苏和王一一小孩,一人一个,对着吃,津津有味,看得赵斤都饿了。
也许是一个糯米糕建立的友谊,王一一接下来把他知道都倒豆子似的告诉顾苏。
刘叔是一个年纪四十往上的老混混,还瞎了一只眼睛。这一片的流浪儿都怕他。刘叔教他们去马车前假装被撞倒讹钱。还跟他们说连小姐心善,看见她的马车就别放过。相应的,他们“赚”来的钱就要上交给刘叔,当伙食费。可是刘叔经常不给他们饭吃,今天王一一饿昏了头,看见马车就往前冲。
“这个刘叔来头不小啊,他背后可有什么人?”赵斤问。
王一一摇摇头,不懂。
他们就是怕,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这么多年没人找过刘叔麻烦。
顾苏和赵斤对视一眼,有古怪。一个四十来岁的瞎子,专门教人讹钱,还是富甲一方的连老板之女,居然一点事都没。
“我们去见识见识这位刘叔。”顾苏一边顺手再给王一一拿两块糕点,一边道。
赵斤有些犹豫,他们势单力薄,万一这里面有什么复杂隐情,惹祸上身,他万死难辞其咎。陛下把顾姑娘交给他,他当然要以安全为第一要务。
顾苏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他的担心,附耳道:“就算有事,沼安府尹就在城中,谢晏总不会放一个无能之辈镇守一方吧?”
赵斤一想也是,陛下为了看住连家,防止官商勾结欺上瞒下,精挑细选了一个信得过的府尹,刚刚上任一年,女眷还在京中。纪辉官声不错,和他也打过几个照面。
“行,我们先看看,不要打草惊蛇。”
于是二人加一个小孩又返回客栈,王一一洗漱过后,换上新衣服,倒是个可爱机灵的模样,眼睛亮亮的,天庭饱满,眉峰初见俊气。顾苏捏捏他的脸颊,“我看你也挺聪明,姐姐也不瞒你,你对刘叔什么想法?”
王一一马上道:“我不想跟着刘叔的!”他模糊记得是跟着父母来到这城中,后来父母双双去世,为了不至于饿死,才被迫与刘叔打交道。
顾苏赞赏:“上道。”
赵斤潜到王一一指认的胡同,窄窄的一条泥路,住着两户人家,一家是大院,里面聚集着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刘叔很容易辨认,此刻他正在指导两个小萝卜头如何精准地摸走别人的钱袋。
小萝卜头稍有不对,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怒骂,什么难听的词都出来了,赵斤一辈子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耳朵有点难受。他捡起一块小石子对准他的脚关节射过去。
刘叔腿一麻,扑通跪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瞎叫唤。他以为是腿抽筋了,拿板子敲了一下旁边手足无措的“学徒”,骂骂咧咧:“都死了啊!给我揉揉不会?没眼力见……”
这就是一无赖,赵斤看了会儿就没兴趣,这种人活这么久没被打死真是奇迹。
客栈里,顾苏摊开纸笔,她出来有十多天,还没给谢晏写过信。
“一一,你识字吗?”
“不认识。”王一一涨红了脸,他无端觉得不识字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慢慢学就是了。”顾苏放下心,给了他一张白纸让他画着玩。
顾苏摊开纸,沉默了,这些天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谢晏,对着案台居然有点想哭。
她想告诉谢晏,她十天里有八天在坐马车,沿着官道向南,可是沿途风光掠影,她没心思看。
她想告诉谢晏,离京城越来越远,她又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