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茗觉等了好久,邓谆下来时,她还在走神。他敲了一下她头盔,继而嘲笑:“热不热啊?怎么不摘了。”
他们移动到邓谆现在租住的地方去。
坐电梯上楼,打开门进去,还没来得及收拾,灰尘气味沉闷,室内乱得不像样。邓谆把东西放下,松了一口气,先领她到阳台换换气,然后才去冰箱拿喝的:“你喝什么?”
廖茗觉没说话,他就随便拿了水,走过去时,看到她正吹风,手臂搭着围栏,用只有本人才觉得舒服的姿势倾身。他走过去,把矿泉水递给她。
楼层视野很好,又是黄昏。邓谆多么细心的人,转眼就猜到了状况,他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嗯!”廖茗觉惊讶地回过头,一副敬佩他料事如神的模样,“原来你是明星吗?”
心像吸足了水的海绵,沉重得无以复加。邓谆低着头:“不是。”
“练习生是干嘛的?”
“就是唱歌跳舞的。”
“你怎么之前不告诉我呀?”
“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们看着彼此,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吭声了。
然后邓谆说:“你应该也知道,我已经被开了。所以之后会回去上学。”
“为什么——”
他用眼神示意她别再问,到此为止。晚霞是暖融融的卵黄色,以及渲染般的紫色,单薄而朦胧的一层,凝固在男生消瘦的面颊。邓谆说:“有很多理由。我八岁就开始做这个,因为家人希望。其实之前也有察觉了,可能最后等我的只有失败,所以发奋学习,认真念了大半年书。反正……”
他没能说完,就被捉住了手。
那是会让人想起流星的温度。燃烧着的星体坠落,深夜里看见时会揣测,大概很温暖,应该是有点烫的。一天到现在,廖茗觉的妆容已渐渐褪去,露出小麦色的皮肤、微不可查的雀斑和更为明晰清澈的双眼。她握着他的手向上,引他抓到她垂落的发辫。
“拽的时候,我的脑袋会像不倒翁一样晃喔。”她看着他,神情出乎意料的郑重,“看起来会很搞笑。”
他跟不上她的思路:“啊?”
她垂下眼,近距离看时,每根睫毛都很分明。廖茗觉倏然向上看,与他的目光正面相撞。她的声音很沉稳,宛如钝器用力地凿下去,说:“没关系,别伤心。”
“不,不。你误会了。”邓谆不适应这种氛围,忙不迭解释,“反正还有退路,能去上大学,家里也不缺钱,没必要跟人诉苦。”
“真的?”说实在话,他这么说,廖茗觉也如释重负。她刚才为怎么安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也只想出个那么不像样的馊主意来。
他懒散地笑了:“真的啊,我是不会伤心的。”
她冲他傻笑。
廖茗觉去拆辫子,细碎的念叨被风吹乱:“今天摘那头盔,头发都乱了——”
风袭来时,长发如同漆黑的瀑布滚滚涌动,掠过那张寂静而坚决的面孔。她是忽然开口的:“没有人是不会伤心的。
“就算能吃饱饭,就算上了好的学校,就算赚到很多钱,就算生存得很好,人也会受伤。我在《读者》上看到一个叫‘巴克斯特效应’的说法,研究植物是否有情感。结果是伪科学,”她侧过脸,很难分辨拂动发丝的是夕阳还是晚风,总而言之,都很宁静,“就算身体上没有不舒服,人还是会寂寞、紧张、害怕……就是因为有情感吧。”
他看着她。
心脏干涸,却在被注入其他的什么东西。燃烧的,坠落的,沉重的,有力量的。
一天的末尾,斑驳的日光将他们涂抹得模糊不清。
终于,她朝他笑起来:“不管怎么样,只要你愿意向我倾诉,我会一直和你感同身受。
“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第13章 因为是朋友。
日暮西坠,晚风缥缈,他们站在露台上。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邓卓恩都没有像这样不紧不慢、无所事事地追究过什么。公司最看重的是盈利,偶像和练习生只是商品和未打包的产品,在无法赚到钱的情况下淘汰他也无可非议;同为练习生的同事都是竞争对手,没有刻意拉近过距离;妈妈的想法,大概没有人清楚。他的感受并不重要,至少没有那么重要。
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廖茗觉微微前倾,侧着头,露出微微上挑的双眼,“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一直愿意倾听朋友的烦恼,永远希望帮朋友解决的问题,这对她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事。因为是朋友。
邓谆沉默片刻,良久才抬起手,他忽然向她伸出手,以至于廖茗觉都一怔。然而他还没做什么,就听到客厅里手机铃响。
廖茗觉匆匆忙忙赶出去,接到电话后开始对话:“喂?是我。不是的,现在不是我的班。嗯嗯,晚上九点到十二点是吗?等一下哦。”她把手伸进包里,摸索了半天,还是邓谆递笔给她。
这一点上,或许廖茗觉的确做得不算尽善尽美,着急写字,所以忽略是别人的笔,直接用嘴咬开了笔帽。
等她结束通话期间,邓谆去收拾纸箱里的唱片。等他一回头,她就打完了,站到门口掏靴子,顺便道歉说:“对不起啊,我不小心咬了你的笔。下次送支新的给你。”
邓谆也走到门边:“要走?”
“嗯,店里突然缺人。”她朝他笑了笑,“我就先冲刺过去啦。”
他却从她手掌中抽回那支笔,不以为意地说:“那路上小心。”
那一天,廖茗觉走后,邓谆独自一人叫了外卖,收拾了一阵,吃了东西,又把剩下的整理完。站在秩序井然的新家里,他的心情很好。
真的很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
-
今天的大学食堂依然像跳蚤市场般热闹非凡,胡姗买了一份不放辣和味精的麻辣烫,又名“白水涮青菜”,王良戊点了套餐,结果在拆附送的甜品酸奶时拧烂了盖子,导致泼在了对面的教职工家属身上。对方愤而离席,他拼命道歉,她则暗暗嘀咕了一句:“总算腾出位子来了。”
廖茗觉从校外赶来,手里抄着一根扫帚,乍一眼看还以为她是坐霍格沃茨常见交通工具赶来的,跌跌撞撞奔来后先被胡姗喂了一口火腿肠。胡姗问:“你刚干嘛去了?”
廖茗觉边咀嚼边说:“刚好路过传媒部活动室,被叫去扫了一下卫生。等下还要去还清扫工具。”
“真会指挥人,”王良戊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到她嘴里,“你在网上说的大喜事是什么?”
廖茗觉含含糊糊,咽下去才继续:“陆学长约我出去玩诶!”
肖屿崇把装皮蛋瘦肉粥的瓦罐往桌上一放:“什么?”
“你谁啊你?”胡姗已经皱着眉头开始反问。
“一副跟我们很熟的派头啊——”王良戊眯着眼微笑。
“别自说自话就坐过来!”胡姗伸手去推他肩膀。
“那边跟你一起来的同学不要紧吗?”王良戊敲餐盘。
“就是要约我出去玩啊,”廖茗觉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COOL”的手势,抵住下巴,模仿歪嘴赘婿的自满笑容,“最近同学们都有说,他可能是在追我呢……”
肖屿崇嗤笑一声,冰山似的嘲讽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自信的。”
廖茗觉根本没把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听多了早就免疫了,反倒从胡姗那取了一只勺子,直接舀他买的粥喝。
“不太好啊。”胡姗有些迟疑,“之前觉得他是学长,就没太放在心上。但现在这样看,确实有点可疑。”
“什么可疑啊?”
事已至此,胡姗也就没再隐瞒:“其实那天,我在停车场碰巧遇到了赵嘉嘉。她们好像说想整整你。虽然我觉得她们现在都把这事儿忘了,但小心点总没错。”
王良戊侧过头询问:“你的意思是,陆灿学长可能是为了讨好赵嘉嘉,所以才来亲近廖茗觉的吗?”
胡姗点头:“而且我找高年级打听过了,陆灿学长好像本来不是这么外向的性格……反正,就挺蹊跷的。”
肖屿崇面色迟疑,一声不吭地坐着走神。廖茗觉几乎快把他那锅粥喝见底:“但现在还不确定对吧?”
“那倒是。”
“没关系,”廖茗觉吃饱喝足,坐下身来,像手持魔仙权杖的魔仙女王一样坐正,再次模仿短视频中的美有姬老师,伸出一只手,浮夸而爽朗地咧嘴笑,“一有不对劲!我会立刻撤退的!”
另外三个人已经习惯了她动辄用力过猛地追赶都市潮流,王良戊边收餐盘边问:“不过你为什么非要去?不去不是更省事?”
然后,就看到廖茗觉堂而皇之做出回答:“因为我想谈恋爱啊。”
肖屿崇差点没把刚喝一口茶喷出来。
胡姗十指相交,运筹帷幄般追问:“为什么?”
廖茗觉兴致勃勃:“以前没有谈过,但暑假的时候,我看了王良戊微博里推过的一些书——《天价影后带球跑》、《被出轨后追妻火葬场了》……”
就在廖茗觉报这些书名的同时,胡姗和肖屿崇齐刷刷向王良戊投去激光般的视线,恨不得用眼睛让他灰飞烟灭。
“茗觉,这些书吧……”王良戊也打算弥补一下。
“放心放心,都是假的,我知道。把言情小说当现实,那得多天真啊!”廖茗觉笑着说,“我是喜欢那个啦。男女主角对彼此来说是唯一。不觉得很棒吗?”
看过上千本言情小说的王良戊渐渐思索。
不看言情小说的肖屿崇陷入沉默。
胡姗毅然开口,给予肯定:“我懂。”
从大山里来到大城市,廖茗觉处处展现出自己的不适应,她就像一张纯白的纸,突然掉进这大染缸里。三个人俨然把她当成重点保护对象。
等廖茗觉去还扫帚,王良戊才低头看着手机开口:“虽然纯情不是坏事,但她这样没关系吗?”
胡姗叹了一口气:“廖茗觉其实很聪明,心里一定有数的。”
到了约会当天,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但胡姗还是给廖茗觉挑了衣服,烫了头发。
这是廖茗觉第一次和男生出去玩。
以前在老家,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几乎都没什么性别观念。男孩女孩一起玩。进入高中,有同学偷偷摸摸恋爱,廖茗觉不是不好奇,只是总觉得离自己很远。
陆灿学长穿着潮牌的棒球外套和显高的裤子,还是之前那双球鞋,用发胶抓了头发,显然认真打扮过。
廖茗觉穿着绿色毛衣和格子百褶裙,刚见面就不吝啬赞美:“陆灿学长,今天你看起来好精神啊!而且很时髦!真不错!”
陆灿还没跟她打过那么多交道,面对她这想也不想就开夸的习惯,一时脸都红了:“谢谢。”
走在路上,迎面走来的人若有若无多少会扫他们一眼。陆灿知道,这都是因为廖茗觉。她身材很像模特,外加头发留那么长的也少见。廖茗觉本人却一无所知,只顾着看地铁站路线。
他们去茶餐厅吃的饭。
廖茗觉头一次吃爆浆漏奶华,陆灿用刀叉切开,炼奶和黄油就倾泻而出,香浓厚重。她眼睛发亮,他送了一块到她盘子里。廖茗觉尝了一口,又香又甜,外面有微微焦了的面包壳,里面是软的,蘸满了奶油。
“好吃!”廖茗觉惊喜地抬头,一侧腮帮子鼓起。
陆灿微笑着递出纸巾,擦了擦她嘴角:“好吃就好。”
吃饱喝足,两个人都变得更温暖了。陆灿一直在看手机,廖茗觉留意到,微微偏过头,发现他在看附近的KTV。
被发现了,陆灿有点不好意思,笑着问:“我们去唱歌吧?”
进KTV后,陆灿去上了个洗手间,廖茗觉已经点了《爱情买卖》、《寂寞放了火》、《爱情的骗子我问你》和斯琴高丽的《犯错》等大货车司机“夜再深也不困”金曲,而眼下她正热唱的是一首陈小春的经典老歌:“神啊!救救我吧!一把年纪了!一个爱人都没有——”
唱完后,廖茗觉又继续跑到点歌机旁。
“还想点什么歌呢?”陆灿走到她背后。
廖茗觉忽然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一句。慕容晓晓的伴奏声太吵了,他没听清,她重新说了一遍:“其实他们要我别跟你来KTV来着。”
陆灿问:“为什么?”
好一会儿,廖茗觉都没吭声,她点了一首《姐就是女王》,回过头时微笑:“因为胡姗说了,有的男生觉得,女生答应单独相处的话,就是允许他动手动脚。”
她的答复太晚了。
陆灿已经倾身,将脸贴过来。廖茗觉倒是很镇定,刚刚吃的乳鸽有点塞牙,让她有点不舒服。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她条件反射将手甩了过去。
正如上文所说,廖茗觉有个很大的弱点。
那就是在下手没轻没重上颇具天赋。
陆灿被猛地推了出去,脚绊到玻璃茶几,整个人跌倒在地,头还磕到了墙。其实他没有晕过去。
事实上,平时的陆灿性格相当内敛,这次对学妹主动出击完全是豁出去了,期间还无数次经受内心的煎熬,每天睡前暗暗给廖茗觉道歉,甚至帮她在学生会入部上积极分享情报,假追求搞得跟真喜欢一样。结果今天一听她这一通爱情谴责主题金曲,他一下慌了神,咬咬牙按原计划攻略,没想到这位学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直接一巴掌把他掀飞了。
本来只想躺一会儿缓一下再起来,没想到,廖茗觉慌了神:“学长!学长?你还有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