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万一张璟能撑久点,说不定还撑出个孩子呢,那就更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了。
她一时说服自己,一时否定自己,三五日不起床不下地,在屋里纠结了个昏天黑地也没拿定主意。
万氏拿不定主意,有人来逼她拿了。
病刚好些,张家姑母上门。直言不讳地说侄子病重,大夫看了,药也吃了,多日不见好转,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年底。若陈家想退亲,庚帖她带来了。
这消息把老宅炸了个人仰马翻,个个不知所措。万氏要晕不晕地又被扶上床,而陈碧云则躲在闺房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张家姑母话锋一转,又道侄子那日见了碧云窗后倩影,心中种下相思,数着日子等成亲,是当真满意这门亲事。若陈家能念这份心意,不嫌弃他有病,亲事照旧,办了喜事高兴点儿,说不定人能好起来。只不过,日子得提前。
大嫂秦氏问提多前?张家姑母答,月底。
月底?今日都二十了,月底不就是九天后?一家子哗然,老大陈恩举气冲冲替妹子不平,说那不行,碧云又不是二嫁又不是有啥毛病,刚下定就成亲,外人不知怎么嚼舌呢。
秦氏也说,这不就是冲喜?
张家姑母哭得脸肿眼也肿,但态度坚定。随你们怎么说,愿嫁就得月底,聘礼加一倍,不愿嫁就赶快退亲,她还要去给侄子再物色一户人家。
摆明就是要冲喜了。
影子兴致勃勃看完这场热闹,回来跟陈姜绘声绘色学了一遍,最后道:“奶奶说想一天,明天给信儿,张家姑母就走了,你说奶奶会咋做?”
会咋做?听到让自家女儿冲喜这种提议还不赶快退亲,拿大棒子把张家人打出去,还要想一天!万氏真爱陈碧云吗?
陈姜对影子道:“你继续去打探,听听家里人都说了啥,奶奶又跟小姑说了啥,打探得好,我明日再赏你一根银钗。”
“银钗?真的假的?好好好!”影子摸着头上绢花,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咧嘴笑了一气,掉头飞快地往老宅飘去。
赵媞飘在床上,做贵妃斜倚状托着腮,高傲道:“庶民不堪。”
陈姜继续做自己的手工,懒得理她。
当晚吃过饭,陈姜散步晃晃悠悠去了老宅。进门一看,陈稻在刷碗,百顺在码柴,东厢房门开着,秦氏谷儿并乔氏苗儿两对母女正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呢。
正房东屋万氏的哭嚎高一声低一声,还夹杂着老三陈恩常劝说的声音。而西边陈碧云的屋子里点了灯,却安静如同无人。
陈姜进堂屋,没往东边去,径直轻步走去了西屋,在帘子外喊了声:“小姑?”
“啥事儿?”陈碧云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我找你有点事,进来了啊?”她没回答,陈姜便掀帘子进屋。
万氏已经尽可能地对陈碧云好了。独一间闺房,床柜妆台一应俱全,但凡手里有俩余钱,总想着给老闺女添置些衣裳鞋子胭脂水粉。事事护着,满嘴夸着,从不让她干重活,至多绣绣花摘摘菜,把她宠得不知斤两,日益膨胀,如今终于到了养肥待宰的时候了。
她坐在窗边,捏着手绢发愣,陈姜进来她也没有如往常般斥骂或锁奁盒防着,目光呆呆的。
陈姜心说不是气性极大吗,不想嫁就闹啊,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她走到陈碧云身边,轻声道:“小姑,我听说姑父的事儿了,你要嫁吗?”
陈碧云立即竖起满身刺,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滚。”
陈姜不恼,继续轻言细语地道:“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我是来劝你的。前几日我和奶奶去过张家,人邻居说他就是快死了,根本起不来床,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全没用。你别犹豫了,张家多好多有钱,你该嫁呀!张公子死了才好,死了那些钱啊,铺子啊,地啊啥的不就都是你的了么?他家又没长辈,一个姑母算什么呀,外姓人,又管不着你。你嫁过去就是当家的,把他家的钱都搂到咱老陈家来,给四叔大郎哥念书,给爷爷奶奶买地,以后稻儿姐的嫁妆,谷儿苗儿还有我,咱不都能沾点光么?你就是咱家最厉害的人了,大伯三叔也得看你脸色过活。我多羡慕你啊,要是我,我就嫁,当寡妇也不怕,你都十八了,再等也等不着啥好人家,做个有钱的寡妇多好,谁敢瞧不起你!”
陈姜看着陈碧云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紫,脑门子肉眼可见的黑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手绢捏成一团,眼睛里几乎要射出刀子来。
危险即将来临前,陈姜顶住压力,坚持说了最后一句:“等你成了有钱的寡妇,多得是上门求亲的,冲着钱也得对你好啊,你可劲儿挑!”
说完拔腿就跑,一阵风似地穿过堂屋,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出院。陈百顺只见眼前黄影子一闪,人都没看清就不见了。
“啊!啊!啊!你们害我!娘啊,你要害我!”
陈姜跑出危险范围,听见老宅内传出凄厉叫声,喘着粗气抖着肩膀嘿嘿一笑,如来时般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据影子回报,张家姑母走后,万氏和老三在屋里商议许久,说的话她似懂非懂,主要绕不开一个钱字。然后两人轮番去给陈碧云做思想工作,挖空心思举出多个冲喜成功儿孙满堂的例子,告诉她急病来得快去得快,前儿吃饭还好好的,哪有说不行就不行的道理,会不会是张家姑母起了歹念,不想让她嫁过去当家掌权才故意闹这一出?说得更恶毒一点,会不会是张姑母给张璟下了药?碧云得嫁啊,嫁过去好好护着张璟,护着张家。
陈姜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张姑母若有夺产之意,压根不会跟你老陈家走到交换庚帖这一步。哥哥嫂子死后,她大把机会弄死侄子,还轮得到你们怀疑?
陈恩常的舌头翻花,一顿分析把陈碧云给分析傻了,加上万氏敲边鼓,总是提她年纪大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的事,陈碧云这才陷入矛盾之中。
她不想背负冲喜的名声,更不想当寡妇。从小到大,有吃有喝爹娘疼爱兄嫂忍让,不能说要啥有啥,但该有的都有。所以她没觉得日子苦,嫁大户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要不是年纪实在大了,她宁愿在家多待两年。
张璟长得俊,会念书,说话文雅,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官,十分符合她期待的夫君形象,比起这些,张家家业反而没那么重要。她想要的是张璟这个人,活人,不是张家寡妇的名头。
哪个充满幻想的花期少女,也不是奔着当寡妇掌家业去嫁人的。
她矛盾,是因为还存着一份张璟能好起来的期望,万一退了亲,他娶别人冲喜好起来了,她肠子都能悔青。
但陈姜一番话让她醒悟了,这是有风险的。不是病到要死,张家姑母不会上门坦承,办个喜事真的能好起来吗?她又不是神仙,万一没好该怎么办?娘和哥哥打的主意,她也隐隐约约有点明白,只是被三哥带偏了思路而已。可是从陈姜嘴里赤白白地说出来,是那么难听,那么扎心,敢情送我去当寡妇,就是为了帮衬陈家?那我呢?谁在意我后半辈子怎么活!
老宅闹了大半夜,哭喊吵打震天响,惊动了整个村子。村长披着衣裳打着呵欠去调停纠纷,村民们牺牲睡觉时间,成堆地挤在老宅墙根儿下听热闹。
廖氏也去了,陈姜却睡得很香。丑恶的真相已经撕给陈碧云看,她要还同意嫁,那就是一门心思找死,她管不了了。
夜深村不静,影子还在老宅没回,赵媞百无聊赖地飘在院子里看星星,想心事。
陈姜在梦中遨游,不曾见床前金光微动,鬼影现身。
那笼罩在朦朦光晕中的身影靠近床边,端详她半晌,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她的脸:“蛋。”
半透明手指没入脸颊的刹那,陈姜突然睁开眼睛,与鬼影目光相对。
鬼影未动,陈姜迷蒙,喃喃道:“师建国,你来了。”
第41章 局面会打开的
清晨醒来后,陈姜赖了一会儿床。她在回忆昨夜的梦,忆着忆着就感觉哪儿不对劲。
前世今生第一回 ,她梦见了师先生。
师先生,名建国,外表看起来二十几岁模样,但从名字风格判断,陈姜觉得他没有六十也该有五十多了。性喜黑暗,总在夜间出没;少言寡语,与她交流寥寥;道法高深,收鬼连个架势都不需摆,弹指间作恶者灰飞烟灭。
陈姜被黑鬼引诱而去的时候碰见他,他灭了鬼救了她,两人就此相识。虽不曾互相留过联系方式,但每当陈姜遇到棘手问题时他都会出现。
陈姜当然不会自恋地认为师先生是在刻意追逐她的踪迹。不管人修鬼修,只要修道就讲究缘法,他俩都与鬼有缘,常常碰见也不稀奇。
后有一次撞厉鬼,陈姜被它的无差别打击吓得抱头鼠窜,师先生又来了。摆平后送给她三根短香,前一秒贴心地说:“点香我会现身。”后一秒又嫌弃地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陈姜自动过滤了废话,只记得贴心的,珍而重之将短香贴身收藏。她知道师先生的厉害,那香可就是保命利器,必须妥善存放。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大绿手里。那个和她共度十五年时光的朋友,闺蜜,甚至可说是亲人的鬼。她不知它几时练成了触摸实体的神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成为它的试验品。
摔下二十层楼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大绿在疯狂地叫。是高兴吗?终于可以去找替身了,终于可以摆脱她这个看腻了的人。
来不及点香,也不想点香,那一刻,心如死灰。
听见院子里影子嘻嘻哈哈跟赵媞说老宅的笑话,陈姜叹了口气。三年五载或许无事,时日久了鬼心都会变的,还是扒出执念,早些送走得好。
思绪拐了个弯,又飘回师先生身上。昨夜梦中相见,他没说只言片语,居高临下俯看着她,目光里带了点欣慰,带了点宠爱,还带了点仿佛久别重逢般的喜悦。他似乎比初见时更年轻了,那张脸,啧啧,怎么说呢?要不是“建国”时时刻刻提醒她这位是个老头子,只是修道法修出来的假年轻,她真怕自己见他一次就忍不住上手掐他脸蛋一次。
师家的基因是有多好,修道是有多提升颜值,这等天人之姿倾世之貌也是凡人配欣赏的?
这么说吧,师建国若是个人,那就是人间绝色,若是个鬼,那就是鬼中花魁…呸,天香…呸,姝丽…哎反正就是美。
想到这里,陈姜终于发现不对劲在哪儿了,师先生不是进化了吗?在她面前从未洒放光芒过,昨夜梦里,他怎会笼在一片金黄之中?莫非自己潜意识里把他和师老祖宗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才会梦见他的脸配上师焱的光?
长吁短叹一阵,陈姜彻底清醒。梦见了也没用,前世已无她,今生也无他,回忆徒增伤悲,还是想想怎么找机会把纸扎推广出去吧。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刚吃过早饭就来了。
老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碧云的事还没闹出个结论,陈恩淮和陈百安两人突然从书院跑回了家。
昨晚大郎陈百年因伤人被镇卫所抓走了,伤者家属不接受调停,要告上公堂。陈恩淮认识的唯一一个卫所熟人家里老娘去世,没来当值,现在连大郎面也见不上,更不知道伤人内情。
万氏这下真的晕过去了。陈碧云是心头肉老闺女,陈百年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大长孙,因为是男娃,中间还隔着媳妇,平时疼得不那么显眼。但给他花钱从来没犹豫过,称得上是要啥给啥,比陈碧云还高一个级别。
秦氏面无血色,陈恩举慌不能抑,大房哪里还顾得上陈碧云的事,连晕倒的万氏也顾不得了,一家子火烧火燎地往镇上冲去。
于是一夜未睡的廖氏又要伺候万氏,又要给老爷子做饭,而三房一家说是熬夜熬迷糊了,须得补个觉。
陈恩淮跟着回去镇上,陈百安却转去家看妹妹,说了回家的原因并关心她近来可好。
读书没几日,陈百安就与从前的闷丧少年模样有了区别,肩膀不塌了,背也挺起来了,发揪扎得整齐,看起来精神许多。
陈姜夸他,他便道:“夫子的戒尺打人可真疼。”
陈姜开心地笑起来,搭上他肩膀道:“走,去把娘叫回来睡觉,我送你回书院,正好也去卫所看看大郎哥。”
陈大郎被抓不抓的她可不关心,她只听到卫所有人家办丧事,这才来了力气。
这时代的卫所和陈姜熟知的明朝卫所制不同,级别较低,大多设于基层乡镇,隶属县衙,是公署派出机构。负责管理城乡治安,有执法权,无判罪权,就是和派出所同样性质的存在。
卫所里设卫长一人,卫差六人,多是本地土著。平日巡巡街值值夜,遇上居民纠纷调解调解,肢体冲突吓唬吓唬,有海捕的时候就盘查盘查外地商旅,活计也算清闲。
凤来镇民风淳朴,少见恶性案件,卫所里的小拘室很久没有派上用场了。若不是伤者家属报官态度坚决,陈大郎也享受不到单间待遇。
陈姜赶到卫所外的时候,秦氏娘仨儿抱着哭作一团,大伯愁容满面蹲在门口与四叔说话,百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
既然照了面,不问不像话,于是陈姜问大伯:“大郎哥咋样,见着人了吗?”
陈恩举还没回答,谷儿转脸就是斥骂:“你来干啥?来看俺家笑话啊,死远点,不要你假好心。”
陈姜耸耸肩,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把陈恩淮拉到一边,悄声道:“四叔,你认识的那个卫差叫啥名字?”
“何虎,咋了?他在家守灵,不好上门去搅扰人家。”陈恩淮以为她是关心大郎的事,还摸摸她脑袋,“回去吧,这事儿你一孩子也帮不上啥,回去劝劝你奶,就说我们都在这儿想办法呢,让她别揪心。”
四叔人挺好的,读过几年圣贤书就是不一样。可大郎也读书,怎么就犯上事了?
陈姜在众目下走进卫所,见两名头戴黑色方帽,身穿青衣薄甲的年轻男子倚着一张桌子闲聊。上去就露出甜甜微笑:“大哥,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卫差见了她在门口跟那一家人说话,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没啥说的,等押去县里,上堂慢慢说吧。”
“请问何虎大哥家在哪儿啊?”
卫差一愣:“哟,认识何虎?认识他也没用啊,别说他不在,他就是在,这事儿他的情面可顶不住。”
陈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大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是去给何虎大哥送纸扎的,忘了他家住哪条巷子了,只知道他是卫所的人,这才来问问。”
“纸扎?啥纸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