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琢似乎看不懂,又抡起手中的拐杖,就朝张明礼膝盖上打,指着地上。
示意让张明礼跪下。
张明礼向来孝顺,当即跪了下去。
张母又指向沈琢,示意他给沈琢道歉。
“娘!”张明礼不愿:“戚如翡是救了燕燕不假,可她也是杀我爹的凶手!”
张母原本正在连连向沈琢行礼。
乍闻这话,猛地转头,浑浊的眼里全是惊愕,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明礼膝行至张母面前,哽咽道:“娘,你没听错,我找到杀我爹的凶手了!”
这些年,他们母子每受一分苦,张明礼对戚如翡的恨,就多一分。
他觉得,都是因为戚如翡杀了他爹,才让他们母子受这么多的苦。看着张母辛苦替人浆洗衣物供他读书,张明礼有无数次想出门找个活计做,他不想母亲这么辛苦。
可偏生,他要想为父报仇,只能走仕途这一条路。
只有考中当官了,他才有机会为父报仇。
张明礼高中那一年,他原本是想外放到叶城做官的,可是叶城官职并无空缺,且张母经年操劳,身子也不大好,根本受不了长途颠簸。
再加上,他得了岳丈的赏识,被要去了礼部。
虽然在礼部过的一帆风顺,但这几年,张明礼还是没放弃想去叶城的想法。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女儿落水这事,竟然让他再次遇见了戚如翡。
这一次,他定然要她血债血偿!
张明礼以为,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定然会跟他一样激动。
却不想,张母却是神色怔忪,脸上并无激动喜悦之色,反倒还有些古怪。
张明礼一愣,沈琢又开口了。
他问:“敢问张老夫人,十一年前,我夫人杀张夫子时,您当时身在何处?”
“我娘当时在厨房。”
张明礼替张母答了,答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沈琢问的是‘我夫人杀张夫子时’,所以他承认,是戚如翡杀了他爹吗?!
可是今日在公堂之上,沈琢明明说,他是状告者,他说的话不能采用,如今他怎么会突然改了说话,除非——
张明礼猛地抬头:“你见过戚如翡的同党?”
难怪刑部的人遍寻不获。
原来那人在相府。
“沈琢,你是大理寺少卿,你应当知道,窝藏……”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沈琢不理会张明礼,他站起来,眸色冰冷盯着张母:“若是这个问题难以回答,那我换一个,每次张夫子教那些孩子写字时,你在哪里?!”
“扑通——”
张夫人跌坐在圈椅上,双手紧紧抱着拐杖,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瑟瑟发抖着,不住摇头,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哭声。
张明礼被张母的模样吓了一跳。
立刻膝行到张母面前:“娘,您别怕,孩儿在,您别怕。”
可他的安抚丝毫不管用,甚至张母还很抗拒他的靠近。
“我听说,你并非天生哑疾?”
张明礼受不了沈琢的咄咄逼人,怒道:“戚如翡杀了我爹之后,我娘受了刺激,就再也不说话了,你满意了吗?”
沈琢充耳不闻。
他继续道:“张夫人,您是其苦不堪说,还是其悔不敢说?!”
“沈琢!”
张明礼见其母已被沈琢逼上了绝境,瞬间忍不了,蹭的一下站起来,胳膊却紧紧被人拽住。
一回头,便见张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眼泪。
她拼命摇头,不让张明礼上前。
沈琢站在璀璨灯火中。
眉眼如画,整个人仿若谪仙,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诅咒。
他说:“你膝下无女,可以装聋作哑一生,可你还有孙女,你就不怕天道好轮回么?”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已计划,外面轰隆劈下一道惊雷,似是天神要惩罚世间的恶人。
张母脸上血色顿时消失殆尽。
第42章 变故 张大人的母亲,今晨突发旧疾去了……
沈瑜是被疼醒的。
他睁眼, 就看到对面坐了个人,马车前行,外面的灯光, 时不时落在那人脸上。
沈瑜瞬间想起先前的事来。
他嘶嘶倒吸凉气,捂着脖子坐起来,恨恨骂道:“沈琢你还是不是人啦?我在外面闹了半晚上, 张老太太一出来,你竟然就把我踹开了!”
沈琢没答话,只是摸索着,倒了盅茶递给沈瑜。
沈瑜接过茶盅喝了, 气还是没消:“不是,你跟张家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非要让孟辛那个狗东西劈晕我, 单独说的?”
暗色里, 沈琢转过头来。
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 只听他说:“阿瑜,别打听这事, 对你没好处。”
是告诫,亦是提醒。
沈琢说完这话, 恰好马车也停了。
他掀开车帘下去。
“什么叫别打听这事?”沈瑜跟着下去,拦住沈琢:“合着我今天跑前跑后, 是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沈琢如今已是筋疲力尽了, 他实在没精力再应付沈瑜的无理取闹。
但沈瑜却是不依不饶,孟辛见状,正要上前帮忙拦住沈瑜时,冷不丁瞧见府门口的人时, 立刻住了手。
沈琢低眉敛目,叫了声:“父亲。”
“你少拿爹来压我,我告诉你,今晚这事,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爹来了也没……”
话说到一半,沈瑜冷不丁瞧见,地上多了一个欣长的影子,他唰的一下转头。
看到沈勉之真站在不远处时,沈瑜脸色瞬间白了。
兄弟俩走近,沈瑜哆哆嗦嗦道:“爹,这么晚了,您、您怎么在这儿?”
说完,瞧见还未抬走的轿子,沈瑜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想来是沈勉之刚回府,那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全听见了?
沈瑜后背瞬间蹿起一层冷汗:“那个,爹,您听我……”
沈勉之打断他的话:“你先回去。”
沈瑜愣了愣,瞬间如蒙大赦,立刻往府里跑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四处静悄悄的,不时有风拂过,吹的府门前那两只灯笼,来回晃荡着。
父子相对而立。
静默片刻,沈勉之开口了,他声音冷冷的,不带半分温情:“你当真要那么做?”
沈琢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孩儿还有别的选择么?”
“六皇子的目标是戚如翡,只要……”
“父亲!”沈琢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您还要粉饰太平么?”
并非是沈勉之想粉饰太平。
而是他在官场浮沉数十载,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不是所有坏人都能伏诛。许多事,不过取决于皇上的态度,更何况——
“他是皇子,陛下子嗣凋零,未必肯重罚。”
何必去蜉蝣撼树,更何况,臣子得罪皇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依父亲所言,孩儿还要继续忍下去么?”
今日一整天,沈琢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曾有,现在已是耐着性子在同沈勉之说话了,但沈勉之这句话,却成了压倒他情绪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您扪心自问,我忍得还不够么?自从回京后,我不参宴,不与人结交,终日在府上养病,可是他们放过我了么?”
被困在乌云里的月亮,终于挣脱出层层禁锢,跳跃出来,将清辉洒向人间。
沈琢秾丽的眉眼,此刻锋利如刃。
他字字玑珠质问:“是,他们是皇子,可皇子便能视人命如草芥了么?他们是皇子,要杀我,我便只能隐忍,连反抗都不能反抗了么?”
说到这里,沈琢深吸一口气。
他极力遏制着,可声色却依旧发颤:“是,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除了我娘之外,没有人希望我活着,所以这些年,我如孤魂野鬼一般在这世间游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不怨任何人,哪怕他们三番四次想杀我,我都可以忍,可是他们不该去动阿翡,她是我妻子,若我护不住她,我便枉为人夫!”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沈勉之脸色发白,他嚅动着唇角,似乎想要说话,沈琢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父亲,这些年我忍够了,日后谁若犯我,我必不退让。”
说完,沈琢冲沈勉之行了一礼,便直接往府里去了。
这是他们父子俩,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件事,不同的是——
“苍荣,他在怨我。”
沈勉之喃喃说完这话,身形猛地晃了晃。
立在旁边的老仆,立刻道:“老爷,您当心身子啊!”
沈勉之像是没听见,只望着沈琢离开的方向,又重复了一遍:“他在怨我,怨我将他送去梨川,怨我这些年对他的冷淡,怨我让他蛰伏隐忍。”
说到这里,沈勉之转头。
他茫然看着老仆,问出了那句话:“我当年做错了吗?”
老仆看着鬓染微霜的沈勉之,心下酸涩不已。
外人看沈勉之,都是天子宠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可有谁记得,这位丞相亦是凡夫俗子啊!
老仆抹了一把眼泪,道:“老爷,您当年也是为大公子好,再说了,那是姜夫人的意思。”
言下之意,此事与沈勉之无关。
沈勉之垂眸。
其实,当年在他把沈琢送去川梨时,他便知道,一旦他这么做了,他们父子情分,只会日渐稀薄。
如今,果不其然。
老仆陪着沈勉之站了许久。
他才道:“老爷,起风了,回去吧。”
*
沈琢回去时,已有人在侯着了。
见到沈琢,来人立刻单膝跪下,呈上一叠纸:“主上,这是您要的东西。”
沈琢回京之后,虽终日在府上养病,但却并没真的有坐以待毙,他早早便开始查各位皇子的动向了,原本是齐头并进进行的,但六皇子既然先冒了尖,那便拿他先下手。
沈琢问:“奉墨那边可有线索?”
“回主上,他被放走的第一天夜里,杨大人的人便动手了,动手的人已被属下抓住了,现在在暗牢里关着,暂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沈琢头也不抬:“把他交给孟辛,我自有用处。”
他放奉墨出去,只是想确定幕后之人,如今已经知道是谁,这人原本留着没多大用处了,但现在,他或许能成为一个变数。
暗卫领命,见沈琢没有其他吩咐,便迅速退下了。
沈琢坐在案几后,捧着纸,就着灯火,逐字看过去。
这上面所列的东西,若犯案的是官员,车裂都不为过,但就像沈勉之先前说的,昭和帝子嗣凋零,纵然他会震怒,但并不一定会重罚六皇子。
他得加把火。
沈琢抬头,看向绿袖:“药给我。”
绿袖一愣。
她擅长医术,沈琢的身体一直是她负责调理,以及瞒过所有大夫的,如今沈琢突然问她要药,只可能是一种药。
绿袖立刻单膝跪地:“主上三思啊!”
沈琢患心疾是假,但他生来就比旁人孱弱是真,若是强行用药,必然会对身体有损。
孟辛见状,也反应过来了。
他立刻也跟着跪下了,劝道:“公子,张明礼既已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了,明日定然会撤诉,您何苦再……”
沈琢伸手:“给我。”
语气里,皆是不容置喙。
事关戚如翡,一分险他都不愿意冒,况且,他绝对不会让六皇子,再有第二次害戚如翡的机会。
绿袖没办法,只得将那药给沈琢。
沈琢接过药瓶,示意他们下去。
绿袖走了两步,又问:“公子,那今日带回来的那个人……”
“先让他睡着。”
绿袖和孟辛下去了,沈琢握着药瓶,在书案后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往里间去。
但他却没往床上去,而是睡在了戚如翡睡的榻上,这榻睡戚如翡一个女子刚刚好,沈琢一个男子睡上去,就有些伸不开手脚了。
可即便如此,沈琢也不愿意去床上睡。
戚如翡只一天不在,他便觉得,这院子冷清得骇人,睡在她曾经睡过的地方,沈琢才会觉得有那么一丝暖意。
而此时,除了沈琢之外,沈瑜也没睡。
但沈瑜跟沈琢不同,他是想睡不能睡。
沈瑜觉得,他今天定然是犯太岁!
在府门口撞见沈勉之也就算了,回院子竟然又遇见了魏晚若,而且瞧魏晚若那架势,像是专门来逮他的。
沈瑜一进来,魏晚若便问:“你今晚去哪里了?”
平常沈瑜出去鬼混,魏晚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从来没问过他,今天突然问起来,让沈瑜觉得有点奇怪。
但他今晚没去鬼混,便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自己去张家,为戚如翡出气的事说了。
谁曾想,他说完之后,魏晚若脸色突然变了。
但沈瑜没瞧见,今晚他嘴就没停过,现在渴得厉害,沈瑜喝完一盅,正在喝第二盅时,冷不丁就听见魏晚若问:“阿瑜,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喜欢戚如翡?”
“噗——”
沈瑜嘴里的茶全喷出来了,还把他呛了个半死。
这实在不怪魏晚若多想。
她知道她这个儿子,虽然表面上看着是个花花公子,但是做事还算有分寸,虽然常常出入秦楼楚馆,但多半是凑个热闹,以及面子作祟,并没有同那些花娘真的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