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员们就此北夷送来的国书展开激烈的辩论, 有官员道:“那便让北夷送两个王女过来,入宫为妃……”
这人还没说完话,便想到如今皇上中风, 后宫形同虚设;而皇太子的话, 娶了太子妃这将近二十年,连个良娣良媛都没有,怎可能接受北夷女人做妾?
又有官员问:“那是咱们大魏要送女人过去给蛮王做妾?”
庞仰威看着上首坐在龙椅之侧的赵承元, 才开口:“不管是哪边要送女人,都不切实际, 一个妾室能起什么作用?”
如今武功侯庞仰威炙手可热,便有依从他的官员,听着这话头,试探道:“如今北夷蛮王的正妃之位还空虚着……”
若要和亲北夷去成为蛮王妃, 那必要公主的封号,众官员便不约而同看向赵承元,赵承元也朝官员们看过去,那些人立刻又低了头,有人便干笑道:“咱们大魏女子去做蛮王妃也使得,生下的子嗣,可承继北夷王位,今后就不必担忧北夷来犯,也是好事。只是公主金尊玉贵,自然不能到北夷去受苦,不若从宗室里挑一位合适的……”
此话一出,有许多官员都点头附和。
也是这些官员们欺善怕恶,上辈子因萧隆义在京还有权势,赵承元初登基,没有子嗣,不得人心,朝廷压倒皇帝,萧隆义提议让赵永乐和亲,竟获得大多数人赞同;这辈子赵承元有了儿子,且如今安安稳稳地将要继位,得章平帝宠信的武功侯又事事以皇太子为尊,因而众人不敢悖逆赵承元的命令,便谁也不敢提要赵永乐和亲的话了。
赵承元面上便装作迟疑的样子,说道:“与北夷缔结婚姻,乃国之大事,和亲的人选,承载大魏的期盼,也要彰显大魏的骄傲,需得谨慎再三。众卿的提议,孤都听见了,此事未决,明日待议吧!”
这话貌似没有结论,但有些善察上意的,便听出来,皇太子这是同意要和亲的意思?
于是有些人便想赶紧回去,仔细找找看宗室里有哪些合适的女子。
下朝后,赵承元便叫来弟弟赵承庇,密谈一番。
赵承庇出了东宫,满脸苦涩。
端康王一家三口被关在一处宫殿里,至今尚未放出,赵承庇也只是因大哥传召,才能出来,前后左右俱有太监跟着,不得乱走。
赵承庇回到那幽禁他们一家人的宫殿里,便见妻子柳琪琇坐在那里垂泪。
柳琪琇见他回来,便急忙起身来拉住他,问:“太子殿下叫你去说了什么?是不是说咱们可以回家了?”
赵承庇摇了摇头,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柳琪琇满脸失望,痛哭起来。“既如此,那就把孝儿送进宫来,他一个人在王府,身边只有奶娘丫鬟,多日没有看见我,还不知如何找我呢!”
赵承庇喝斥她道:“胡闹!咱们在这里,吃穿都看人脸色,不敢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孝儿在那府里,下人们只有供着他的,岂会让他受委屈?何必拖累他进来!”
柳琪琇心道,就怕后院里那些莺莺燕燕趁机害了儿子,只是若说了这话,丈夫也只会认为她是捻酸吃醋,不当一回事,于是柳琪琇也干脆不说话了,只是哭。
赵承庇拉着她坐下,语气放软道:“但咱们也不是没有出去的机会。”
柳琪琇连忙擦了眼泪,问他:“这是怎么说?是太子殿下告诉你的?”
赵承庇叹了口气,才说:“今日大哥叫我去,说的便是这事。当日是萤儿带的丫鬟害死了母后,大哥虽从未对外说过这事与萤儿的牵扯,但宫宴上那么多人,他们也心知肚明,还不知背地里怎样编排咱们,弄不好,还会怀疑是我指使萤儿。”
柳琪琇听到这里,心里不免对女儿又怜又恨,她当然是相信女儿被高士宁蒙骗,带进那丫鬟彩霞,对于彩霞带了毒物的事一无所知;但女儿因对明珠郡主心生忌妒,就要害明珠郡主当众出丑,心性扭曲至此,还带累了父母幽禁在宫里,等着不知哪天才会降下的惩罚,简直是折磨!
柳琪琇掩面哭道:“咱们是真的不知情啊!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咱们的清白呢?”
赵承庇便说:“大哥已是有了计谋,那高士宁不知带了多少死士逃亡在外,大哥想设局捉住他,说要假意派公主和亲北夷,到时候高士宁肯定会忍不住出手,待高士宁现身,便可以抓住他了!而这和亲的人选,当然不能随便挑人,以免高士宁起疑心,大哥说,他也相信萤儿并非故意带丫鬟进宫害死她皇祖母,但为免外人揣测,便要说萤儿自愿和亲,为国奉献……”
“我不要!”
突然一声凄厉的大喝,让赵承庇夫妇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便见赵芷萤面无血色,站在那里,想来已听见他们方才说的话。
赵承庇连忙道:“只是假装和亲而已,到时候护送你的都是大魏精锐之师,等抓住高士宁,便会将你送回京城,这也是你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赵芷萤冲了过来,拉住她父亲的衣裳,目若癫狂,尖声道:“如果太子骗您呢?如果高士宁没有出现,我就要嫁到北夷去了,是不是?”
赵承庇愣住,但还是很快反驳:“不会有这样的事,北夷那边也是打点好的,假若高士宁没出现,肯定也是将你送回京城。你现在若主动站出来说要和亲,那些质疑你的人,便会转而称赞你英勇为国,从前那些事,就不会有人计较了!”
赵芷萤方才已听见母亲思念弟弟的话,而父亲又是个喜好玩乐的,父母被自己连累幽禁于此,还不知在心里怎样怨她,难怪一力促成此事,赵芷萤对父亲说的话实在不能相信。
赵芷萤双眼通红,指着重华宫的方向,愤恨道:“她是太子的女儿,她将来才是公主,她才应该去和亲!不是我!”
赵承庇面有难色,苦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大哥怎可能让明珠和亲?这不是让高士宁起疑吗?这是大哥故意为你制造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你要怎么从现在这个状况脱身?”
赵芷萤拼命摇头,使性跺脚,乱喊道:“我不管!让他们另外想办法!我绝不要和亲,他们一定是故意害我!让他们自己去抓高士宁,干我什么事?”
赵承庇闻言,忽然伸手打了赵芷萤一巴掌。
他手下并未留情,赵芷萤被打得踉跄跌倒,用手摀脸,那脸颊已是高高红肿起来。
赵承庇脸色阴沉,赵芷萤从未见过她父亲如此生气的样子。
“你说干你什么事?宫中戒备森严,但你带进来的丫鬟没人会去查,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是宜芳郡主!因为一点可笑的忌妒,你带的丫鬟害死我母后,你就是死也无法赎罪!你若拒不从命,今后也别想回端康王府了,我将你交给大哥,任凭他处置!”
赵芷萤听了这话,放声大哭,爬过来抱住她父亲的脚。“是女儿错了!父王救我!我再不敢了!”
赵承庇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我就是要救你,所以让你接下这差事。你不是一直想当‘公主’吗?若去和亲,必会封为公主,等你戴罪立功回来,这封号必不会退,到时候,你就可以当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公主’了!”
赵承庇说得真心,但听在赵芷萤耳里,却觉得万般讽刺。
当日,便有消息传出,宜芳郡主自愿要和亲北夷,以保证大魏与北夷的和平。
众人知道后,纷纷称赞宜芳郡主为国家奉献的精神,纵然从前名声微瑕,但早前也有孝顺温柔的传闻,宜芳郡主会主动要和亲,听起来也很合理。太子也十分欣慰,请示章平帝后,决定封宜芳郡主为宜芳公主,命礼部备嫁。
而那天有在宫宴上的,听了消息也不觉意外,宜芳郡主犯了大错,若不去和亲,还不知有什么责罚等着她,还不如去当这个蛮王妃,至少在那里也是一国之后。
但这些人自然不敢议论出来,于是一时之间,满京对宜芳郡主,不,如今该称宜芳公主了,都对她赞扬不已。
既被封为公主,又赢得一片赞誉之声,这正是赵芷萤一直以来想要的。
赵永乐坐在东宫书房里,听着陆行墨说起外头的事,忍不住嘲讽地笑了。
赵承元也在一旁,眼神有些忧虑,问他俩道:“这高士宁果真会在和亲队伍的路途中现身吗?”
陆行墨十分自信道:“启禀太子殿下,会的。和亲乃是大魏与北夷和解的象征,高士宁,应该说,这冒充高士宁的肃孙人海儿,跟肃孙皇太子妃禄菲,他们平生所做之事,都在破坏大魏与北夷的和平,希望两国发生战争,故而肯定不会放任和亲顺利进行。”
陆行墨说完,与赵永乐对看一眼。
当然他俩最为笃定的,是前世发生过的事。
他俩在和亲路上被炸死,这是禄菲与海儿的思考方式,如今给他们创造机会,他们不会错过的。
第102章 人各有命(完结)
宫宴当夜, 高士宁听说本该赴宴的妻子忽然告病缺席,心中便有了警讯。
他自己在宴席上不能走动,难以施展, 所以安排的彩霞,原本是要趁机过来男席, 装作传菜的丫鬟,将‘乌涂石’放进北夷蛮王的食物里。
北夷蛮王在宫宴上猝死, 北夷定会怪罪大魏,北夷本就屯兵三十万,预备侵魏, 正可藉此为由兴兵。
大魏看似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 但官员陈蠹积非, 尸位素餐, 早已千疮百孔,若出大事,一个都不能顶上。
当男席这边听到女席的宫女奔来禀告皇后出事, 高士宁便知可能是彩霞坏事了。
他佯装听命上司调派, 去守殿门,却直直往宫门而去,当时消息尚未传到宫门, 他拿着礼部令牌,礼部是主办宫宴的职官, 当夜也有其他人进出宫门,因此侍卫们并没有拦他。
高士宁回到家中,便听‘妻子’路氏说到今日被北夷蛮王瞧见,可能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因此高士宁果断地决定带着路氏逃跑。
行李不必多带, 他另有放钱的地方,只是他快步回到自己寝室,换了简便的行装,又去揭了墙上的砖,将里头的小匣子拿出来,用钥匙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枚玉玺,高士宁将玉玺珍而重之地放进衣裳的胸口内袋。
宫中出了事,外头尚不知道,他在京作官十几年,对京城熟门熟路,身上也有功夫,便带着路氏悄悄避到京城另一处房子,此处几年不来,与看守房子的死士平时亦无联系,外人再难找到。
在此房子暂且安歇一夜,等待天亮出城。
但这次皇室的反应却很迅速,即刻命禁军严防城门出入人口,又有大匹禁军四处巡逻。
高士宁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北夷蛮王没死,但他可以策动这几年放在各户人家里的奸细,放火烧屋,造成混乱,京城一旦大乱,他们便可以逃出去,且北夷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肯定会藉此占些好处。
这个计划起初很顺利,四处惊现火光,高士宁在房里,彷佛都能听见大魏百姓们的惨叫声,他听了十分舒心。
但没想到,这些失火的地方,很快被控制下来,只不过造成一些损失,并没有人伤亡。
待得清晨,才打听到朝廷抓了许多放火的奸细,正在一一拷问。
高士宁脸色很难看,用肃孙语问路氏:“那些人咬破毒囊应该立刻死去,怎能留给朝廷拷问的机会?”
路氏满面不解,回道:“这不可能,他们被你训练,会立刻自尽,且我前阵子才调制好新的毒囊,发给他们……”
路氏说到这里,连忙打开自己的包袱,拿出新做好的毒囊,她闻看一番,心有怀疑,便丢了一颗毒囊给院子里的老鼠吃。
只见老鼠吃了,一点事都没有。
路氏才面露惊恐,说道:“我们中计了,有人换了我的药材。”
高士宁大吃一惊,这大魏里,有谁还能识破他的计谋?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再不敢大意,便让京城仅剩的手下,用牛车装了粪水,他与路氏藏在粪桶里,身上被粪水掩盖,手下们对守城门的禁军谎称是抬大户人家的粪水出城去,那些禁军打开桶盖,见臭味扑鼻,连忙盖上,让他们出城了。
这是高士宁最不愿出城的方式,但也无可奈何。
尤其肃孙的传国玉玺,也跟着他一起泡在粪水里,这是令他难以忍受的耻辱。
他们找到地方洗漱过后,便想去寻京外养着死士的庄子,却发现那三处庄子都有禁军驻扎,也不知何时,这些地方竟被朝廷发现了!
高士宁已再撑不住冷静的面貌,他表情狰狞,痛苦地抛弃这些经营已久的庄子,带着路氏逃窜。
他还剩数十个散落在外的死士,此时也只剩下他们了,高士宁只好将人齐集,让他们保护自己跟路氏,一路寻找住处。
逃亡的路上,他们越来越狼狈,只能吃山中的野兽,胡乱用溪水清洗,睡也睡不好,这些死士本是孤老流民训练起来的,虽有功夫,但底子不足,也不免体力愈发下降。
而路氏勉强忍耐,脸上露出疲惫万分的神情。
不,不应该叫路氏了,而是禄菲。
艾丹迟罗?禄菲。
而高士宁,也不应该再叫高士宁,他的本名,叫做‘兀尔巴图?海丘’。
他本是肃孙的皇子。
虽然他的母亲,不过是肃孙皇帝的一个洗脚婢,因肃孙皇帝的一次宠幸,便有了他。
他是肃孙皇室里地位最为卑贱的皇子,不同其他人有着出身高贵的母妃,像是皇太子,因着是皇后所生,从小便定下了贵族出身的妻子艾丹迟罗氏。
但也因着被众人忽视,反而在逃亡的时候,母亲顺利带着他逃跑出来。
当海丘七岁那年,肃孙被北夷灭国,肃孙有如陷入地狱一般,北夷人到处烧杀掳掠,一片火海,海丘再也不能忘记那个景象,在他幼小的心中,留下不可毁灭的阴影。
他母亲带着他流浪到大魏境内,只敢藏在山上的山洞里,母亲为了养活他,四处摘来野草,但有天不幸被野兽咬死,他躲在山洞里,听着野兽可怕的嚎叫,全身发抖。
当野兽吃饱走了,他才敢出来,他守着母亲的残破的尸身哭了很久。
高家的人上山打猎,看到他,他起初还慌张想逃跑,但高家的人很快抓到他,用他听不懂的中原话,温柔地安抚他。
他虽听不懂,但他看懂了高家人脸上的温柔与善良。
很久以后,当他会说中原话,才知道高家人当时是说:“小心点,这山里很多野兽,会被咬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