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此时显然也想到此处,因道:“罢了。”
他站起身。
“纸笔可有带着?”
这东西他一般都会吩咐侍从随时带着,因而侍从忙应了句说带了。
接着便从怀中掏出纸笔。
“画下来。”魏王道,“将这地上的图原原本本地画下来。”
当初为了能更好地研究,他特意没有看当年成宗是如何布局的。
因此眼下,他要将这人的方法带回去好好研究,看看这人的战术和战纪上的是不是一样。
.
另一边,孟霜晚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赶往季修仪的芙蓉殿。
因着她从湖边赶去,故而她到的时候,一切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
但这一路上她也从若月的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况。
原来今日敏婕妤自甘露殿出来在行宫四处散心,好巧不巧遇见季修仪,两人之间也不知说了什么,季修仪竟失了理智砸了敏婕妤所戴的孔雀发簪。
陛下知晓后震怒,下旨严惩。
孟霜晚乍一听得这缘由时还有些奇怪。
不过一个发簪罢了,怎值得陛下动如此大怒?
可当她到了芙蓉殿后,仔细听了前因后果才明白。
原来季修仪砸的发簪乃陛下亲赐的,且她在盛怒之下还逼得敏婕妤在宫道之上跪着,两件事相加才导致了陛下震怒。
孟霜晚到的时候陛下已经下了旨。
季修仪举止无状,仗着位份刁难嫔妃,降位美人,禁足芙蓉殿。
便是过些日子回了皇城,也一样禁足,无诏不得出。
如此惩罚其实过重了。
即便是季修仪砸了陛下所赐物件,又罚了敏婕妤。
从位列九嫔到八品美人,再加上无限期禁足,季修仪以后算是毁了。
更何况这事情将将发生,怎么也要查清楚了再做决定。
因而本着总领六宫的想法,孟霜晚在知道陛下的处置后开口劝对方先差清楚再说。
万一中间有误会呢?
可陛下听了她的话后冷言道:“此事朕亲眼所见,她将那孔雀发簪砸在地上,又罚跪敏婕妤,恰好被朕撞见。皇后难道是想说,朕的眼睛出问题了?看见的都是假的?”
孟霜晚确实未料到会是如此,忙道:“陛下恕罪,臣妾并无此意。”
天子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略一摆手,吩咐身边的人。
“从今日起,季美人若踏出芙蓉殿一步,朕唯你们是问。”
那几人忙唯唯应诺。
而一旁被天子特意叫来的嫔妃更是不敢则声。
原本她们都不用来的,陛下为何让人特意去叫她们?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孟霜晚自然也明白。
若是以往到了这时候她定然不会再多说一句。
可今日她着实觉得陛下罚的太重。
因而她深吸口气,接着再次开口。
“陛下,季美人确实有错,可罪不至此,她毕竟侍君多年。先前郑婕妤也并未降位禁足,季美人她……”
“够了!”似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天子竟当着诸位嫔妃的面直接打断孟霜晚的话。
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在嫔妃面前如此不给她留面。
孟霜晚在对方出声时心上狠狠一跳,脸色也骤然泛白。
周遭嫔妃眼中也显出些惊愕来,似是未料到陛下会如此厉声斥责皇后。
“朕意已决。”天子没有在意她煞白的面色,反而冷着声道,“你说她罪不至此,但就朕所知,这疯妇原就对敏婕妤心中有怨,前些日子唯有她没送贺礼。平日里对着敏婕妤明嘲暗讽,朕念她侍君多年都不计较,可她愈发得了意,今日不过因觉着敏婕妤说话刺心便能砸了朕赐给敏婕妤的发簪,对敏婕妤私自用刑。如此心窄狭隘之人,朕未废她已是留情。”
他这话说完,原本一直瘫软在地没作声的季美人忽然自嘲一笑。
“疯妇……”她低喃着这两个字,“疯妇,哈哈哈……”
她十四岁入潜邸,伴君十余年,最终落得个天子口中“疯妇”的评价。
何其可笑?
何其荒唐?
她的举动没能引起天子的注意,天子的视线落在皇后身上,接着缓缓扫过诸位嫔妃。
“朕知晓,近来你们都觉着敏婕妤盛宠,心中自然不忿。但朕最厌嫔妃争斗,你等且记着,这样的事,日后朕不想再听见,若不然,再伤了敏婕妤的,尽数没入掖庭。”
宫妃贬为庶人后没入掖庭。
陛下的意思便是,谁再敢对敏婕妤下手,便统统废位。
这样的惩罚让众人不敢多言,纷纷福身应诺。
毕竟皇后都被斥责了,更何况她们?
孟霜晚却没动作,只是维持着先前福身的姿势。
半晌后,天子才起驾离去,出殿前还不忘留下一句。
“敏婕妤跪伤了双膝,这几日要养伤,就不必去观风殿晨省昏定了。”
这话是对孟霜晚说的。
孟霜晚闻言羽睫微垂,接着应了一声。
“诺,臣妾遵旨。”
直到天子彻底离开芙蓉殿,孟霜晚才缓缓起身。
她没去看那些嫔妃的神情。
她知道,这些人的眼中应当充满了对陛下震怒的惊惧,和对她这个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不留情面斥责的同情。
今日过后,只怕这些嫔妃都有了共识。
如今在陛下心中,比起皇后,敏婕妤显然分量更重。
孟霜晚走到季美人跟前,慢慢蹲下.身子。
“抱歉。”她的声音轻缓,带着内疚,“本宫护不住郑婕妤,也……护不住你。”
身为皇后,后宫之事本应她来决断,可陛下再三插手,且都是为了敏婕妤,愈发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
可真的如此吗?
究竟什么原因季美人心知肚明,这殿内的嫔妃也十分清楚。
“殿下……”季美人看着眼前的人。
尽管她方才听了陛下称她为疯妇心中十分难受,可她知道,皇后只会比她更难受。
今日过后,宫中盛传的帝后鹣鲽情深只会成为过去了。
陛下和皇后过往种种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
对敏婕妤那才是……情根深种。
显然孟霜晚也意识到这点,她离开芙蓉殿回去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寝殿中,一个人待了许久。
身子靠着身后的凭几,她的视线望着前方,却不知落在何处。
额间隐隐作痛,仿佛有尖细的针一下又一下地往额间扎入,叫她的眉心愈发蹙起。
回想着这些年的一切,和这两月发生的事,孟霜晚愈发觉得这日子过得没劲极了。
自嫁给陛下后她当了十余年的贤妻。
世人都说她贤良端淑,乃天下女子之典范。
她的夫君也这样认为。
日子长了,孟霜晚自己也觉得她应该就是这样的。
可是……她真的好累啊。
明明最开始,她不是这样的。
闭上眼时,一滴清泪从眼尾处缓缓沁出。
第十三章 多情因甚相辜负(五)……
孟霜晚已经在寝殿里待了很久了。
不同于前几回,她这回并非只是坐着出神。
罗汉床上炕几上的东西她已经叫人全都挪走了,唯有一张她亲手所绘的战局图摊开在上面。
她单手靠在炕几上,另一只手执笔。
此时的战局图上已经被她画了许多方向。
每一个布局出来后,她都会认真去想,若是她是黔垅,会如何破局。
接着又站在成宗这边去想要如何推进。
战局图被她反复修改,这张画满了就换新的。
她就在这样不停地推翻重建中,思考了两日。
这两日嫔妃来晨省昏定,她都只是草草见了众人,待众人散了后便回到自己的寝殿,重新思考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想出来的战术已经很接近当年成宗进攻的布局了。
照着这样的思路下去,完全能够大胜。
可因着她从未听外祖父说过成宗的战术,而此时又在行宫,无法翻看当初她入宫时带着的那些兵书,因此她只能不停地推翻自己的布局,然后再次重来。
若月来的时候,她又一次推翻了半个时辰前写下的战术。
“殿下。”
“怎么了?”孟霜晚头也没抬,纤细的指尖握着笔,按照记忆中的战局图开始重新描绘。
“御前来人了,陛下半个时辰后便到。”
孟霜晚握着笔的指尖一顿。
“他来做什么?”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看了眼因着她的话有些错愕的若月,孟霜晚放下笔,揉了揉有些泛疼的眉心。
“本宫知道了。”
转头看了眼窗外,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你叫人去尚食局,告诉他们陛下过会儿来观风殿,再吩咐宫人做好迎驾准备。”孟霜晚边说边动手将炕几上和罗汉床边一堆的纸张同笔都整理起来。
若月见了也忙上前收拾。
“备水,本宫洗漱更衣。”
这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往日国母的模样,只是在看着那被收起的纸张时,她的眼中浮现了些许惆怅。
心里忽然就冒出个念头。
若是陛下不来便好了。
这样的想法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了。
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分明以前,她最期待着陛下来看她的。
可方才乍一听得若月的话后,她第一反应就是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毕竟前两日因着季美人的事,她才被陛下当众落了面子。
许是她那一句问的太不像她,所以若月才会满脸惊愕。
闭了闭眼,孟霜晚将一切思绪压下,准备去更衣迎驾。
可也不知是在寝殿内坐的时间长了,还是这两日过于集中精力思考战术的原因,她起身的瞬间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也身形不稳往旁边栽去。
“殿下!”
好在若月眼疾手快,连忙将手中的纸张丢下往前一步扶住了她。
待她再次在罗汉床上落坐休息了一会儿后,若月才忙着开口,“您的脸色很不好。”
的确如若月所言,孟霜晚这会子的脸色看上去非常不好。
双颊苍白,唇间无色,眉心不自觉地蹙起,瞧着便是不适的模样。
孟霜晚也是这下才忽然感觉到了不舒服。
先前因着过于全神贯注,以至于她下意识忽略了身体的不适。
原还在想为何会如此。
直到若月视线往她方才坐过的地方一扫,才终于明白。
潮纹团花库缎垫上,一抹鲜红清晰可见。
孟霜晚顺着若月的眼神看去,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先前小腹似乎确实在隐隐作痛。
距离上回信期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她自打小产过一次后,信期一直紊乱,有时提前有时推后,因此她早已不费心去记这事了。
“若月,你亲自去一趟徽猷殿吧。”这会儿孟霜晚也没什么接驾的心思了。
若月眼见如此,不由地着急。
“殿下,您何必……”
她想说何必这时就去。
前两日的事情过后,她还以为陛下很长时间不会再来见自家主子了,还担心着,谁知今日便来了。
若是换了旁的嫔妃,只怕早被陛下忘诸脑后,眼下陛下愿意来,是再好不过的。
便是殿下信期,总也要等陛下来了观风殿再说。
若不然两人便见不着了。
“去吧。”孟霜晚却不想再说什么。
这种情况下她定然无法侍寝,与其等陛下来了再说,不如她自己提前派人去告知。
她总归是皇后,是他的妻。
她不想……成为那样摇尾乞怜,每日祈祷着丈夫来看她一面的女人。
若月见劝不了她,只得应诺,接着退出寝殿往徽猷殿去。
之后的事果然如她先前所料想的。
天子在听了她的回话后,便改了原本要来观风殿的旨意,只吩咐了若月回来后好好伺候皇后。
她离开前,听见上首的天子对身边的张彦说了句。
“过会去甘露殿。”
深吸口气,若月从徽猷殿出来,接着抬头看了看澄碧的天空,指尖狠狠攥起。
她真为殿下不值!
.
信期的日子并不好过,孟霜晚月月都要受罪。
尤其是前几日。
好在来行宫前若月准备充足,她倒也和在宫中时没什么分别。
只是想再同先前一样整日都想着战局图却是不能了。
但越是不能,孟霜晚便越是手痒。
这日她稍好些了,便赶紧将这几日她在脑中勾画了无数遍的战术再次画了出来。
在经过无数次的推翻之后,她终于得到了个自己相对满意的布阵。
原想着等身子彻底好了再去一趟湖边的,可后来静下来一想。
那湖边的战局图也不知是何人所画。
上回她贸然出手改动并不很合适,毕竟身份所限。
若是这回再去恰好和那人撞见,总归不好。
可她又非常想知道自己的布置究竟对不对,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叫了个原本一直在行宫伺候的宫娥,名唤紫苑。
“你带着纸笔。”将湖边的大致方位告诉紫苑后,孟霜晚吩咐道,接着又指着自己画的战局图道,“若是瞧见了和这上面相似的内容,便画下来带回来。”
虽然不知道上回那人还会不会再去湖边,也不知湖边的战局图还在不在,但总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