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只会说肃孙话,又不知隐藏,三西村就在大魏与肃孙边境,因此高家人也大约听出来是肃孙的语言,再加上听说肃孙被北夷灭国,因此猜到这母子俩的情况。
高家人见海丘的母亲被野兽咬死,留下这又瘦又病的孩子,十分可怜,下山后带回家,与家人商量,便决定假称这是远亲孩子来投奔,将海丘留在高家。
高家长子高士宁受常恩县县令赏识栽培学问,因着疼惜么弟海儿,闲时便教海儿读书识字,海儿本就是肃孙皇子,心性聪慧,比高家其他人学得更快,高士宁也更加看重他,经常送书卷给他自习。
海丘在肃孙皇宫虽不得宠爱,但也有对他好的族人,在皇宫以外,也有对他谄媚献好的百姓,因而海丘不时惦念肃孙族人如今的生活。
海丘长到十八岁,便下定决心要回到肃孙旧境,寻找曾经的族人,高家人十分舍不得,再三苦劝,然而见海丘一腔思乡之情,最后还是让海丘离开。
临行前,还送了海丘许多钱财衣物,怕海丘路上受委屈。
海丘本还自怜身世,但在高家安逸地生活了十一年,回到肃孙旧境,他才明白什么是人间地狱,北夷在肃孙屠杀百姓,又将皇室贵族抓去北夷当奴隶,海丘曾经交好的族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
他心中悲痛,一路寻至北夷,联系上在北夷王宫当奴隶的兄弟姊妹,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拼命向他求救,海丘心中称快,但对于北夷这样虐待他的亲族,仍是十分痛恨。
他的心里渐渐萌生出一个想法,便是复辟肃孙。
他要成为肃孙新的皇帝,带领肃孙重建起来。
曾经最被瞧不起的皇子,成了皇帝,又重新建国,那么他就能踩在那些兄弟头上,并且留名千古。
这个想法在心中酝酿,直到他见到了成为蛮王妾室的禄菲,这计划才初见成型。
他与禄菲在肃孙时并没有说过话,因为身为不受宠的皇子,他只能远远看着贵族出身、又被指定为将来的皇太子妃的禄菲,不得接近。
禄菲虽是蛮王妾室,但也不过得宠一阵,蛮王的后宫斗争激烈,禄菲秉性柔顺,哪里斗得过那些北夷女人?
见到海丘,禄菲虽不大认识他,但还是忍不住诉苦许多。
海丘心中想着,凭着他自己,肃孙剩余的族人恐怕不愿信服于他,但有了禄菲,那就不一样了。
肃孙皇太子早已死了,禄菲却可以代表肃孙皇帝的认同,号召肃孙的族人来依附。
待到肃孙有足够的实力集结,他再登高一呼,成为复辟领袖。
海丘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既打定主意,便开始施行起来,他劝禄菲离开北夷,禄菲被他说动,便配合他逃出王宫。
但北夷王宫自然不是任人来去,过程中海丘受了重伤,勉强带着禄菲与几个族人逃出来,躲在大魏边境,他草草安置禄菲后,手上已经没有钱了,只好回到高家,受高家人的照顾。
当听到高家长子高士宁受封县令的官职,海丘便想到了离间大魏与北夷的主意。
唯有如此,他才能获得更多的资源,他才有能力来实现他的野心。
再之后,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冒充高士宁,无人发现,一路做了京官,勾搭上心思不正的萧隆义,获得更多门路与人脉,培养死士,聚敛钱财,接禄菲到京中,佯装自己的妻子,但为了日后的贤名着想,他疏远禄菲,两人并无夫妻之实。
到之后,杀了常恩县县令与高家所有人,避免自己身分暴露,海丘已经越来越不能回头了。
如今他又带着禄菲逃亡在外,彷佛这二十多年的努力都如镜花水月,一夕消失破碎。
但海丘不能放弃,他早已抛却自己的良心,伤害那么多人,他必须贯彻自己的意志。
当听到大魏与北夷决定缔结婚姻的时候,海丘心想,他一定要拚尽全力破坏,他不能看着这两国互相合作,继续壮大下去,他们两国的人都该死!
大魏要派出端康王的女儿封为公主和亲,海丘心道这是情理之中,愈加确信和亲之事的进行。
和亲队伍浩浩荡荡,行经路线早已和北夷沟通过,北夷那儿还有海丘的耳目,海丘拿到路线图时,便选定了出临城之后的第一个驻扎地。
若和亲队伍在大魏境外出了事,肯定会怪罪到北夷身上,北夷也会以为是大魏故意挑事,两国想要和平共处,简直痴人说梦!
海丘便将剩余的财物武器都聚集起来,他们人不多,所以只能用埋伏的方式,将火药提前埋在营地,如此做好准备,便躲在附近暗处,等待和亲队伍到来。
一切都如他所想,和亲队伍由一队大魏军兵护卫而来,驻扎在营地后,安置歇息。
入夜,海丘命人自远处投掷大石,砸在营地里,引爆那些火药,果然营地里各处爆炸起来,火光冲天。
海丘等人心想,大事已成,众人心中都十分雀跃。
待到天亮,爆炸已歇,营地一片死寂,海丘带着禄菲与手下过去查看有无活口,并要劫掠和亲公主的嫁妆财物。
当他们踏进营地,见到满地破碎的帐篷,一片狼藉,但没多久便发现,一个尸体也没有!
海丘很快反应过来,面色惨白,失声道:“中计了!”
但为时已晚,大魏兵将不知从哪里窜出,包围住了他们,足有三层人海,他们根本逃不出去。
海丘盯着兵将们最前方,只见庞仰威跟陆行墨分别骑在骏马上,彷若天神下降,睥睨着他们。
海丘咬牙切齿,早知今日,就该怂恿与自己合作的北夷王子们杀掉这庞仰威!
他用肃孙语大喝几句,让所有人拚死杀出一条生路,又将怀中的玉玺急急掏出,塞在禄菲手里,告诉她:“我会让功夫最好的人护你出去,你带着这肃孙的传国玉玺,一定要逃出去,日后重起炉灶,将我肃孙传承下去!”
禄菲抱着玉玺,含泪让几个人护着奔跑起来。
但人数悬殊,海丘这边很快被庞仰威包围住,禄菲那里也被陆行墨堵住去路。
保护禄菲的人不要命地朝前冲去,以身挡刀,热血喷在禄菲身上,禄菲神色惶然,停住了脚步。
海丘看见,嘶吼道:“快跑啊!”
禄菲抱着玉玺,凄然摇了摇头。
她出身尊贵,从小锦衣玉食,长在肃孙皇宫中,众星捧月,十岁那年与皇太子一并被掳去北夷,眼见皇太子被当作猪狗一般为人奴隶,受了百般虐待而死,自己也被北夷王宫的女眷当作奴婢使唤,动辄打骂,这样的落差让她实在受不了。
因着再无法忍受这样的苦楚,十六岁时,她主动勾引了北夷蛮王,成为妾室。
那时候的她,早已将肃孙抛弃了。
尊严并不能让她活下去。
但是成为蛮王妾室的她仍然过得不好,被海丘说动,她才跟着他逃出来。
只是她对海丘谎称是被迫当妾,并不敢说出实情。
海丘所形容的重建肃孙,她起初也很向往,因着在肃孙时的富贵,是她最为怀念的日子。
但到京城过了许多年安稳富足的生活,她早已磨平了心志,甚至想过就这样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海丘暗中培养的势力越来越大,他让禄菲炼制毒囊给死士,禄菲心中畏惧海丘,只能照做。
可是到了现在,她真的累了。
禄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陆行墨指使兵士朝她冲过去,一把闪着冷光的刀直直地朝她刺来,禄菲没等刀至,便咬破藏在牙槽的毒囊,吐出一大口鲜血。
而后那刀刺穿了她。
玉玺落在了地上,顿时碎裂开来。
海丘眼见着玉玺在他面前碎裂,像是心中也有什么崩坏了,他仰天长啸,脸孔痛苦而扭曲。
庞仰威已赶到他面前,海丘凭着本能举刀狂砍,但最终不敌庞仰威,海丘全身伤痕累累,被刺倒在地。
他听到庞仰威说:“你的主子是肃孙皇太子妃禄菲吧?她都死了,你还挣扎什么?”
海丘拼命摇头,却没有力气说话。
不是的,他才是主子,他才是那个要带领肃孙重建国家的人。
不是禄菲那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不行,他不能这样籍籍无名地死去!
但庞仰威的刀又追过来,捅在他心口上,他仰头看见庞仰威悲道:“我的家人是你派人杀的吧?灭家之仇,我如今终于报了!”
海丘到死也不能瞑目。
他原以为死前会看见母亲的脸,或是看见族人的脸。
但是没想到,他却看见了高家长子高士宁那张温和的笑容。
还有许多许多,高家那些对他好的人,他们从不求回报,当他就如亲人一般的好。
原以为会流芳百世,将他真正的名字使世人皆知,但到最后,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为奸细者,始终埋藏了真实的自己,永不得显露于人前。
陆行墨骑马过来庞仰威身边,举目四望,海丘的人已经尽死了。
他拍了拍庞仰威的肩膀,说道:“侯爷节哀顺变。”
庞仰威摇摇头,擦去眼泪,笑道:“如今大仇得报,我心中畅快得很,这还得仰赖你神机妙算,竟能推断出这禄菲等人设伏之处,用最少的人力来抓住他们。”
陆行墨谦词一番,并不邀功。
他也是占了前世的便宜,从上辈子被炸的营地,往四周寻找禄菲等人可能的藏匿据点,果然发现他们的行踪,便设了这个局,将他们一网打尽。
禄菲等人既死,陆行墨他们带来的兵将便开始收拾残局,有人拿来碎裂的玉玺给陆行墨看,陆行墨并不在意,说道:“碎了的玉就不值钱了,随你们分吧!”
肃孙只是小国,玉玺用的也非上等玉料,此刻已碎得稀烂,众兵士一看,果然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便也随意丢了。
那破碎的玉玺便随着黄土,埋在了地底,永不复见。
***
且说和亲队伍虽是一个局,但一切都按照应有之仪来准备,护卫宜芳郡主与其嫁妆的禁军就有三百人,另外因是嫁与北夷蛮王为正妃,北夷交付赎款后,老蛮王便也随着和亲队伍一同上路,只是并不同车,待到北夷才会举行婚礼。
又另有五百禁军护卫那老蛮王与北夷使节,故而和亲队伍十分浩大,也无怪乎海丘深信不疑。
赵芷萤沿路上经常看到老蛮王那垂垂老矣的孱弱模样,已是恶心呕吐好几回,连陪嫁的四个丫鬟百灵、画眉、雀儿、鹃儿都哭泣不止,她们这些丫鬟并不知道和亲只是作戏,因此俱皆悲叹自己未来的命运。
赵永乐料定赵芷萤心思诡谲,只以为世上自己最聪明,一定不会相信和亲只是一个局,因此赵永乐让人故意安排老蛮王经常出现在赵芷萤面前,赵芷萤肯定会一日一日愈加烦躁。
赵永乐又使人放松赵芷萤那一车的戒备,因此赵芷萤便发现,护卫们不会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在马车内,赵芷萤心里便有了想法,且越来越迫切想要实现。
在出临城之前,京城来护送和亲队伍的官员们要启程回去,赵芷萤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若这时候不逃,出了临城,就要往北夷而去,到那时候她恐怕就逃不了了!因此赵芷萤心中的焦虑越来越重。
赵芷萤趁戒备松散,命令雀儿、鹃儿两个丫鬟留在马车里,其中一人穿上她的衣服,假装是她,装越久越好。
丫鬟们知道主子竟想逃跑,都慌张不已,谁想被丢下呢?于是雀儿、鹃儿抱着赵芷萤的脚哭泣,却被赵芷萤一脚踢开,她的眼里一点感情也没有,彷佛这些下人如同猫狗一般,怎样去死都与她无关。
赵芷萤带着百灵、画眉两个丫鬟避着人,躲到要回京的官员的马车里,那马车是负责装行李的,并没有人坐,赵芷萤早先都看好了。
百灵、画眉虽被赵芷萤带走,但两个人也惶恐不安,知道自己若是不能帮上主子,一定会立刻被抛弃!而且就算顺利逃跑,若是被发现,两人唯有一个死字而已,于是百灵、画眉俱都哭丧着脸,恐怕命不久矣。
官员们启程后,到达途中的客栈歇息,赵芷萤便带着两个丫鬟悄悄下了马车,另寻别路逃走。
回到京城的路途遥远,身上虽带了财物,但有时也需露宿郊外,赵芷萤想起庞书雁说过装成流民进京,便也把自己跟丫鬟们扮成乞丐模样,满身狼狈,费了千辛万苦才回到京城。
可怜她以为是靠着自己努力,才能从临城回京,但其实赵永乐早让人跟在她们后头,确保赵芷萤能逃回京城。
赵芷萤无处可去,当然只能回端康王府。
她打算在父母面前哭闹一番,让父母送她到乡下或远方,隐姓埋名,去过低调富裕的日子,总比嫁给那老蛮王好。
但还没走到端康王府,她在路上便被狠狠撞上,跌倒在地。
她惊呼出声,吃痛不已,却听到上头哇哇大叫:“这不是宜芳公主吗?宜芳公主不是去和亲了?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难道是逃跑回来的?”
赵芷萤心跳漏了半拍,怎么会有人在这里认出她来?
她抬头去看,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因这人大吼大叫,引来许多人围观,她连忙爬起来想跑,但却被众人拦住。
“不是说为国奉献,自愿和亲吗?怎么就跑回来了?”
“身上脏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自己回来的,那和亲怎么办?北夷会不会怪罪咱们大魏毁约啊?”
“不是,就算不想和亲,当初为什么要自愿呢?这不是耍人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用惊诧与鄙夷的眼光在赵芷萤身上逡巡,赵芷萤只觉无地自容,这些话有如利刃一般狠狠刺中了她的心。
兵马司很快来到,赵芷萤还松了口气,只要他们将她送回端康王府,父王总有办法保下她的吧?她可是公主啊!他们不是说和亲只是作戏吗?那她逃回来,也不会害到北夷跟大魏的关系呀!
但赵芷萤却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大牢里。
并没有因她的身分有任何优待,身上穿的是粗糙的牢服,吃的是普通的牢饭,压根咽不下去,而拉撒只有一个桶,夜里还有许多老鼠的吱吱叫声,令她恐惧的不能成眠,是她过去当郡主时候不能想象的生活。
她很快就崩溃了,又哭又叫,吵得牢头不得安宁。
“我要见父王!我要见母妃!我可是宜芳公主,是皇祖父册封的!是不是太子指使你们欺负我?皇祖父知道我在这里吗?等我出去,我一定要去跟皇祖父告状!”
牢头过来,恶狠狠地呸了声。“你逃婚害得和亲失败,大魏都因你没了脸面,如今外头都说你自私自利,压根没把国家放在心上!还提你父母呢,端康王被你连累得降了爵,是皇上病中亲口下的圣旨,说端康王教女无方,降为郡王,你的公主头衔早已被废,黜为庶人,你父母若想见你,早就来了,有你这样的女儿,就算是我也不想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