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焱冷哼:“本君从不御器,瞬息千里,何须此物?”
“你不喜欢?”
“唔。”
......
陈姜拉下脸,真哄不好了。流线型车体做得多么精致,轮毂多耗时间,内饰多花心思,除了前盖里空空如也外,外形堪称完美,他竟然嫌弃!
赵媞在一旁抖着肩膀笑,陈姜杀人眼光扫过来,她摊摊手。人家不喜欢,总不能又怪到她头上吧,这段时间她可没怎么捣乱呐。
陈姜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带来的后遗症这么持久。自从他得知陈姜对他产生了“不轨”之心后,俨然把男女大防的级别提到最高,言必正经,行必有矩,成天挂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仿佛仅仅是在履行“陪她寿尽”的承诺。传达的意思是,该陪陪,该赚钱也不含糊,其他的就别多想了。
本来陈姜是没多想的,她说那话的初衷也只是为将来的自己留一条后路,冥君要真如他表现出来那般的喜欢她,她可以终生不嫁,守身如玉,等到死后做他的妻子。反正做人做鬼都一样,只要不搞融合重塑那一套,她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慢慢取代他心里另一个人的位置。做冥后,想起来还挺拉风的呢!
师焱用行动告诉她,她是想多了。可是该给个沟通解释的机会啊,她也不是非要赔上自己的姻缘来打动他的,对待她的态度也用不着这么泾渭分明吧!就因为一句话,以前的喜爱纵容突然都不见了,骂过了荒谬还不解恨,还开始避她如洪水猛兽,每每靠近一些马上露出防备目光,好像她随时都会扑上来一样!
别激她,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陈姜怄着眼睛紧盯师焱,哼了一鼻子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要回来,说出去的话我也绝不收回。荒谬吗?我觉得妙极。”
师焱偏头望来,她甩过一个白眼就转身走了。
上了台阶路过东屋的时候,她听见廖氏房里好像发出了点细微的动静,喊了声:“娘?”没有回音,她站住脚侧耳又听了听,确认房内无声,便回了厢房。
凌晨时分,一声凄厉喊叫惊醒了浅眠的陈姜。
“娘!娘啊!”
她一把掀开薄衾,鞋也来不及穿,拉开房门跑了出来。天色尚未破晓,玉白的月牙儿挂在半空,田娘子和小冬还在酣睡中,而廖氏的房中正传来影子悲痛欲绝的哭叫。
陈姜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过去,伸手推开了东屋门。
朦胧天光,一室昏暗,一只凳子翻倒在地,凳上两尺,悬着一双鞋袜俱全的脚,再往上......陈姜没有看。在微微分开的两脚之间,半透明的,发着白光的廖氏正吃惊地看着房中一角的师焱与赵媞,“你们是......”
影子被一层金光笼罩着,任凭她如何疯狂地叫喊,冲撞,也无法撞出金光去。廖氏显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娘。”陈姜低低喊了一声。
廖氏回过头来,见闺女垂首立在门口,眼泪哗哗地流:“姜儿......吓着你了吧,娘对不起你,没脸和你道别。娘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哥,娘走了,以后再不给你添麻烦了。”
“谁说你给我添麻烦了?”
廖氏悚然:“姜儿......姜儿你能听见我说话?”
陈姜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早跟你说了我能看到鬼。”
廖氏僵滞,半晌发出了撕心裂肺一声喊:“天爷啊!”接着伏倒身子痛哭起来。
影子拼命向她伸手:“救她!快救她!她是我娘,也是你娘啊,她不能死!”
陈姜走进房中,抱了抱尸体的脚,太沉拖不动,只好先扶起凳子顶一顶。然后对师焱和赵媞道:“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媞小心瞄了一眼师焱:“我是刚刚和小鬼一起发现的。”
陈姜看向师焱:“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丑时。”
“为什么不来喊我?”
师焱一本正经:“廖雪英,寿三十四。”
“你是说她就该今年死?”
“唔。”
“所以你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上吊。”
师焱沉默片刻,道:“投缳身亡,命数如此。”
陈姜喉咙里哽得难受,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抑制不住的悲伤情绪袭来,全身紧绷,几乎站立不住。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情绪,还有影子的。她能深切体会到影子的痛苦,那种难以相信,肝胆俱裂,肝肠寸断的感觉。
“娘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就要去投胎了,我和哥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为啥要上吊,为啥呀?”
陈姜也想知道为啥。她绕过尸体走去廖氏身边蹲下来,默默等着她哭声渐缓,开口道:“娘,为啥?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我脾气是坏了点,性子是犟了点,可我对你咋样?对哥咋样?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以后还会更好。哥哥没娶亲,我还没嫁人,爹已经不在了,你为啥也要抛下我们!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
有一句话陈姜没有问,是为了那个男人吗?做尽了蠢事还不够,现在还要赔上命!爱情不是让她头壳发昏,是让她变成了白痴!她受骗后情殇难愈自尽了事,可曾想过她的一双儿女将来要面对何等坎坷!
廖氏跟儿子见了最后一面,给两个孩子做好了未来几年的衣裳,只想悄悄地死去。她不敢面对陈姜,也不知该和陈姜说什么,心里抱定了死掉就可以解脱的念头顺利自尽。可是没想到,即使做了鬼,还是逃不了良心的质问!
泪眼婆娑,一滴滴泪在空气中烟化了无痕,廖氏飘起身,不再躲避陈姜的逼视,道:“姜儿,不是娘舍得抛下你们,而是娘该死。”
陈姜愤怒:“你怎么就该死了?该死的是那个骗子混蛋,天下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为啥发了癫一样只念着他!”
廖氏咬咬嘴唇,苦涩却坦诚地道:“不是为了他,真不是!是娘觉得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哥,更对不起你。为了一个骗子,在你爹病重那半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他。对你和你哥也不管不问,后来脑子发昏,竟然把你卖了......我偿不了这罪孽,也没脸再活在世上,只有死了去见你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随他咋打咋骂我都认。没有别的办法了,活着偿不了了,我只有一死啊姜儿!”
影子狂哭:“娘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是你太傻了,没见过世面,都是那个骗子的错,不是你的错!”
陈姜听了这番话,心绪平静下来。她思忖良久,觉得廖氏上吊,应该是自己的错。
其实廖氏从那次去府城见了赵重瑞后,就已经知道受骗,回来颓废了一段时间,慢慢也有伤愈好转的迹象。正是这一次她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而强逼着廖氏去连州,让她亲眼目睹整翻赵德贞的全过程,才再次被激发出剧烈的羞耻和灭顶的愧疚。
陈姜回头:“师兄,求你救救我娘。”
师焱重复道:“廖雪英,寿三十四。”
陈姜喃喃:“如果没有我,她会做蠢事,去找那个人,然后得知被骗,回头无路,死得应当。可是我来了,我在帮她了,她不该再死啊!”
廖氏惊慌:“姜儿,他们是......”
“阎王老爷。”
廖氏想起闺女早前跟她说过阎王殿里走一遭的话,丝毫不疑,赶忙下跪:“民妇见过阎王老爷,这就要跟着您下地府了吗?”
陈姜觉得廖氏有些解脱感似的,跟闺女道过歉说完心声,整个鬼都松弛下来。她急急打断:“下啥地府?你欠闺女儿子的没还清呢下啥地府?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还没原谅你呢,你敢下地府,我就一辈子不原谅你!”
影子大叫:“对,一辈子不原谅!”
廖氏心酸:“姜儿...娘已经死了。”
陈姜又求助师焱:“师兄,求求你。”
师焱冷酷地摇头:“命数,不可擅改。”
“咱不是改过一次了吗?”
师焱:“......不可。”
陈姜扑通跪倒:“我给你跪下,我还从来没跪过谁呢!求你救我娘亲一命!”
“不可。”
他不愿意,肯定是有不愿意的理由,陈姜不能强迫他,颓然坐倒,看着廖氏,心头也涌出阵阵愧疚。如果她手段再柔和些,谈话再走心些,廖氏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影子看了半晌似乎看出了点名堂,忙也悬空跪下朝向师焱:“师大公子,你能救我娘对不对?能救为啥不救?求求你,救救我娘吧!我给你磕头了,呜呜。”
师焱:“唔......好,起来,莫哭。”
陈姜:???
第84章 恩德无以为报
廖氏脖颈剧痛,后脑闷闷,迷迷糊糊撩开眼皮,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热乎乎的手巾拭过她的脸,颈,又给她擦了擦手。
她努力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影子一会儿重叠,一会儿成双。
“我......”
喉咙里像被炭火烤过,又痛又辣,发出一个字都很艰难。
“娘。”一张脸在眼前放大,面目依然模糊。
“姜.....”
“嗯,你脖子有伤,不要说话,”陈姜将手巾搭在床头,替廖氏身上搭了条布裯,依着床边坐下,“听我说。”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田娘子已经起身,在院子里挥舞着竹箒唰啦唰啦扫着地。一向爱睡懒觉的陈姜清晨就在灶上烧好了一锅水,一会儿她发现了,指定要大惊小怪几嗓子。
“娘,你没死,我把你救下来了。”
廖氏眼神涣散,眼泪却像开了闸似地,瞬间溢出眼眶。
陈姜帮她揩了一把,轻道:“我没有惊动田娘子,不会去找郎中,也不会告诉我哥,你休养些时日,不要出声,颈骨喉头的伤会好的。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寻过死。”
廖氏勉力抬起手指,想抓住她的手。
“想问我为啥要救你?”陈姜把手递给她,浅浅微笑:“身为娘亲,哪有轻易去死的资格?因为我还没吃够你煮的饭,没穿够你做的衣,不想没了爹之后,再没了娘,不想村里人对我兄妹指指点点,不想哥哥娶亲时跪拜的是两个牌位,更不想他因为你的死,被毁了人生。”
廖氏张着嘴,嘴唇颤动,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她的耳朵里,冰凉凉的。
“没有什么过不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总会淡忘的。到了你该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再忆前尘,怕都想不起这一遭来了呢。”陈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伏低在她耳边道:“死过一回,以前的事就翻篇了,好好活着吧。闺女,已经原谅你了。”
廖氏浑身一震,刹时头痛欲裂,脑中似有些奇怪的碎片闪过,想抓住,却又一片空白。
“我好累,去睡会儿,你也睡吧。”陈姜抚过她的眼睛,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门去。
灶房上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田娘子在骂小冬:“死丫头,火大了,别紧着添柴。”
陈姜呼吸了一口早间清新的空气,抻了抻酸痛的胳膊和腰,对身边金光闪烁的鬼道:“我该怎么报答你?”
师焱沉默不语。
“以身相许好不好?”
他投来凌厉一眼。
陈姜疲惫地笑:“改了寿数,违了天道,报应一定不会小。上次我以为没事,其实是你自己默默受了对吗?这一回又是我强求的,我该受罚,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替你挡下?”
师焱冷淡:“本君,应陈姜所求。”
陈姜说不出“我就是陈姜”这句话。即使她与小鬼同身同命同前世,潜意识里她还是把自己和对方分得很清楚。她跪求不行,小鬼一哭他就答应,多少让她有点酸溜溜的意难平。
“小鬼是个孩子,又是个弱鸡,她能承受什么惩罚啊?我可以,让我断腿瞎眼瘫痪都可以,以前也不是没试过。能换回一个娘,很值得。”
师焱半晌不吭声,陈姜困得眼皮打架:“我先去补觉,有报应喊我。”
她走了几步,身后突然道:“何为弱鸡?”
终于又好奇了?陈姜笑得恍惚,回头竖起小拇指晃了晃:“与大人您相比,我们都是弱鸡。”
跟田娘子交代一声廖氏有疾,今日莫去扰她,陈姜回到厢房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已近晌午。影子正飘在她床前一脸不高兴。
陈姜撑起身来:“咋了?你娘醒了没?”
影子怨气冲天:“醒了,醒了就在那哭,也不知道哭啥,她不会还想死吧?”
陈姜无奈:“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要是还想死,我也没办法。”
影子翻她一眼:“占了我的身子,早就该好好劝她,等她死了再劝还有啥意思?我看你就是没把她当娘。”
陈姜笑:“如果她不再寻死,我从此以后真心把她当娘。”
影子飘来飘去,烦躁不安:“她咋会想死呢?我想不通,现在又有钱又有大房子,还有下人用呢,她都成富家奶奶了,咋会想死?说啥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爹,我看她就是被骗了嫌丢人!”
小鬼真不傻,一语中的。感情上遭受打击是引发悲剧的源头,本就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再加上遇到的是个骗子,廖氏颜面无存。越反省越羞惭,越清醒越内疚,自觉永远不能再挺直腰杆面对儿女了,故而轻生。
陈姜老气横秋:“错付的情也是情,你还小,不懂啥叫爱情,在人生所有的关卡里,情关最是难过。”
影子耷拉着眉毛:“那你教教我呀,啥叫爱情?”
“首先你得有一个对象,心悦之,就是喜欢他。”
“咋知道悦不悦之呢?我喜欢陆家少爷,想嫁给他,是悦之吗?”
画了兰草的油纸窗格上慢慢透来一团金黄光芒,黑金袍边一角从窗下粉墙上拂进。他正往房里来,却不知为何停住了,半天也不见显形。
这姿势跟小谭村的卡墙女鬼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姜靠在床头,盯着那角袍边,缓缓道:“你想嫁陆家少爷,还是想嫁陆家?一切外在因素,诸如长相,家世,财富,地位,都只能作为两个人彼此吸引的条件存在。但要达到心悦的程度,光靠外在远远不够。真正的爱情发生自灵魂深处,触发点可能是一次思想上的碰撞,可能是一次观点上的契合,可能是共患难,可能是久相伴,也可能是一次......或者多次的救命之恩。从此,你见了那个人,心里就好像开出花儿一样,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他的优点令你心醉,他的缺点你可以包容;他高兴的时候你也高兴,他皱皱眉头你会担心;看见他,你满眼都是他,看不见,你在心里想念他。这种感受不会因身份而改变,你心悦的,是这个人,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他疾病缠身,你还是想嫁给他,与他厮守终生,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