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多次上书决意离去,朕也不好强留。”昭文帝长叹一声,“既不领官职,为‘奉言’可否?”
“愿为圣上效力。”江芃躬身,然后回到队列之中。
他真没有想到昭文帝会给他“奉言”这个名称,奉言不是官职,而是官员告老还乡后,皇帝给的一项可以直接和宫里对话的权力,一般是分发一块檀木的小牌子,上面只刻奉言二字,使用的时候将给皇帝的信夹在木牌之间,送入宫中即可。
这块木牌真正的用意已经和创作出来时相差很远,成为一种表达皇帝看中的信号。江芃拿到这块木牌,辞官后不论在什么方面都会好过很多。
满朝文武看到江芃拿到奉言牌态度也有微妙的变化,原以为江芃招了昭文帝的厌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知道江芃哪根筋搭错了要去大家自然不会将这种变化表现出来,不过都预备着下朝小聚送行。
“正五品吏部右侍郎苏海安,擢升为正四品国子监祭酒。”昭文帝填补了江芃留下的空缺,“江爱卿和苏爱卿做好交接。”
江芃和苏海安双双出列,一个应是,一个谢恩,这件事就完满的结束了。
苏海安出身城南苏家,是宫中良嫔的生父。世家的势力下去,方家和万家这种押对了宝的就张狂起来,昭文帝重新启用苏家也是告诉朝中其他人,对世家的清洗结束了,安抚众人不要继续恐慌,做事也要小心。苏海安让出了实权的吏部,苏家自诩清流,正好专业对口。
江芃辞官已成定局,前朝的消息传来后宫可就热闹了。与江又晴关系好荣昭仪、贞嫔的最近都没有来烦她,其余诸人不管抱着怎么的心思,不论是亲自还是派人来,都想看看江又晴的反应。
高位妃嫔自然谨慎,低位妃嫔想跳都跳不起来,整体还维持着之前的样子。奴婢惯会见风使舵,克扣还不敢克扣,可是拖工期这种试探性地行为已经提到明面上了。
当如意第三次去尚衣局催进度无果后,江又晴决定不再等了,对晓云说到:“去乾清宫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王总管。”
朱宛凝忙于给太后侍疾,后宫的事已经明面上不怎么管了。江又晴不打算采取什么刻意穿旧的衣服,让昭文帝自己去想的把戏,昭文帝从小在深宫里待着,衣服一上身固然就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可是难免不给自己盖一个心思深沉的印章,那就得不偿失。
王永的动作很快,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中午刚刚知道这件事,下午白鹭就去尚衣局处理了一名司衣。晚上昭文帝就翻了江又晴的牌子,赐下了不少东西。
第二日一早,尚衣局尚宫就带着江又晴三催四请的衣服到了钟粹宫。
“奴婢给怡昭媛请安。”尚衣面带笑容,躬身请安道,“最近事比较多,奴婢原以为您的早就送过来了,谁知道底下人交接的有问题,误了时辰,怡昭媛还请见谅。”
“尚衣严重了,能送过来就好。”江又晴不咸不淡的打发了。再伸手翻看送过来的衣裳,针脚细密用料考究,半点看不出来赶工的痕迹。
之后一连几天,昭文帝都宿在钟粹宫,后宫对江又晴的态度总算是和之前一样。
如果说江又晴这段时间的盛宠多少有点江芃辞官的影子,那出乎大家意料的就是良嫔的复宠了。
良嫔自入宫一直走下坡路,等到家族不被重用,自己没有去避暑山庄的地步,好像一下子就开窍了,找回了丢失的灵气。宫中这一款的美人本就少,再加上天生条件丰厚,复宠就像是干草点燃了火星,一下子声势就起来了。
又涨必有跌,良嫔出乎意料的起来了,庄良媛自然而然地就下去了。随着盛宠的不断减少,她的心情也格外的不好,近乎每件衣服都要模仿良嫔,但当良嫔绷住了,两人站在一起就完美的诠释了什么是东施效颦。
对于向婉仪来说,先不提庄良媛是她的臂膀,但就良嫔是她的死对头,能不让良嫔得宠的法子她都会试试。
向婉仪深知良嫔只要稳住,想走冷艳这一条道就行不通,而庄良媛最初获宠必然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就让她找自己以前的感觉。谁知道庄良媛竟然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了,这种强扭的情况下表现出的姿势,向婉仪自己都感觉奇怪,因为自己本身事情就比较多,现在只能挥挥手由她去了。
牵制向婉仪的就是顾宝林和她所出的四皇女。
向婉仪还真没有养别人孩子的经验,或者说满宫上下,谁都没有抚养有生母的孩子的经验。更何况也许是顾宝林怀胎时心思过重的缘故,四皇女并没有向婉仪自己的孩子健康。那群接生的人,除非孩子看着就不好,其余的情况都会报个“健康”。这健康有多少水分就说不清了。
现在顾宝林每天把她当贼防,只记得昏迷前稳婆报的“康健”,看到孩子比较羸弱就以为她动了手脚,一面不敢得罪她,另一方面又把这种不敢得罪她表现得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也是比较堵心。
明修仪和成贵人怀孕时间比较相近,大家都在讨论到底谁的先出来,这个问题到三月底终于有了结果,还是成贵人先一步分娩。
端贵嫔十分紧张的坐镇延禧宫,她并非在意这个孩子,只是不想在昭文帝不待见她的情况下,让宫里第一个出事的宫妃在她宫中产生。她也在心里念着,一时没防住,让成贵人有了身孕,这要是个皇子,需不需要重新选择一个扶持。
二皇子李恭已经六岁,到了正经入学的时候,明年就要搬去乾西所。她在挂心那边的情况下精力已经消耗很多,之前被冤枉的时候手下势力更是缩减了许多。如果成贵人生下皇子,野心一定会扩大,那时候为了压住她而费的精力是不是还不如重新培养新人?
即使端贵嫔准备的再充分,也耐不住成贵人自己难产。她想的那些一个都没有派上用场。
她为了胎儿吃了很多,又害怕出事没有怎么运动,胎儿太大不好生产。在太后赐下了一只百年老参的情况下,成贵人虽然要好好养几年身子,但把命保了下来,生下了五皇女。五皇女在肚子里呆的时间太长,出来脸都是青的,虽然缓过来,叫声更是和猫一样。
太后清醒的时间开始减少,总还是挂念明修仪这一胎。沈含月也不是头胎,在成贵人生产后十天也发动了,十分顺利,又添了个健康的皇子。太后听到这个消息,承接三皇子李盈的寓意,为六皇子赐名李润。
等到明修仪出了月子,将六皇子抱到太后面前,等到太后亲自看了这个还在酣睡的小家伙,伸手抚摸孩子柔嫩的小脸,树皮般苍老的手放在孩子旁边,像一种生命的交替。
赐了些小孩子常用的肚兜、拨浪鼓之类的,好像心里的那口气散了不少,清醒的时间越发短暂了。只过了半个月,太后就基本没有清醒的时候了。
等到了太后昏睡过去的第二天,于姑姑好像知道时间到了尽头,让缕金去请御医,再一边请人去承乾宫,一边让人去景仁宫,之后通知所有妃嫔在慈宁宫殿外候着。
以慈宁宫为原点,一个个宫人身穿颜色浅淡的宫服,面容沉凝严肃,快步走向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消息风一样的传播在宫里。
第61章 血玉
江又晴接到宫人通知, 换好了素净的衣服,这回和文贤皇后还不一样,太后并没有咽气, 穿素服过去就触了霉头。
到了慈宁宫, 昭文帝和皇后已经在里面了, 明修仪有于姑姑接送, 也进去了,江又晴和荣昭仪就在门口领着众妃嫔恭候。
太后安静的躺在床上, 睡得很熟,御医在诊脉, 昭文帝三人围绕着不说话。御医还是说出了三人心知肚明的话:“启禀皇上, 太后病重,臣无能为力,即便放任不管也不过半月之期,如果用药,也只能清醒两个时辰。”
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这个决定只能昭文帝来做。
昭文帝闭上了眼, 缓了缓神 , 说道:“用药吧。”
在御医的用药下,太后缓缓地清醒了,她环顾四周就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声音喑哑的不成句子:“原来, 到这时候了。”
于姑姑和缕金扶太后靠着,缕金端了杯温水给太后润润唇, 太后咳嗽两声,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
皇后和明修仪退出了帐外,给这对母子充足的独处时间。
太后恢复生机, 靠在床上,昭文帝为了方便太后,坐在了床沿上。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
本来就并非从小养育长大,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回忆的事,登基也并不是由朱家促成,而是自身的拼搏,上位后关系就更加浅淡,多半是靠文贤皇后从中周旋。
现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本来就营造不出温情的样子,这下子更是连表面上的闲扯都说不下去,两人对坐无言。
最终还是太后先开口,她总要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掩住尴尬的气氛,说道:“不要让孩子守灵。明修仪是个心思纯净的好孩子。宛凝……如果以后做错了事,要给她一个体面。”
昭文帝默默的看着太后絮叨,一句也没有说道他身上,有些心烦,起身说道:“我去叫皇后进来。想来母亲应该和她有很多话要说。”
太后噤了声,知道自己相处方法的不对,但现在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变化了。
昭文帝出来让朱宛凝进去,朱宛凝也推门进去,坐在昭文帝刚刚坐到的床榻边。等待着太后交代遗言。
太后定定地望着朱宛凝,说道:“秋荷是要跟着去守陵的,缕金会留下来打理慈宁宫。她一般不会干涉后宫之事,你去找她她才会出手。后宫的人手你知道的,都是给你的。我死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可用,你要小心点。”
“是。”朱宛凝答道。
太后看着朱宛凝的表情,想要说些什么,还是叹了口气将话吞了回去。静默了一会儿,看到朱宛凝没有什么要说的,说道:“去叫明修仪过来吧。”
沈含月进了殿门,走向了熟悉的床榻,双手握着太后的手,有些惶惑又不敢仔细去想。
“含月啊。”太后长叹一声,她醒来的这一个时辰好像都在叹气,现在回想起她做妃嫔的时候,那时候的太后好像也是郁郁寡欢,死在她们斗争最激烈,儿孙一个个夭折的时候,也许这就是太后的结局吧。
“哀家去了就不能照顾你了,你要保护好自己,遇事多思考,到了你这个位置,有两个孩子傍身,好日子在后面呢。”
“知道了。”沈含月有些悲戚,入宫后她给自己找到太后做心里依靠,太后也护着她,现在太后去了,诺大个宫中就再也没有人能与她有个心灵依存了。
“不要慌。”太后拍拍沈含月的脊背,示意她叫人出去,“去吧。”
江又晴随着大流进了房门,听到前面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就是一声惊呼,然后传来痛哭声,接着就是御医宣布的声音。
“太后薨!”
霎那间大家一下子就被悲伤浸满了,宫人拿出早先准备好的白稠挂上,随着这一声令响,众人哭作一团。江又晴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几滴泪水,心里却在想着钟粹宫的事情。
昭文帝终于出来发话,大发慈悲的让宫妃们回去换丧服,预备第二天的守灵。
回到钟粹宫,确认晓云已经将东西安排好,江又晴才松了一口气,换上了丧衣,给乐安穿着的丧衣里面加了层细麻,穿着不磨人。还没有忧心很久,就等到了皇上的圣旨,皇子公主不必守灵。江又晴可算松了一口气,这上面一个把控不好就是大事。
早早睡了,第二天带上晓云准备的帕子,叮嘱乐安小心谨慎,江又晴带着贞嫔和温贵人前去哭灵。
在慈宁宫门前站定,太后躺在棺材里,周围放着降温用的冰盆。宫女太监肃穆的站在两侧,台阶之下放着一个个团蒲,宫妃就在这里哭灵,等到中午休息过后,就是命妇来接替。
朱宛凝跪在最前面,看着太后的棺木,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这段时间她一直陪在太后身边,一方面是因为想要接手太后这么多年经营的势力,另一方面是因为看到自己的仇人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消失,心里有一种诡异的畅快感。
可随着太后将宫中的势力尽数交给她,随着太后这个仇人的倒下,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太后最后没有把人手交给明修仪,是不是因为她比明修仪重要呢?
跪在地上,朱宛凝一时也不清楚自己再想些什么,弥漫的烟雾笼罩在她身周,周围是宫妃呜咽的声音。
白鹭看着朱宛凝愣神的样子,上前小声询问道:“主子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朱宛凝点点头,在白鹭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江又晴和荣昭仪就跪在朱宛凝身后,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逼出几滴泪花。在身后的明修仪却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原地怔愣着。
跪的时间久了,脚步就有些虚浮,只能先起身缓一下。转身的时候衣袖将前方烧香泛起的烟雾带到后面,一时间前面就有些呛人。江又晴一边拿手帕催泪,一边挡烟雾,将咳嗽压在喉咙里。荣昭仪和明修仪、端贵嫔也是如此。
本来情绪就比较低落,朱宛凝的目光一直向下涣散着,这一擦眼泪就漏出了一节手腕,只见到什么东西反光闪了一下眼睛,朱宛凝眯了眼睛,却又觉得熟悉。肢体先大脑一步行动,一把将明修仪的胳膊拉住,将衣裳袖口往下翻,就漏出了艳红如血的一枚玉镯。
大家的目光都被朱宛凝的动作给吸引住了,朱宛凝却并不在意,死死的盯着那通透的玉镯。红的仿佛要烧起来,映的手腕洁白如雪,套在手腕上,好像是红玉套在白玉上,真漂亮啊!跟她手中的那一枚同出一源。
她还说为什么当时太后明明愧疚之心起来了,一对镯子却只给她一只,原来另一只早就名花有主。如果不是她提孩子的事,太后恐怕连这一只也不会给她。最后把宫中势力给她,是因为真的念着她是亲人,还是猜到了她知道隐瞒的真相,怕自己报复朱家,所以把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告诉自己,其余悄悄给了明修仪?
朱宛凝只感觉到大脑一片炸裂,下一瞬间就感受到手掌的酸麻,明修仪扑倒在地,镯子磕在地上,碎成了几半。
明修仪看着地上的镯子,再抬起头看向朱宛凝,满脸都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殿内的惊呼声吸引了在侧室休息的昭文帝,一出来就看到这份场景,太阳穴突突地直跳,沉着声音说道:“在太后灵前做什么!”
“我为太后不值!”朱宛凝红着眼睛说道,“太后对明修仪这么好,她在灵前连一滴眼泪都不掉,还着红,其心可诛!明修仪配不上太后的宠爱,配不上修仪的位置,配不上做皇子的母亲!”
江又晴不禁瞪大了双眼,表情都有一瞬间崩裂,但现在也没有人注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