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苏白酒醒后, 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昨晚说了些什么。
云栖久把蜂蜜水送到他唇边, 喂他喝了一口,脸还是那张乖巧清纯的脸,眼神也依旧澄澈,撒谎不打草稿:“你说, 你想在毕业前跟我去扯证。”
“是么?”许苏白拿走她手中的蜂蜜水,又抿了一口,深邃的眼定格在她身上,顿了两秒,莞尔一笑,“好像还真是……那,这话我说也说了,你怎么想的?”
云栖久在餐桌边坐下,刚吃了一口三明治,闻言,愣了:“啊?”
他单手支颐,右手捏着玻璃杯晃了晃,好整以暇地睨她,“就是我说,毕业前,我们去扯证的事儿……你一定是答应我了,不然,我怎么能安稳地睡着。”
云栖久慢慢嚼着三明治。
许苏白特别坏地又给她挖了个坑,那她是跳还是不跳?
“不知道。”她语焉不详,“伺候你太累了,我太困了,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了。”
许苏白哼笑:“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你要乐意装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也不戳穿你。”
“说得好像你记得昨晚的事似的。”
他耍无赖:“是啊,我记得你答应要嫁给我。”
云栖久没再搭腔。
她确定许苏白是真断片了,也确定他知道她大概知道了什么东西,所以他愿意在这儿陪她互飙演技。
大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周晴逢年过节就给她发红包。
云栖久全都给她还回去,过不了几天,她又给转了回来,还叫她给自己攒攒嫁妆。
云栖久被周晴管怕了,有心理阴影,跟她的联系,维持在每半个月发一条短信的频率。
因为她不想见到她继父和大姨那一家人,也怕跟周晴见面时会发生不愉快,所以她始终没回亭阳镇找过周晴。
徐娅生日那天,她们宿舍的人在宿舍里,边看电影,边喝酒。
余灯被其中一幕感动到,红了眼眶,聊起她家的事。
她们才知道,她是烈士子女,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她的父亲,是在战地报道上。
大家安慰她,几个感性的人抱作一团,感慨万分,分分钟创作出一篇洋洋洒洒的小作文,歌颂来之不易的和平昌盛。
徐娅接到了司修然打来的电话,答应了他的告白,激动地冲众人飞吻,兴冲冲地打开门飞奔到楼下,去找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候已久的司修然。
活像个偶像剧女主角。
余灯的酒喝得更凶了。
云栖久劝她少喝点,明天还得去拍照,避免水肿。
余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第二天,云栖久拍完一组照片,去换衣服,不小心误闯没上锁的换衣间,撞见了正在穿衣服的余灯。
她露着后背,脊柱沟自上而下文着几个字母——YD&XY。
云栖久连忙道歉,退出换衣间,帮她带上门。
约莫一分钟后,余灯走出来,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云栖久原本在发呆,没去揣测什么,可她这手势一出来,她就不禁多想了。
电光石火间,她醍醐灌顶,懂了。
她以为余灯昨晚酗酒,纯粹是想念已故的家人。
没料到,徐娅成了另一个诱因。
许苏白曾跟云栖久说过,徐娅比她聪明。
云栖久知道,这种“聪明”指的是人情世故这一方面。
徐娅的情商固然比她高,但她却没察觉出余灯对她的小心思。
今天的准备工作花费了太多时间,拍摄结束,已是夜间22点。
余灯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地抽烟。
云栖久挨着她坐下,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以前就没想让她知道,现在更不打算让她知道……就像你之前拖着,不跟许苏白告白一样。”余灯吐出一口烟,倾身拖过烟灰缸,把烟头摁进去。
“我懂。”云栖久经历过她所经历的暗恋,勉强够得上“感同身受”四个字。
她不多说什么。
余灯就喜欢她这样。
“徐娅现在过得挺好的,就保持现状吧,反正……也快毕业了。毕业后,估计就见不着了。”
余灯手肘抵着膝盖,从烟盒中捻出一根烟,习惯性地往旁边递。
云栖久伸手去接。
手悬在半空,还差几公分时,两人均是一愣。
余灯挑眉,吹了声口哨,“看不出来啊。”
云栖久的手指蜷了下,最终还是接住烟,就着她打的火,抽了一口。
余灯也点了一根,问她:“许苏白知不知道你这样?”
“他知道。”云栖久拿开烟,瞧了眼细长的香烟,在烟灰缸上磕掉一截灰,“他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一直伪装着,等我自投罗网呢。他这人,总喜欢逗人玩,什么恶趣味啊……”
她说这话时,眉眼舒展,嘴角带笑,毫不掩饰对许苏白的喜欢。
“他是挺坏的,”余灯的手一垂,烟雾从嘴里逸出,“但你还是喜欢他。”
“嗯,”云栖久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他的好我喜欢,他的坏我也喜欢,就连他耍流氓,我都觉得他充满魅力,喜欢得不得了。我觉得我无药可救了。”
“我也觉得是。”余灯猛抽一口烟,做了个决定,“我才不会跟你似的……明天吧,我明天就去把文身洗了。”
“会很疼吧?”
“可能?”余灯自嘲地笑了笑,“反正留着也没意思了。”
她们并排坐着,一根烟的功夫,交换着彼此的秘密。
第二天,余灯还真就独自出门了。
云栖久不知道她是否真洗掉了文身。
她只知道,余灯渐渐减少了跟徐娅的接触。
大三下学期的初夏,她们宿舍聚餐。
余灯带了个身高与她相差无几的、漂亮的女模特过来,向她们介绍,这位是她的女朋友。
徐娅跟何卿卿大为震惊,痴痴傻傻地僵在座位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云栖久比她们好点儿,嘴巴顶多能塞一颗李子。
反应过来后,她率先平静地接受了余灯有一个女朋友的事实。
徐娅跟何卿卿嗫嚅着唇,几度想开口探究她俩的事,最终都硬生生地把话咽下。
大四遥遥在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云栖久决定考研。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许苏白听。
许苏白没有即时回应她,良久,才反问她,有没有出国的想法。
“没有。”这是她的回答。
许苏白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出一日,许苏白就帮她整理出了一大堆考研所需的资料,还用SWOT分析她的优势劣势,专门为她制定计划,每天督促她好好学习。
笔记做到一半,云栖久把笔搁在书页上,“那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许苏白坐在她对面,长指挑起一页纸,闲闲懒懒地翻过去,“我会出国。”
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云栖久心急之下,腾地起身,椅子腿与地面刮出刺耳的声音。
一股无名火在胸口熊熊燃烧。
她双手拍在桌上,紧盯着他,不可置信地向他求证:“许苏白,你说真的?”
许苏白轻声叹息,放下书,仰头,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我不觉得异国恋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云栖久:“你想去哪儿?”
许苏白:“德国。”
云栖久一眨不眨地凝视他,呼吸缓而沉,思绪万千。
德国,那么远的地方。
隔着半个地球,七千多公里,七个小时的时差,直飞需十个小时左右。
他们再也无法随时见面,就连发短信打电话,都得算算时差,以免打扰对方休息。
他们的联系会慢慢减少,变得疏远。
思想观念、生活习惯、环境背景等等的改变,意味着他们能拥有的共同话题会越来越少。
他们无法在最需要彼此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对方身边。远水解不了近渴,偏偏他身边还充满了诱惑。
许苏白是个有独立人格,相当自我的人。
云栖久不认为他没想过异国恋会带来的问题,也不认为自己能左右他的想法。
所以,不论她有多不情愿,都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许苏白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在他出国前的这一年,待她爱护备至,恨不得一次性把所有的温柔宠溺都倾注在她身上。
只为了让她确信,他们之间的爱情经得起异国恋的考验。
可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眼里,像是在透支他所有的爱,无声地告诉她:我对你的爱也就这么多,现在一次性全部给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爱你了。
说实话,她宁愿他对她不要这么好,不要用这种“透支的爱”来弥补她的忧惧。
“如果,你真这么怕的话……”他的嗓音低沉沙哑,沉沉地沉入她的心底,烫得她一个激灵,“我们结婚吧。”
她的灵魂为之战栗,双臂紧紧搂抱着他的脖颈,指甲划过他的脖颈,留下抓痕。
事后,云栖久半躺在床上,靠着床头,一手拦在腰前,一手夹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那一刹产生了幻觉。
事后一根烟的贤者时间里,她脑子纷纷乱乱,理不清楚。
“你最近烟瘾怎么这么大?”许苏白说她。
云栖久瞥他一眼,“你自己不也在抽着?”
他哑然失笑,把烟掐灭,双手扳着她肩膀,两人面对面而坐,他直视她的眼,“六一有空么?我们一起去你妈那里,拿你的户口本。”
他这话一出来,云栖久终于确定,他刚刚真的在跟她说结婚的事。
“你这婚会不会求得太随便了?”她吐槽。
许苏白一把抱住她,下巴抵着她削薄的肩,“心诚则灵,我是认真的。”
他的态度的确称得上是“诚挚”。
云栖久却不以为意。
因为许苏白这人,在说笑逗弄人这方面,是个有案底的惯犯。
直到六月一日当天,一大早,许苏白边收拾行李,边把她叫醒,她才隐约意识到,他是来真的。
她敲起了退堂鼓,一是觉得这太过突然,她没做好准备,二是周晴肯定无法接受许苏白这个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准女婿”。
许苏白很坚持。他一向如此,决定做某事,就一定要做到。
云栖久是被他扛上车的,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有,车门一关,安全带一扣,黑色库里南便窜了出去,丝毫不给她后悔的机会。
她坐在副驾,手肘抵着车窗,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景。
阳光明媚灿烂,一路畅通无阻。
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问他:“你知道我妈住在哪儿?”
许苏白气定神闲地回:“你身份证上不是有写吗?”
“……哦。”云栖久又瘫了回去。
离她家还有一段距离,云栖久看见一辆悍马停在一户人家的小院子里,有些错愕:“想不到在这儿,竟然能看到这种车。”
“嗯?”许苏白往她那边瞥了一眼。
忽地愣住,猛踩一脚急刹车。
云栖久听到他哑声低喃:“妈……”
第53章 求你救我。
亭阳镇只是个十八线小乡镇, 经济落后不开化,连条像模像样的柏油路都没有,处处坑坑洼洼, 房子也多是老旧的自建房。
这种灰扑扑的地方,但凡出现一点“新东西”,就会格外突出。
比如那辆悍马,比如许苏白这辆库里南。
许苏白那一声“妈”来得很突然。
云栖久回看他一眼, 又迅速扭过头去看那辆悍马。
悍马的后座车门大开, 一个女人推着轮椅过来,另一个魁梧的男人轻松拎起轮椅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跟丢沙包似的, 抛到后座。
那个女人瘦骨嶙峋,稀薄的发丝半遮着苍白干瘪的脸,看不出丝毫生气, 露在长袖外的两只手,只留皱皱薄薄的一层皮, 青筋明显,指甲缝里填满脏污的颜料。脏兮兮的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男人拍拍手, 大步流星地绕过车尾,坐上主驾。后方的女人也收起轮椅, 上了后座。
车门甩上,震得车子都在晃。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四五秒。
云栖久甚至连女人的脸都没看清。
也不知道许苏白是怎么认出那女人是他妈妈的。
那个落魄狼狈、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女人, 跟声名远扬的美女画家苏婳,差太多太多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云栖久说,扭头再看回许苏白,被他吓了一跳。
他呼吸粗沉, 目光冰冷阴鸷,周身笼罩着凶戾瘆人的气息。
“坐稳。”许苏白从咬紧的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青筋暴起的双手猛打方向盘,掉头去追朝另一方向开去的悍马。
这条土路狭窄逼仄又凹凸不平,掉头时,底盘轧到花坛,车身猛地一晃,一股机油味涌进来。
云栖久惊呼,额头磕到车窗,闷痛袭来,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脸色煞白,呼吸骤停。
许苏白反应迅速,摆正车身,一脚油门轰下去,车子在呼啸的引擎声中像箭矢般飞窜出去,刮起满地尘土。
云栖久捂着磕肿的额头,另一只手紧抓副驾车门的把手。
车子碾压大大小小的石块,噼噼啪啪,晃得像是在暴风雨中航行的小船。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猛跳,耳朵嗡鸣,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干呕。
前面那辆悍马显然注意到他们了,猛然提速。
许苏白把着方向盘,不断加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