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然如何?让皇上砍了我的头吗?
赵媞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她知道父皇不会无端端砍了状元的脑袋。但一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就气得失去理智,冲动喊来禁军把他打了。
朱状元被胖揍一顿,鼻青脸肿的回了家。朱太傅写折子弹劾公主,但这折子压根没能送到皇帝的眼前。
没俩月,宫变。小儿女的扯皮事湮没在家国倾覆的大浪潮中,死的死,散的散。不能提,提起都是一种罪过。
陈姜从赵媞的故事中总结出一个经验,以后再遇绿色女鬼,一定不要把她们的格局想得过于恢弘。像大绿那种生前就是假小子,死后也拥有远大理想的毕竟是少数。先从感情方面入手,说不定一击即中。
赵媞纠结了一路,一会儿想见面,一会儿不想,一会儿让陈姜带些假惺惺的问候,一会儿又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陈姜心里有数,不就是想问一句,你喜欢过我吗?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该解脱了。
揣着这句话,几日后到达南州。天空下起了小雨,街道湿漉漉的,在郭纯嘉的老宅里,陈姜跟着袁熙见到了朱霖。
怪不得赵媞暗恋了八年,相思了九年。这男子年近而立,仍丰神俊朗,相貌出众。虽身穿一件灰色旧袍,坐在堂中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儒雅却似乎从每一个毛孔中散发着,清贵气质浑然天成。
只是,他鬓边生白,眼中无神,面对熟人袁熙的问候和陌生人陈姜的出现,都毫无反应,犹如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因为郭纯嘉需接手御史台工作,此次只有郭夫人陪着他俩回乡。
而郭夫人显然习惯了他这副模样,用哄小孩儿的口吻同他说话:“霖儿,这是袁将军袁熙啊,你们一同在太学读过书的,还记得他吗?”
朱霖一动不动,郭夫人抱歉:“今日阴雨,霖儿心情不佳,不想说话。有太阳的时候,他会好些的。”
陈姜心想,得,也别问了,这自闭症不是一般的严重。
赵媞自打入宅,眼中便只剩下一个人。
飘在朱霖身前,她怯怯地伸手去抚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还活着,真好......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不该打你,我欠你一个道歉九年了,那时年少......你能原谅我吗?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死了,你有白头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一切能重来,把父皇母后还给我,把朱太傅还给你,你想娶谁就娶谁,我再也不会逼你好不好?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儿女成群,如果一切能重来.....朱霖,朱霖,你怎么会成了这样,说句话,你说句话啊!”
忍了再忍,眼泪还是忍不住,赵媞说完这段话,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今天是为别人爱情流泪的一天,陈姜吸鼻子,按了按眼角,两个声音同时道:“怎么了?”
她白了右边一眼,对左手边的袁熙轻声道:“殿下在哭。”
袁熙作为内侄,很清楚表妹与朱霖的纠葛,早些年在皇后姑母面前夸赞朱霖时,还被表妹讽刺过。如今故人相见,却物是人非,阴阳永隔,表妹的心情他能够理解,却无能相助,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叹息的尾声,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爹爹。”
陈姜往厅门口一看,一个梳着羊角小揪,穿着花罩衫,大约三四岁模样,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正努力翻着门槛,想进厅来。
丫鬟连忙上前搀扶,郭夫人也起了身:“你怎么过来了,你娘呢?”
男童翻进门槛,挣脱丫鬟,蹬蹬跑向朱霖,一头扑进他怀里,叫着:“爹爹,爹爹,下雨了,抓大鱼。”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朱霖缓缓抬起胳膊,圈住了男孩,低声道:“好。”说罢起身,牵着他就往外走,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客人过。
袁熙愣了,陈姜傻了,赵媞更是僵在当场,眼泪收得一干二净,张着嘴,瞪着眼,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还是宝儿有用,这宅子里能让霖儿开口说话的,也只有宝儿了。”郭夫人欣慰地笑了,忙又向袁熙陈姜介绍:“两位见谅,那是霖儿的孩子,叫宝儿,已经三岁多了。自他出生后,霖儿的病就大有起色。跟旁人一句话也不说,爷俩在一块儿啊,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呢。”
赵媞片刻前的道歉啊祝福啊希望啊如同放屁,转眼反应过来怒火滔天,尖声大叫:“他娶了谁?他娶了谁?怎么可以?他都成了这样,为什么还要娶亲!”
陈姜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郭夫人,不知朱兄娶的是哪家闺秀?”
郭夫人说到此事,眼翻泪花,感动道:“还能有谁,正是和他定过亲的刘家姑娘,秀茹。”
赵媞大惊:“什么,是她?她为何肯......”
郭夫人说起侄媳妇就打开话匣子:“当年那狱官的儿子是我大哥学生,与霖儿也是同窗,偷梁换柱给我们朱家留了一条命。老爷把霖儿接到老家时,他就成了这副模样,不说不动不认人,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连......唉,不提也罢。老爷还做着官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只留下人照顾他我也不放心,便以念佛为名少见外人,时常悄悄回来南州看望他,可是两三年过去了,他始终没能好转。直到六年前,秀茹找到了青州,要我给她指个朱家墓园的路。原来这孩子跟着他爹被贬去西南,等情势安稳些时才回了中原,第一件事就是想以媳妇的身份去给霖儿和诸位长辈扫墓上香。我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她说她爹告诉她,朱家是忠义之家,婚约已定,她就是朱家人了,以后要为霖儿守寡终生。既然朱家没有了,她以后就在我身边侍奉。我一听,这个心疼得啊......”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了,刘家一诺千金,刘娘子贞烈坚强,如今有夫有子,是她之幸,更是朱霖之幸。
今天又是为别人爱情流泪的一天,刘娘子比赵媞感人多了,陈姜又拭拭眼角。
直到告辞,他们也没能见到刘娘子,听说她去绣坊卖女红了。有郭纯嘉撑着,家里不缺银两,可刘娘子总不停手。
朱霖的状况的确不适合受封,袁熙惋惜的同时,决定回京请御医会诊,尽力挽救这颗尚未升起就陨落的相星。
赵媞火发完了,彻底发完了。此时低头弓腰,四肢软软垂着,精气神完全消失,飘也飘不起,全靠师焱将她带回客栈。
陈姜没有忙着吃饭休息,而是在桌边坐下,严肃地直视赵媞:“殿下,你该放下执念了。”
赵媞不动不语,身上的光芒暗淡近无。
“人的一生会碰见很多人,能成为执念的,却只有一个。但很可惜,这一世,月老将红线牵到了他和刘娘子的身上,不论你是死是活,朱霖注定与你擦肩。你想问而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并无意义。”
赵媞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
“殿下,你知道地府里有一块三生石吗?三生石又叫姻缘石,刻载着三世有缘之人。你和朱霖的名字,也在上头。”
赵媞终于微微抬起头来:“什么?”
“有缘,生情,但未必世世都能结为夫妻。事已至此,我就不瞒你了,这已是你跟朱霖的第二世,缘分让你们相遇,不过能否结发,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上一世你们就错过了,这一世又造物弄人。但你要相信,三生缘定,老天是公平的,下一世,你们必然有一个好的结果。”
“真...的?”
陈姜点头:“当然。”
赵媞看向师焱,“大人,三生石上有我和朱霖的名字吗?”
师焱眉头一皱:“三生石?本君......”
“咳咳!咳嗯嗯!”陈姜瞥过一眼。
“有。”
赵媞伤心欲绝,然智商还在线:“那下一世我还是赵媞,他还是朱霖?”
师焱被问住了,陈姜赶紧接话:“名字会随着转世改变,但你们两个人的缘分是不变的。”
赵媞沉默了很久很久,绿光恢复了些许,她勉强一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信了。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我只是不甘心。”
陈姜柔声:“殿下,这一世已经结束了,你与朱霖互不相欠,兜兜转转他还是娶了刘娘子,说明这是天意。如果你总是不甘心,执念就会在灵魂里越刻越深,下辈子又怎能得到幸福?相信我,爱你的人正在等着你呢,正在想着他的小公主为何还不出现,不要让他等太久,也不要带着怨念去见他,放开你的心吧。这一世命途多舛,下一世你会拥有美满姻缘,会儿孙满堂,会健康平安,会长命百岁,这是你应得的补偿。”
随着她温和的言语,赵媞身上的绿光渐渐明亮,鬼身也凝实许多,她像卸下了重担一样身姿舒展,眼睛里流露出一抹释然来。
回头望了望,赵媞平静道:“我看见门了。”
不知为何,陈姜也很平静,她微笑道:“那就去吧,爱你和你爱的人,都在等着你。”
赵媞的绿光越来越亮,光芒充斥了整个房间,她转身飘了两尺,又回头道:“替我向小鬼告别,大人,我们是否还会再见?”
师焱道:“或许。”
赵媞点点头,留下最后一句话:“小姜,谢谢你。”
“殿下无需客气。”
绿光亮瞎眼的闪了一下,赵媞消失。陈姜抓起茶壶对着嘴一阵猛灌,灌完了往椅子上一瘫,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师焱飘近,道:“你还会遇见她,在其来世。”
陈姜蹭地坐直:“我和她也有三世缘分?”
“不,并无三生石,她执念未消,只是心死罢了。”
陈姜:......赵媞你给我回来,等我备个课,重新开导你!
第111章 一品护国天师
赵媞入了地府,袁熙得知后颇觉宽慰,向西遥拜许久。
事到如今,陈姜也明白了,当年他在赵媞面前做出那副要殉主的姿态,不过是臣子花势,他知道赵媞不会让他死,也知道自己这个外人定会阻止。其实从那时候,说不定更早前起,他就下定了要反楚的决心。如果赵媞没死,陈姜不曾出现,他或许会徐徐图之,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有了陈姜助力,和赵媞“心愿”做催化剂,事情就那么轰轰烈烈干起来了。
不能说反楚复周不是赵媞的心愿,陈姜认为,朱霖是她心底的结节没错,但复周的成功也是让赵媞脱去思想枷锁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复了国,朱霖带给她的执念才更容易解开......忽略。所以,费钱费时费力也是值得的。
只是,影子又该如何是好,陈姜毫无头绪。
袁熙坚持送她,陈姜想起一事,便没有拒绝,同他一道回了大槐树村。哪知刚进家门,袁熙就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黄稠包裹的盒子,道:“陈姜接旨。”
陈姜莫名其妙看着他:“说了不当,干嘛呀?”
袁熙笑道:“拒旨死罪。”
廖氏正接过陈姜的包袱,连顺正赶了马进圈,两人一听此言,慌忙跪了下来。
陈姜翻他一眼,见他表情轻松,但姿态坚决,只好吆喝小冬清扫大门口,和田娘子一起摆桌子铺红布。
她家的动静总有人留意着,很快村里人又聚集到门口,在村长的带领下跟着陈家人一起下跪听旨。
那又是一道封官的旨意,村人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做过楚朝五品官的人,哪怕不被清算,也不该在大周复起后升官啊!
陈姜就升了,升得还相当高,这回竟是得了个什么护国天师的名头。接了旨后,有人凑上去问她是几品官,陈姜看看袁熙,他道:“一品。”
在村长给大家科普一品官是多大品级的时候,陈姜一扫之前抗拒,愉快地将圣旨供了起来。小皇帝听人劝吃饱饭,很懂得体恤臣下嘛。这张圣旨里除了护国天师四个字让人听着不顺耳以外,其余各项都戳中了陈姜的心思。
皇帝,或者袁熙的意思是把陈姜塑造成一个吉祥物,平时不用上朝,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镇个场,说明咱大周有这号人物就好。其余时间爱干嘛干嘛,朝官规矩不用守,每年的俸禄照样拿。而且鉴于她在反楚大业里做出的贡献,皇上还赏赐给她一座安泰里的大宅子,奴仆百名,良田千亩。另有四个庄园也归她所有,两个在京郊,两个在青州。
金银赏赐就没有了,因为国库空虚,袁熙刚把杨贼拉下马就支了一千五百万给陈姜,她现在身家丰厚,可是超级大财主。
陈姜觉得这投资实在划得来,甚至开始感谢赵媞隐瞒真实内心而把她引到了造反这条路上来,没有她给的动力驱使,陈姜做不成这么大的买卖!
村民们听了科普,知道了一品官有多大,也知道陈姜拥有了多少财富,艳羡之余又问陈姜:“你家啥时候走?”
陈姜说:“去哪儿?”
“搬到京城去啊,不是说皇上都给你赏了大宅子了。”
陈姜笑眯眯:“我这官就是个闲职,不当用的,去了京城也无事可做。而且京城里吃不好住不好,人来人往假客气,东西又贵得紧,还是在咱村里住着舒服。老话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嘛,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哪儿也不想去。”
村民:“这是实在话!”
宣完圣旨,袁熙告辞,陈姜抱着三个匣子送他。
“这是殿下的东西,我可从来没打开过,你检查检查。这个是你偷偷塞到我篓子里的,我也没打开过,因为不需要。殿下逝去后就不再是你的责任,我看着她是应该的,所以这份酬金我不能收。这个......更不能收,一并还你。”
袁熙接过第一个匣子,道:“多谢你的保管,待殿下尸骨迁回京城皇陵,我会将这些物品随葬下去。”
接着又指指第二个匣子道:“内有一张千两银票,当初我离开凤来镇时,身上不到万两银,无法给你更多。这六年来,你为殿下为大周尽心尽力,应得远远不止于此。收下吧,就当我先付了一点利息。”
陈姜吁口气:“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一切都是顺势而为,皇上给我那么多赏赐,我受之有愧。”
袁熙摇头:“不是谁都能做到你这样的顺势而为,你之能,岂是金银可衡。”
陈姜讪讪看了一眼飘在不远处的师焱,心想没有冥君我什么也不是,他才是你们应该感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