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活着的时候,你的父辈,平辈,后辈,姓师的一族,还有别人吗?”
师焱沉默半晌,道:“无。”
“是单传?你没有兄弟,你的父亲难道也没有兄弟吗?”
师焱道:“本君,无父。”
陈姜愣了愣,“那母亲呢?”
“无母。”
“......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师焱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眼睛一弯,瞳仁晶亮:“本君,自火中而生,若论父母,应是天地吧。”
陈姜震惊:“你不是人!”
师焱刚欲给陈姜做进一步的解释,忽觉有异,光芒一闪,身化流星,唰地一下不见了。
陈姜:“......喂,别跑,我不是在骂你啊!”
夜阑人静,明月高悬,静谧的村庄里,一条黑影随风而动,宽袖如蝠翼扇动,几个起落就由北至南,到了陈姜家附近。
黑影站在几丈之外,氅帽遮头,黑纱蔽面,一双眼睛从帽沿下看出来,眼神几无光亮,比夜色更暗。
盯着陈姜家门数刻后,他展开双臂,绕至头顶,再缓缓落下,双手在胸前循环往复划圈,接着鱼际相对,一个反手,拇指中指轻合,啪地向陈家弹出一物。
黑纱下的脸随之露出一丝淡而得意的笑容,然而半息未过,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弹出之物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刚飞到陈家门前,猛然反弹,比先前速度更快,直奔黑影而来。
他疾速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身子在半途一僵,那物已弹入体内。几乎瞬间,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就泛出了红光,身后隐隐现出一个舞爪张牙的人形虚影,时而紧附其身,时而浮于表体。
黑影紧急掐决,口中喃喃低念,抬手在自身上下无章法地拍了一通,卡住脖子,一把拽出了体内之物。
“废物!”他轻喝,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手指搓动,无火自燃,径直往那人形虚影上一拍。
惨嚎声响彻夜空,不过片刻,虚影便化为乌有。
陈家大门吱呀一声,黑影来不及多看一眼,展袖窜起,又是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姜伸出脑袋,左右观望,瞧见黄亮亮的师焱正站在不远处邻居家菜地里,背着手,低着头,好像正在查看蔬菜长势。她压着嗓子轻呼:“师兄,你在那儿干嘛呢,刚刚听见鬼嚎没有?吓我一跳。”
师焱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闪金光,化流星,瞬间没影。
陈姜:这大半夜飞来飞去的,锻炼身体呢?
王家,王七婆的房间内,月光从窗棂照入,窗下一片莹白。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皮青肉肿的王七婆面目阴暗,嘴角噙着一丝狞笑,盘腿坐在床上。
黑影无声无息进入室内的时候,她正想象着明日天亮之后,该如何引村人去发现陈姜家的状况。那人出手,收拾一个小丫头简直就是杀鸡用了牛刀,若不是她一时难忍羞辱急火攻心,也不会烧掉那张请神符。
不过转念一想,小丫头不出现搞鬼捣乱,她这辈子也没啥契机烧这张符,都已过了大半辈子了,此时不烧,死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一见黑影进屋,王七婆欣喜地下了床:“咋样?厉鬼送进去了吗?”
黑影半晌不吭,王七婆又催问一句,他才哑着嗓子道:“这小丫头是什么来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村里一个孩子,也算在我眼前长大的,去年不知咋地开了窍,跟我抢起生意来了。她要是不惹我,我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可这臭丫头实在可恶,抢生意不算,还要坏了我的名声,我几十岁的人了,忍不了这口气!”
黑影听她啰啰嗦嗦,微微皱眉:“她是怎么开窍的?外出拜过师?”
“她说是阎王爷点化的,我信她鬼扯。不过她应该也没拜过师,天天在村里转悠,没见她长时外出过。”
黑影沉下一口气,道:“此人绝非善类,你以后不要招惹。借着这个时机,那装神弄鬼的生意也别再做了,好好养老吧。”
王七婆愕然:“你说啥?你你你...你是没能帮我报仇么?”
黑影不语,王七婆惊得冷汗都下来了:“咋可能?你不是都成了仙吗?那小丫头就算会点鬼把戏,你也不该治不住她啊!”
黑影冷哼:“孤陋蠢妇,无知无识。我给了你那么多符,这数十年来你又干过几件正事,沉迷钱财,永难成器!”
王七婆不忿:“还说呢,你给我三个安神符的匣子,那个黑匣子里装的到底是啥符纸?这几年给几家孩子服下,人家要么傻了要么死了,全上门闹腾起来,差点没害死我!你说带我成仙,这么多年了,你来过几回?你以为我还是年轻时候,你说啥我信啥?我不成仙了,我现在就想多攒点棺材本,替儿子孙子置办家业,等我死了,你还会管他们吗?”
黑影没有一点动容之色,道:“我入道之日,便是断绝尘俗之时,道理早已同你讲明,是你说想修行,我才会给你机会。可你这几十年来一无所为,陷于财名不能自拔,根本就没有修行之心。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剩下的符纸交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你!”王七婆心痛如绞:“你好狠的心哪!你当初为了那个贱人抛下我一次,一走五年没有消息,为了修行又抛下我一次,几十年难见一面。如今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你还要抛下我?不行,你必须答应我,我死后你要照看两个儿子,照看他们一辈子!”
黑影翻手掐了个决,往眼皮上一抹,抬头看了王七婆头顶一眼,冷笑:“怎么照看?像对待那个贱人一样,把他们炼化了日日拴在身边吗?”
王七婆如遭雷击,齿冷心寒,浑身发颤,惊惧地盯着黑影,半晌道:“好,走...你走...永远不要再来了......”
陈姜一夜没睡,听师焱用他简洁且毫无起伏毫无感情的表达方式说故事,听完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王七婆背后的人是她夫君,头上的厉鬼是她的情敌,她夫君修道,断尘绝爱,但偶尔还会回家,有时是帮王七婆炼化情敌,有时是给她些符纸助她发家。”
师焱点头。
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剧情!修道你不好好修,跑回家来作什么孽呢?陈姜有理由怀疑,王七婆的情敌就是她丈夫练手的牺牲品,所谓助她发家,也不过是借她的手干些龌龊事罢了。
“师兄,这个人恐怕就是那个邪道!青州一带是他老家,他对这里特别熟悉,李太吉的大娘子,郭纯嘉的二夫人,包括彭世庭的幻心玉都有可能是他干的!这种深入俗世,靠干坏事害人来提升自己修为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他竟然还想害我……哦,多谢师兄了,昨晚要不是你,我必然中招,又一恩德,我仍无以为报,还是以身相许吧!”
师焱闭了闭眼睛,权当没听见。
陈姜又道:“不行,他知道我,盯上我了,不把这祸害除掉,以后他不光会害人,还会找我麻烦。师兄,我们得找到他!”
“找到之后?”
“灭......”她顿了顿,“算了,你不能杀活人。那该谁管呢,总得有个人管管他。”
赵媞在一边幽幽道:“若是袁熙当了皇帝,即刻可将邪道捉拿。剥皮抽筋,砍头分尸,凌迟炮烙,挫骨扬灰,任你挑选。”
陈姜吸口长气,干笑:“支持造反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替天行道,这个理由极好!你说服我了,我们这就去京城溜达溜达,先给袁熙送点零碎银子再说。”
“不是造反,是锄奸!不是零碎银子,是军饷!”
“……好的,殿下说了算。”
第87章 殿下心里有座坟
请阴仙事件发生后没几天,小谭丈母娘等一众受害者家属准备二次来大槐树村找麻烦。毕竟王七婆亲口承认自己是骗子,那孩子的事就还得向她要个说法。
可是等他们摇齐人马杀上门来时,发现王家大门紧锁,内里已无动静。从外头上锁意味着里面没人了,家属们不死心,找了个灵活的攀上墙瞧了一圈,果然已人去屋空,正房厢房都上了大锁,一看就是举家出远门的样子。
别说外村,就是本村人,王家隔壁的邻居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悄没声息一夜之间消失无影,分明做贼心虚。受害家属没辙,要村长给个说法,可村长又能怎么办?王七婆又不是他媳妇闺女,他想管管得着么!
害人的跑了,因迷信王七婆而失去骨肉的人沉浸在懊悔痛苦中,而两个孩子还处在痴傻状态的农户找到陈姜,跪求她救命。
不用说,这定是小谭丈母娘给她宣传的。在征求了师焱意见后,她决定象征性地收几两银子,请他附身挽救两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其中一个孩子魂魄不全,解了咒也难以恢复,可能终生都比常人缺点心眼。陈姜向家属说了实话,不打算收钱。可孩子清醒后喊了一声娘,他的爹娘不由分说把银子丢下,喜极而泣抱着他跑了。
又不考状元,缺点心眼不怕的,只要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一传十十传百,经此一事,王七婆晚节不保,狼狈退场。陈姜取代了她,成为新一代乡村玄术界的统治者。
在收拾行装的那几日里,每天都有人上门,正经生意没做几桩,多是来瞻仰天师风采,并咨询些无厘头问题的人。
比如有人问,请什么符可以保他发财?
陈姜:......我也想知道。
同村的人刚刚接受了陈姜从泼皮蒙昧的村丫到妙手神工纸扎匠的转变,没料到她又添了一个天师身份。只要能唬得住人,谁都可以自称天师,可是能唬得住,还能把同行干趴下,叫人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对她退避三舍,这就不是一般的本事了。大家都说,怪道她家能发财呢,姜丫头开窍之后太醒灵,说不定很快就要买大宅子搬到镇上去了。
都盼着自家闺女也能开窍,可现实令他们失望。
老宅里,谷儿端了药碗从正房走出,脸上酸刻之气还未散去。秦氏一把将她拉进厢房,板着脸斥道:“你这孩子咋不听劝呢,我让你少跟着你奶骂姜儿了,说了几次还管不住嘴!”
谷儿不服气:“我不是为了哄奶奶高兴嘛,再说了,咋不能骂她?她能干没脸没皮的事,我就能骂!”
秦氏掐她手臂:“闭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你瞧瞧你奶跟她对上啥时落过好?不是挨打就是挨关,前时上门看个热闹后槽牙都被打掉两颗,那个死丫头邪门得很,你可千万别去惹她!”
越这样说谷儿心头酸水冒得越盛:“啥邪门,二房天天车来车去的,尽是些男子出入,奶奶说得对,她就是不要脸了!好意思说自己天师地师的,她是啥人我不知道吗?小时候就不要脸,喜欢翻人东西。分家前她咋不挣钱呢?出去没几月就盖大房子坐大马车了,钱长膀子往她家飞啊?还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挣来的!”
秦氏恨得直摇头:“个不懂事的,迟早要坏在这张嘴上!我教你那么久都白教了,你管她钱咋挣来的呢,反正现在她抖起来了,咱惹不起知道吗?你到外头去胡说八道,她再叫人来抓你咋办?她有钱,给那些官老爷一塞银子,说关你几天就关你几天,卫所你也待过了,那滋味咋样?光图个嘴快活有啥用!”
谷儿不吱声了,胸口一起一伏,鼻息咻咻。秦氏见她气够呛,叹口气拍了拍她:“前阵子听你奶的撺掇上你二婶家来那么一出,当时倒是痛快了,人家又把咱抓进卫所,又跟咱断亲,老陈家脸都丢尽了,你看你奶有点办法没有?咱家的事一桩接一桩,你哥,你姐,还有你,眼瞅着都到时候了,指望你奶拿钱,那就只有寒酸的份!我们不能跟你二婶家闹僵,以后且有求到姜儿的地方呢!”
谷儿憋半晌,眼圈一红,语带哭音:“凭啥呀娘?她哪点比我强?嘴又坏,人又泼,长得没我好看,还不是小脚,我凭啥求着她呀!”
若叫陈姜听到这话,指定要给谷儿送面铜镜过去,老在水缸里照,容易让人对自己的颜值产生误解。长相先不论,单说肤色,陈姜就比陈谷白两个度,没办法,娘黑不赖儿。
不管外人在转什么心思,陈姜在家已经打好了行装,调配好了人员,准备进京。
廖氏不愿去,一是脖子的勒痕还没完全消除,二是精神不济。她也没同陈姜多做交流,只跟她说,放心。陈姜明白她是在告诉自己不会再寻死了,心中略略宽慰,便与田娘子再三交代了家中安保问题——除了廖氏的婶圈闺蜜,其他人一律不接待,有事等她回来再说。若有心怀鬼胎上门找茬的,该打打该骂骂,打骂完了去找陈百安,去报卫所,提一声陈姜的大名,告知有情后补,卫差会处理好的。
左邻右舍,包括村长都被她打了招呼,一听陈姜要去京城做大生意,几家人都满口应承会照看廖氏,陈姜这才放了心。
期间,郭纯嘉又派人来催了一次,说她再不动身,好处就让别人抢去了,让她速去青州汇合。陈姜哂笑,在为神棍门争名利这件事上,郭大人比她上心。
先去县里开了路条,再到青州与郭纯嘉见面,陈姜发现他居然也备马待发,还带上了家眷。
“郭大人不是刚从京城回来吗?”
“陈天师扬名一战,在下怎能不观?”郭纯嘉先捧了陈姜一句,又笑呵呵道:“税务将息,府衙无事,内子恰好也要回京访亲,在下就向知府大人告了假。到了京城,在下还可以帮陈天师当个引路人。”
赵媞道:“访亲?郭夫人娘家没人了,她访哪门子亲?”
就不兴人家有个外嫁姊妹什么的了,陈姜不在意。郭纯嘉对京城地头很熟的样子,有他自告奋勇地领路,倒省了自己麻烦。
青州偏南,京城在北,路途不算遥遥,但走一趟单程至少也得七八天。郭纯嘉想催着陈姜快些,可她不紧不慢,饿了就吃,累了就睡,路过城镇乡村还歇马下去溜达溜达,一路晃晃悠悠走了十二日才到洛州,也称洛京。
游过多个州府,再看京城气象更是不同凡响。过了京郊,巍峨城墙宽不见际,由南面的鸿景门入城的车马人排得老长,荷甲士兵铁面无私查验路条,对外乡人的盘查尤其严格。
郭纯嘉好歹是个五品官员,跟着他,陈姜省了被盘问的程序,顺利进入外南城。城内道路四通八达,屋舍商铺高矮参差风格迥异,有端庄大气墨瓦青檐的数层高楼,也有低矮破旧的小民居掺杂其中。街道上人来人往,车辙深深,叫卖声不绝于耳,华服与朴衣混杂,典雅与市井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