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她这当着皇后的面请人的举动已是大不敬。
可谁让她的主子是前些日子救驾有功的敏婕妤,眼下又是如此情况,自然无人会计较她的举动。
而她这一句话,让天子双眉愈发紧皱。
半刻后,他似是做了决定。
“梓童……”
“陛下去看敏婕妤吧。”孟霜晚在他开口之前直接道,“她身上有伤,又做了噩梦,眼下应当最想看见的便是陛下。”
天子没想到她会忽然这样说,心中一直有些歉疚,因道:“可方才朕已经说了和你去紫宸殿。”
孟霜晚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和臣妾的约定是小事,眼下敏婕妤需要您,您去看看她,才能叫她安心养伤。”
说着,她手下微动,将从方才起便被对方握着的指尖一点点拉出。
“臣妾也一直惦记着敏婕妤的伤势,陛下去了记得替臣妾问句好。”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是和以往一样的贤淑温良,唇边的笑恰到好处,叫人跳不出错来。
而那从对方掌心之中抽回的指尖,也隐在了宽大的袖口之中。
秦淮瑾看着她的模样,不知怎的,整个人有瞬间的晃神。
【陛下的手,臣妾会一直牵着,永远不会主动放开!】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眼前的人说了句话,于是下意识问了句。
“梓童你说什么?”
孟霜晚一怔。
“陛下?”
秦淮瑾猛然回神。
他好像,又幻听了。
方才那声音,分明就是皇后的,可印象中对方从未说过那句话。
且又不是这会儿说的。
秦淮瑾眼神暗了暗,接着看了眼那仍跪在地上的宫娥,开口道:“朕去承欢殿看看,过会就回紫宸殿,到时你再来。”
这句话他是对孟霜晚说的。
对方听了他的话后,带着笑点点头。
“好。”
她应的很快,心中却清楚,陛下这一去,只怕很长时间都不会回紫宸殿了。
天子这才叫那宫娥起身,接着又和孟霜晚说了几句后,才摆驾往承欢殿去。
在离开前,他不知怎的,忽地转头,往后面看了眼,恰好和福身说“恭送陛下”的孟霜晚四目相对。
对方眼见他回头,匆匆低下了头。
可她方才的眼神,却刻入了秦淮瑾心间。
那是一种,淡漠到甚至虚无的眼神。
是他从未在自己皇后眼中见过的。
想到适才孟霜晚将指尖从他掌心之中抽走的瞬间,他心中忽而涌上的怔愕,再联想到她的眼神。
没来由地,秦淮瑾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慌乱起来。
另一边。
承欢殿寝殿中,敏婕妤躺在软榻之上,整个人半靠着。
她的神色有些憔悴,如水的眸子中还带着一丝后怕,即便已经从噩梦之中惊醒许久,她的呼吸还是没能平静下来,显得有些沉重。
身边秀鸢正替她揉着发胀的额头,下首的宫娥正回话说已经叫了人去长宁殿请陛下了,陛下应当很快就来。
敏婕妤听得长宁殿,整个身子一滞。
她知道,帝后今日一道去长宁殿问安,正是因着如此,她才会做噩梦。
此时,她的脑中闪过零碎的画面。
狠厉的斥责、森然的双目、讥讽的笑声、死亡笼罩的阴影和临死前的痛苦。
这些情景一一浮现,让敏婕妤再次喘息起来。
她的指尖狠狠掐入自己掌心之中。
长宁殿……
她将这三个字在心中反复念着。
当初她被赐死,便是帝后同去了长宁殿后下的旨。
那样决绝,连一丝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她。
“娘娘?”秀鸢见她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不由地开口唤了她一声。
敏婕妤思绪回来。
她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到什么。
“方才我梦中是什么样的,可有说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在梦中状如疯子一般地求着那人不要揭发她,留她一条命。只是后来没能如愿,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嘶吼咒骂起来。
敏婕妤不知,自己梦中所言有没有喊出来。
那样的话若是叫人听见,便是大不敬之罪。
适才她休息是寝殿内唯有她、秀鸢和那小宫娥。
秀鸢闻言不敢回答,只说了句没什么奇怪之处。
可敏婕妤却瞧出来她在说谎,于是看着那宫娥道:“你说。”
那小宫娥被点名,更加不敢多言,便也学着秀鸢一样,说敏婕妤入睡时什么都没说过。
她的回答敏婕妤显然不满意,于是冷笑一声。
“我问话都不说,如此不听话的奴婢,留在承欢殿也无用,倒不若打发了送去奚官局。”
那宫娥一听得奚官局三字便慌了,忙跪地磕头,喊着“娘娘恕罪”。
敏婕妤却没理会她,只是等她磕得额头沁出血迹后方开口。
“在给你一次机会,我要听实话。”
小宫娥没办法,为了不没入奴籍,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娘娘,方才您入睡时,曾、曾叫了皇后殿下的名姓,还……”
“还什么,你快说!”敏婕妤声音一厉。
小宫娥于是把心一横,猛地闭眼迅速道:“您还诅咒皇后殿下不得善终!”
敏婕妤听后指尖狠狠一攥。
果然,她梦中的话被她喊了出来。
那重生后日日夜夜压在心中的恨意,已经慢慢开始浮现出来。
她不由地揪紧自己的上襦,胸口之处变得闷痛起来。
她始终记得,当初若非皇后揭穿了她,且执意告知陛下,她也不会落得个惨死冷宫的下场。
明明……只要皇后她当做不知,放她一次,她就能活下去,而不是被一杯鸩酒夺了性命。
破败不堪的冷宫中,她就那样被逼得饮下鸩酒,在五脏如烈火灼烧般的摧心折骨般疼痛中,生生熬了几个时辰才最终断气。
若不是皇后,她何至如此!
因此从重活那日起,她便下了决心,定要让皇后也尝尝她当初的痛苦!
——可眼下还不到时候。
深吸口气,她将满腹的恨意压下,看着那宫娥的眼神却多了死阴冷。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内侍的唱和声,是陛下到了。
敏婕妤于是起身迎驾,秀鸢跟着她一道出去,那宫娥则被留在了殿内。
在跨出寝殿的瞬间,敏婕妤对着秀鸢低声说了句。
“刚才那宫娥,我不想再看见。”
她信得过秀鸢,因为这是她从本家带来的丫头。
可那宫娥既听见了她梦中所言,便彻底留不得了。
第十七章 轻拆轻离(二)
夏秋交界之际,皇城之中暑热稍稍散去,却也不到彻底凉快下来的日子。
比起在行宫,这里要热上不少,好在皇城储冰量要多得多。
只是今日敏婕妤并未在自己的承欢殿中待着。
她身上的伤好了□□成,照理应在殿中好好休息养伤,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在陛下来瞧她时,非要缠着对方去太液池。
说是这两日尚食局新制了安宁黄芽,她尝了觉着味道甚好,因而便想着亲自泡茶给陛下。
天子听了她这话,也没拒绝,反而欣然同意。
同时似是想起什么,又接了句:“爱妃会的倒多,这后宫之中,皇后煮茶的手艺堪称一绝,今日朕也常尝尝爱妃的手艺。”
敏婕妤闻言一顿,接着笑道:“妾的手艺怎能同皇后殿下相比?不过煮着玩罢了。”
她不会让天子知道,为了今日她准备了多久。
叫人将早已备好的琉璃茶器和安宁黄芽带着,敏婕妤便随着天子的小玉辇去了太液池。
尽管已经圣宠至此,可在宫中时,天子小玉辇敏婕妤始终没有乘坐的资格。
依着规矩,那是唯有皇后才能和陛下同乘的。
而先前从行宫回来时,即便她因着救驾受了伤,在经过丹凤门时,她还是一样要强撑着伤体回到自己的车马中。只因丹凤门正门入内乃天子驰道,唯有皇后才能在和天子同乘时由丹凤门过。
她再得宠,也无法越过这些规矩去。
坐在自己的轿辇中,敏婕妤眼神一直盯着前方的小玉辇,眼底神色变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刻后,众人到了太液池。
太液池清风拂面,水波潋滟,靠中的位置有一道长廊将池的两边连接起来,长廊中间,是一座精心雕琢的凉亭。
宫人将一应茶器在亭中放好,接着退至一旁,静待天子和敏婕妤的到来。
很快,两人便到了地方,天子在亭中随意落座后,敏婕妤便坐到了他的对面。
“陛下为何看着妾?”眼见对方唇边含笑看着自己,敏婕妤不由地有些羞涩地开口。
天子便道:“朕还是第一次见你煮茶,自然要好好瞧瞧。”
敏婕妤耳尖一红,没再回复,反而认真开始煮茶起来。
她的十指如青葱,指甲精致如贝,执壶投茶,举杯洗茶的动作之间显得十分赏心悦目。太液池中吹来的微风,将她鬓边的一缕青丝吹起,水样的双眸偶尔轻眨,红唇边一抹浅笑始终挂着。
半晌后,氤氲的雾气缓缓腾升而起,显得她灵巧娇俏的面容若隐若现。
秦淮瑾看着她的动作,又透过缭绕的雾气,渐渐有些晃神。
眼前这个身着云水色衣衫的女子似乎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尤其是那凤凰三点头时微微曲起的指尖。
这样细小的动作习惯,是秦淮瑾看惯了的。
尽管知道这不单单是皇后会有的习惯,可眼下在敏婕妤身上看见,还是让他从心中生出些说不清的郁燥。
他原本不欲在意,可当敏婕妤将煮好的茶推至他跟前,接着说了句:“妾借这一杯安宁黄芽,祝陛下岁岁安宁。”
这话说完,秦淮瑾感觉自己的额间一痛,仿佛什么扎入似的。
【这杯安宁黄芽,蕴含着臣妾心意,愿陛下岁岁安宁。】
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了一个声音说了什么,可回过神后却一下想不起来了。
秦淮瑾缓了缓,接着低头看着眼前的琉璃杯。
黄绿明亮的茶汤中有丝丝银毫漂浮,茶气带着淡淡的花香,显然是上品,做工精致的琉璃杯将安宁黄芽的茶汤特色愈发显出。
可秦淮瑾心中的郁燥却原来越明显。
他又看了眼面前的人。
分明是不一样的长相,可方才的行为举止却全都带着另一人的痕迹。
“陛下……”敏婕妤似乎看出了天子心中的不豫,小心地开口,可还没等她说什么,便见对方忽地抬手,将琉璃杯拿起,接着一饮而尽。
“婕妤煮茶的功夫到底不如皇后,日后还是要多用些心思。”将手中的琉璃杯放下后,天子眼中暗沉一片,“还有,朕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婕妤做好自己便是。”
说完,天子霍然起身,也不待敏婕妤再开口,便径直离开。
原本跟在天子身边的人也匆匆跟了上去,半晌后,凉亭中便只余下了敏婕妤和她的大宫女。
眼见天子起驾离开,秀鸢这才忙着上前。
“娘娘。”她显然有些懵,“陛下这是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怒了,还有那句“自以为是”是什么意思?
然而敏婕妤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跟前的茶器,脑中浮现了一些画面。
上一世差不多便是这时候,那时刚入宫两个多月的她只得了一回侍寝的机会,却因着没经验,并未入了陛下的眼。而从行宫回来后不久,她因着无趣便独自来太液池闲逛,恰好撞见帝后于太液池中的凉亭中煮茶谈天,两人瞧上去般配极了。天子更是喝了皇后亲自煮的茶后赞不绝口,看上去便是一对璧人。
彼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在瞧见天子对皇后的温柔后,歆羡不已,便偷偷躲在一旁,瞧了许久。
也就是那时,她听见了皇后说的那句话。
岁岁安宁。
她不是很懂茶,可那一天却不知怎的,暗自几下了皇后所用的茶器和所泡的茶,和那句话。
重来一次后,她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将自己塑造成了陛下有兴趣的模样。
郑婕妤善舞,她便努力练舞,原来的季修仪善歌,她便努力学歌,周选侍回程因着救驾而晋位,她便夺了对方的机缘。
她原本因着这些,得了陛下的盛宠,甚至连皇后的风头都越过去了。
可她觉得不满足。
她始终记着,上一世,皇后才是陛下心中的软肋。
六宫之中,所有的嫔妃揉在一起,都抵不上皇后一人。
敏婕妤知道,若只是模仿旁人,她在陛下心中终归只是普通的嫔妃。
所以她今日才冒了次险。
她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陛下对她应当有些许情谊,可直到刚才,在看见陛下眼底的寒意时,她才意识到。
在陛下眼中,她和皇后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不过稍稍模仿了皇后的举动,便让天子生了大怒。
尽管并未表现出来,可敏婕妤看得出,天子对她的行为十分不满。
这也意味着,在陛下心中,她只是个嫔妃。
她要得到陛下的怜爱,便只能费尽心思地去讨好,去投其所好。
她如今能盖过后宫任何人,和终归越不过皇后。
思及此,敏婕妤握着杯子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只要皇后还在一日,陛下便始终只会将她当成取乐的玩意。
这样下去,她迟早走回上一世的老路。
敏婕妤的视线慢慢变得幽暗起来。
上天既给了她重活的机会,她便要牢牢把握住!
.
自回宫后,孟霜晚便好些日子未侍寝了。
一来陛下时常去敏婕妤处,二来她不知怎的,心中似乎慢慢不愿意接受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