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早早的提拔了三皇子出来。看着这个儿子聪慧, 有勇有谋,他欣慰的同时却又是按住三皇子的头, 不让他高出太子太多。
这般来来回回,过了十几年,终于在今日,最终让三皇子进了东宫。
不过三皇子却拒绝了东宫的位置, 他早年就出府了,如今还愿意住在外面。
折霜跟刕晴牙见面的时候,就道:“他以前总嫌弃三皇子府太过于狭窄,只是规矩如此,皇子府有皇子府的尺度在,终究是不能扩建的。如今好了,成了太子,太子府便可以扩上一条街了。”
她学着刕晴牙一般,用刀在木头上面雕刻了一个小小的翅膀,然后拿给刕晴牙看,“是不是这样的?”
刕晴牙刚刚训练回来,闻言,凑过来,看,认真的道:“你天赋很好,雕刻的栩栩如生。”
折霜便高兴极了,“如此,我也算是有一门手艺了。”
刕晴牙擦汗的手就顿了顿,好奇的问:“为何要学一门手艺?”
折霜:“最近,我总在思索,若是有一日,我不再是南陵公府的嫡出姑娘,不是皇后的外甥女,若是我没了权势,我要靠什么为生呢?”
刕晴牙就更加好奇了,“可是我们现在做的,为之努力的,不都是为了更多的权势吗?”
他笑着道:“您这般假设,那便是跟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背道而驰了。”
折霜便继续拿出一个木雕刻,有些不高兴,“这是两回事。”
她道:“人这一辈子实在是太长了,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有权有势吧?”
刕晴牙见她都不给自己好脸色了,便只能赞同,还拿自己举例子,“以前,我只以为自己会种地就好,可现在,我还得学着打仗呢。”
折霜便看他,“我着实是羡慕你的。”
刕晴牙:“羡慕我什么啊?”
折霜:“羡慕你碰上了我,给了你这个上战场的机会。”
她看着手上的木雕道:“可是我没有这个机会。”
她没有机会去做别的事情。
她拿出一张纸,让刕晴牙过来。刕晴牙便过去,盘腿坐在折霜的对面。秦妈妈过去的时候,就见着这两个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凑一块,认真而又迷茫的在纸上写着自己的规划。
“我如今十六岁,腊月里是我十七岁生辰,假若我可以活七十岁——好吧,可能活不了那么久,就算五十岁好了。”
她在纸上写上一个五十的数字,道:“刕晴牙,你看,我还有三十三年可以活呢。”
其实折霜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活到七十岁。她每日里都坚持练武,练武之人身子好,只要好好保护自己,七十岁应该是可以的。
倒是这个剩余年岁算出来,刕晴牙先觉得有些不高兴了,他拿出笔划掉,坚定的道:“你可以活到七十的。”
于是,折霜就满意的在纸上写上了一个七十的数字。
七十岁,那就是还有五十三年可以活。
她道:“我这五十三年可以做什么呢?”
折霜道:“我想到了我阿娘和姨母。”
她们两个人算的上是大秦最尊贵的女人了吧?
她问秦妈妈,“你应该见过我阿娘小时候和年轻的时候?”
秦妈妈就开始回忆。
“见过的。”
年轻的时候,折夫人和皇后娘娘作为英国公府的姑娘,也不算是世家贵女了,虽然家族愈发没落,但是在陛下面前还算有脸面,年末赐菜的时候,还能被记起,得到一道两道菜。
所以,她们的日常便是完全不用为俗事担心的。
但是两人比家里两个少爷上进多了。
“您母亲,每日里都要学习琴棋书画,史记,春秋等等,都是熟读的,当初能跟您阿爹认识,还是在诗社呢。”
折霜倒是不知道这个。
“我阿爹还去诗社?”
秦妈妈点头,“是啊,陪着……陪着陛下去的。”
折霜没有深问,而是道:“除了琴棋书画,她还做什么?”
秦妈妈努力的想,“没有了吧?这些已经足够占据她的心神了。”
是啊,要是都想学精,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别的。
她又问,“后来嫁给了我阿爹,阿娘做什么?”
秦妈妈:“这您要是知道的,打理折家,教养儿女,还要四处赴宴,这位夫人那位夫人的结交。”
这已经算是比较有意义的事情了。
折霜就跟刕晴牙道:“我不想做这般的事情。”
刕晴牙表示理解,“这样很费功夫。”
折霜认可,“是,费工夫,而且我不愿意。”
她叹气,“以前我还是愿意的,但是如今,我越来越不愿意了。”
刕晴牙就看她,最后道了句,“阿霜——”
折霜嗯着也看他,“怎么了?”
刕晴牙张了张嘴巴,又停了一会,然后才道:“你知道线戏吗?”
折霜点头。
“提木偶的那个?”
刕晴牙就缓缓的开口,“是,它又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傀儡戏。”
折霜忽的睁大眼睛,目光聚拢在刕晴牙的身上。
“你说。”
“线戏之所以被称为线戏,是因为傀儡身上有很多的线,它们被人控制着,被人操控着走,停,弯腰,直身。”
“戏主还给它们造了小小的宅子,为了逼真,宅子里面还会配着小桌子,小椅子,然后影子映在在布上,自成一个小世间。”
“它们很小,若是它们有眼睛,恐是看不见高高在上操控它们人生的戏主,它们只是感觉到自己要坐下了,要走了,要停了。”
刕晴牙眼睛里面有着别样的光芒,“阿霜,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戏主需要它们去唱戏,你想,如今的悬丝傀儡戏统共有多少出戏呢?”
折霜爱听戏。
她什么戏都听,也看出几出傀儡戏,所以知道,常被人听的,不过是那么几曲罢了。
刕晴牙便笑着道:“是啊,它们一共才那么几曲戏,有时候特定的傀儡是为了特定的戏去做的,这种傀儡只能唱一出戏,在戏里面,戏主又规定了它们在什么时辰去坐,这个时辰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折霜觉得自己明白刕晴牙的意思了。她接着道:“久而久之,它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就要在这个时辰坐下,这个时辰站起,这个时辰走,这个时辰停——”
这样的人生,想想就觉得可怕。
她想到了自己。
“如果按照戏主给我唱好的戏,我会在陆家过完我的一生,替陆远之生下孩子,打理我的嫁妆,去帮着他建功立业,去帮助我的孩子建功立业,然后成为人人称颂的老封君。”
刕晴牙点头,“对。”
他道:“我们是看不见绑在我们身上的那条线的,也看不见戏主要提着我们唱什么戏,我们只能去摸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被他们提着。”
他说完这么多,这才道:“阿霜,你想要什么呢?你想做什么呢?只有你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才能在这纸上写下后面的年岁。”
折霜就看他,突然将一张纸递在他的面前,“晴牙,来,你来写。”
刕晴牙就心颤了颤,他抗拒不了折霜叫他的名字。
他只好老老实实的坐下来,道:“那,那我也活七十岁吧?”
他对自己的年岁没有打算。
亲妈妈就在旁边笑,她默不作声,实则竖起耳朵听刕晴牙说话。
只听见刕晴牙道:“我明年,就得去兵营了吧?”
一说出来,他就有些舍不得,“哎,我一定出身入死,早点挣点军功回来。”
折霜微笑着道:“几年呢?”
刕晴牙:“好几年呢”
至于几年,只能靠天了。
他问折霜,“你只跟折将军说要嫁给我,他就信了吗?”
折霜觉得坐久了,有些头疼,于是站起来,走了几步,这才道:“嗯,信了,你这张脸在这里,他有什么不信的呢?”
“你尽管去吧,我说给他听,却不宣之于众,更加显得出我对你的诚心,是要认认真真跟你过日子的,若是我直接跟父母说,他反而认为我是冲动了。”
刕晴牙却想的是:无论是认真还是冲动,阿霜都没有真心的想跟他过日子。
他们之间,好像上天注定,一见面就互相吸引,互相信任,互相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时候,却依旧是没有走到可以同梦的地步。
他叹气,倒是让折霜好奇,“为何突然叹气?”
刕晴牙如实的道:“怪我还不够好看。”
折霜就觉得这个人,其实在她面前委实是有些鲜活气的。
她躺在摇椅上,看着不远处的茶杯发呆。
刕晴牙便也坐在地上,看着她。
因为冬日里到了,所以水榭和游廊都被封了起来,四处都用了木板子,风吹不进来,里面还铺了厚厚的毯子,桌子上煮着热水,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做派。
刕晴牙却对这些都没有关注,眼里只有折霜。
他觉得阿霜发呆的时候,其实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其实是面无表情的,隐隐还有一股杀气在,让人不敢靠近。
这跟她说话的时候又有所不同,她跟人相处的时候,表情极为生动,或者笑语晏晏,或者凌厉冰霜,但只有发呆的时候,会散发出一股杀气。
这股杀气,不凌厉,甚至有些柔和,只不过杀气毕竟是杀气,再是柔和,也会伤到人。
他想,在陆远之没有养外室被她发现之前,她是不是还有过纯真的时候?那时候她是不是也相信过情爱?身上是不是也没有肃杀之气?
如今,终究是他来晚了一步。在她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她对情爱并不在乎。
而她需要的力量,他没有。
他喃喃的道了一句,“这条路,倒是难走了。”
……
折霜是不能在这里睡的。
折夫人期待着她回家一起同床共枕,然后安慰她受伤的心灵。所以折霜下响就要回去,因着这院子里面马上要住进她的护院,便跟刕晴牙道:“我可能要让你再做一次浮萍了。”
刕晴牙:“这回要我搬去哪里呢?”
折霜道:“我在流云巷子里面。”
她道:“我既然跟阿兄说了你的存在,就免不了要跟太子殿下说一说,流云巷子里面就两户人家,一户是我的宅子,一户是太子的宅子,我想着,那里更加安全。”
刕晴牙点头,却道:“若是别人知道我的际遇,怕是恨不得立马顶替了我。这哪里是浮萍,明明每一次搬家,都离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近了一步。”
南陵公府,太子,这是一步步的登天路。
他诚恳的道:“我应算是一个靠脸吃软饭的,哄得了世家小姐给我铺路,按照戏折子里面的唱法,将来怕是要小姐跟我私奔,然后做个负心汉,却还能妻妾齐全。”
折霜摇头,“世家小姐不会私奔。”
她道:“那都是穷书生写出来哄骗自己的。”
不过这些故事却还是搬上来唱给世家小姐听,世家小姐们,也听的津津有味,所以天底下的事情,奇怪的很。
刕晴牙送折霜出门,然后道:“我什么时候搬呢?”
折霜穿好披风,“我尽快跟太子说。”
然后就出门了。
刕晴牙看着她毫不留念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叹气的想:这张脸,是不是晒黑了些,就不得阿霜好奇了?
折霜却是不知道他想法的,她只是去了庄子上。
之前的护院们都被送去了庄子上,她时不时就要去看看他们,跟他们熟悉。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部曲。阿爹阿娘和阿兄得知她自己去买了部下之后,当时就有些吃惊,阿娘更是要当场抹眼泪水,道:“阿霜,你要是想要护院,跟阿爹和阿娘说就是了,何必要自己去买呢?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他们身份有问题怎么办?”
倒是阿爹和阿兄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像看穿了她的打算。折霜就半真半假的道:“我若只是想要部曲,护院,便也不去自己买了,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能力如何罢了。”
折泓便点头道:“阿霜自小就好强,又好奇心重,起了收服护院的心倒是寻常,只是你记住,你是折家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回家里来,不必自己撑着。”
折霜:“我知道了,多谢阿爹。”
折泓摸摸她的头,到底说出了一句话,“早知晓如此,当初就该让你晚几年再嫁。”
也不用还是个孩子,就去了别人家里,而他们什么都帮不到。
如此一番下来,她养护院的事情便敲定了,没人说什么,进宫的时候,皇后还笑着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养来着,只是身边的人都没有这个先例,便也没有做。如今,你倒是做了我当年要做的事情,阿霜,那你便尽管去做,你如今,比我们当时可好太多了。”
折霜便感动的道:“多谢姨母。”
皇后笑笑,“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尽管去做吧,难道我和你母亲,爹爹兄长们还能阻止你不成?”
有一瞬间,折霜很想问问皇后,问问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如今这般的迷茫却又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明之心正在往前面走。
但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笑着回她,“姨母,望我以后也是个有出息的。”
折霜坐在出城门的马车里面,想到皇后看她的目光,就有一丝愧疚之情。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别扭极了。
不过,再别扭,她也觉得自己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