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也提前幸灾乐祸:“糊弄糊弄不知道的也就算了,还想抢七婆的生意,我就等着七婆给我报仇了!”
没亲身体验过陈姜天师手段的人,对她都不信任。因为消息传开后陈家始终无声无息,有人甚至猜测她不敢应战。
九月初十傍晚,村中的扬谷场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本村外村镇上的闲人全汇聚于此,前两日的闹事者家庭占据了前方最佳位置,个个横眉怒目地盯着站在正中的王七婆。
夕阳渐落时,王七婆大儿置好供桌,摆上祭品,燃起高烛,用清水泼洒供桌四周。然后拎了一口袋米,拿了两个碗,以及一双筷子斜入在内,将众物放在桌边。对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王七婆道:“娘,请净手开坛。”
王七婆今日穿着倍新的青灰法衣,花白小髻挽得一丝不乱,半耷着眼皮,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把手放在陶盆里沾了沾,接着焚香三炷,拜天拜地拜四方,上香后托起右臂,捏了个拈花指,开始念念有词。
当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时,步伐左右摇摆,抓起一把米往桌前一撒,口道:“太阴幽冥,速现光明,云光日精,永照我庭,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念完咒语,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放在烛火上烧了,道:“凡女王七请阴仙现身。”
一连念了三遍,不可思议的一幕在众人面前上演。那双斜靠在碗里的筷子竟然慢慢扬起了筷头,碗是空的,筷子也没有外力可借,但它就那么神奇地站起来了,直到笔直立于碗底,筷身微微颤动,好像有不知名力量在控制着它们一样。观者一片喧嚷。
筷子立起来还不算什么,王七婆继续念念有词,继续往桌前撒米,然后又掏了一张符纸烧掉。手一抬一落,把众人目光引到地上,叫大家清清楚楚看到,那原本散落无章的米粒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游走,汇集,最后竟然汇出了一个字。
“敕!”有识字的人大声喊起来,“是敕字!”
王七婆阴眼扫了一圈,“阴仙现身,敕令已出。”
她大儿子率先跪下了,叫道:“阴仙现身,凡子快叩拜阴仙!”
观者第二次沸腾了,就算不识字的人,也见到了米粒的诡异移动,王七婆只是在一旁念咒,并没碰过,不是阴仙作法,它们怎么会动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扑通通跟着跪了好些个,又怕又敬地跟着磕头:“拜见阴仙,求阴仙保佑!”
闹事者家属瞠目结舌,小谭娘和他老岳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作假可能性太小,难道王七真有法力?她俩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陈天师呢?陈天师怎么还没来?
影子一阵风似地刮回家,劈头就道:“快去看看呀,王七婆使妖术了!你再不去,大伙儿可都信她了!”
陈姜本是想去看看笑话的,可无奈此时家中有客,谈的事情又让她颇感兴趣,一时真没空去打断王七婆的表演。
“陈天师,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这机会千载难逢,做得好了一步登天啊!”
陈姜摸着下巴思忖:“京中能人异士众多,听说近有大护国寺的高僧,远有百年游龙观的真人道长,国舅为什么要在民间寻找天师?”
来客是青州府衙的一个师爷,因为知府大人无为而治,他基本只为郭纯嘉一个人打下手,有些郭大人认为重要的差事,都会交予他办理。
原来郭大人前些日子受彭昌颐指派,代表三州一道去京城参加吏部考课,结束后抓紧时间与京中同僚走动拉拉关系,故而得知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国舅爷府里不宁,正满世界找天师呢。
“能请的自然都请了,不是没用嘛,”师爷跟郭纯嘉长得一样小眼塌鼻,眼珠子一转透着几分奸诈:“听说闹得实在厉害,死了好几个人,都惊动宫里了。国舅爷也是没法儿,拿出了这个数,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隐士高人进京解忧。”
他伸出两根指头,陈姜道:“二百万两。”
师爷面色一僵:“天师说笑了,二十万。”
陈姜无趣地拍拍椅子扶手:“还国舅爷呢,这也太抠了。”
“二十万两不少了,关键不在于钱,在于名啊。我家大人说,陈天师爱惜羽毛,甚重声名,此事办妥,护国寺游龙观也不如您,您神棍门可就是大楚天师里的这个了!”师爷干笑着,又探出了大拇指。
他一身市井气,气质不像师爷,倒像是个赌坊里的管事,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官门里去的。
陈姜笑了笑:“行,劳您跑一趟受累了,替我谢谢郭大人,这事儿我考虑考虑吧。”
她送师爷出去,一开大门吓了一跳,外头站着好些个人,打头的周望元正抬手准备敲门呢。
“陈姑娘,你怎么没去啊?”
“去哪儿啊?”
“去...王七婆在谷场等着你呢,不是说好了要跟你斗法的吗?”
“谁跟她说好了?她也没请我,也没人来告知我一声,啥就说好了?”
周望元一愣,身后有个女子叫起来:“你是怕了吧?王七婆可是真的请了阴仙上来,还亲口喝了符水,你在外胡扯八咧败坏人家的名声,这时候又不敢出头了?”
陈姜踮脚一看,说话的正是乔氏,她身边站着一脸恨意的万氏。两人在谷场上等不到陈姜,就以为她生了惧意,王七婆显摆完了一提斗法的事,她俩忙不迭就跟着一群人来瞧陈姜笑话了。
万氏看了看陈姜送出来的男子,不阴不阳开口:“怪不得要断亲,原来是利便往家里带野男人呢,这黑天瞎火的往外送人,做的啥生意啊?不要脸的贱坯子!”
陈姜没说话,师爷先听不下去了:“放肆,哪里来的泼妇,竟敢污蔑本官,给我抓起来!”
他这一吼,侧墙边停靠的马车上哗啦跳下两个年轻男子,上前就要拉拽万氏。她吓得吱哇乱叫,拼命挣扎,而周边的人,包括乔氏都嗖地一下远离了她。人人都听到了师爷的自称,无不胆战心惊,陈姜送出来的男人,竟然是个官?
师爷其实不是官,只是郭纯嘉的僚属,但身份地位也比村妇高一大截,他此时狐假虎威恐吓万氏,陈姜自然不会拆他的台,还要配合他演戏。
她微微福身,向师爷道:“大人息怒,村妇无知,请您别和她一般见识,看在我与她同村的份上,就不要把她抓进大牢了,放她一条生路吧。”
师爷愠怒半晌,抬了抬手,“无耻之人,口出恶言,看在陈天师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张三李四,掌嘴二十,给她长长教训!”
看笑话的万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成了个笑话,她被打得满嘴是血涕泗横流,三媳妇却一声也没吭过。
周望元看着怒不形于色,周身散发着持重气场的陈姜,心又有些凉冰冰的。
众人皆想不到会经历这般变故,待那位“大人”上车离去,万氏瘫倒在地,村民们竟都愣在原地,忘了要来找陈姜的初衷。
还是陈姜自己提了,她断然道:“不瞒诸位说,王七婆就是个骗子,我敬她是村中长辈不和她计较,但她想与我斗法还不够资格。不过放任此人在外招摇撞骗也不是办法,她不是会请阴仙吗?不如你们现在回去看看,真正的阴仙是怎么对待骗子的?”
周望元不解其意,刚想再问,陈姜已笑道:“周兄若谈生意,请明日再来,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留周兄吃饭了。”说罢关门回家,不再出声。
十几个人疑疑惑惑又回到谷场,不曾想一炷香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法桌前人都散得远远的,三五成群偎在一起,面露惊恐地望着独自一人站在桌前的王七婆。
她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浑浊呆滞,也在掌嘴,掌自己的嘴。一边扇一边道:“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吐字不清,像大舌头一样。
第86章 七婆的背后人
事情的诡异程度远超众人想象。在王七婆把自己扇晕了之后,她的儿子随后遭殃,同款呆滞,同款自扇,同款大舌头:“她是骗子,她是骗子。”
大儿媳张氏吓得瑟瑟发抖,哪敢再为婆婆发声。
要不是谈事耽误了陈姜时间,她还能多教师焱几句台词,让王七婆当着大伙儿做一番深刻检讨,场面就不至于这般单调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真阴仙上来了,王七婆骗人,阴仙发怒了!”
谷场上如何跪倒一片,山呼阴仙的场面都由影子转述,她像发现新大陆般缠着陈姜问:“为啥师大公子可以上身,我不行?”
“你没法力。”
“咋才能有法力?”
陈姜不想回答。大绿也曾研究过这个问题,并得出结论:除了部分恶鬼自带技能外,普通鬼子都需通过修炼。它曾踌躇满志地跟陈姜说,有朝一日学会附身,心愿的事就不劳陈姜费心了,它自己就可以杀到倭国去。
陈姜把这种言论当笑话听,大绿连看本书都要她帮着翻页,修炼不知要修到猴年马月去。后来附身技能没练成,孰料它却偷偷摸摸练会了别的。
大绿为什么要害死她,是个谜。
王七婆在家中醒来,头脑晕晕乎乎,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成功请来“阴仙”接受众人敬仰的高光时刻。一些人自告奋勇地去找陈姜了,她表面平静内心得意,暗想着若那小丫头玩江湖骗子的把戏,自己要怎么拆穿才能最大限度地让她遭到众人鄙弃。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想不起来,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
儿媳跪在她床前,哭着把她缺失的记忆补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一刻还神态自若的婆婆,下一刻突然打起脸来,下手之快,力道之狠,令观者汗毛竖起,纷纷退避,直到她把自己扇晕过去。接着便是王大,母子俩做着相同的动作,说着相同的话。
张氏道:“就像鬼上身了一样。他们说,姜丫头放言您不配跟她斗法,让人回来看看阴仙是咋对付您的,结果您真的就……”
王七婆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翻身吐了一口老血。她不顾青紫肿胀的脸伤,挣扎下地,在木龛角底摸索一阵,摸出一个小木盒。树皮似的手指在面上抚来抚去,良久后打开,里头躺着一张黄色符纸。
灯烛早早熄了,高高的院墙挡住了王家人的羞耻,只有张氏的啜泣声偶尔传出,随风飘远。
陈姜照例晚睡,在房里热切地对师焱献殷勤:“师兄辛苦了,打脸疼不疼?我给你做一棵桃树怎么样?你把它栽在你大冥府的院子里,法力催熟,想赏花赏花,想吃桃吃桃。”
师焱摇头。陈姜笑得暧昧:“桃花招好运的哟,说不定你种了它,很快就能结束当单身狗的生涯了。”
师焱:“何为单身狗?”
影子:“你给我做一棵,我想吃桃。”
赵媞:“做什么桃树,当什么狗,快说正事,到底去不去京城!”
陈姜拨了拨灯芯,拿笔在纸上胡乱涂着,没好气地道:“二十万值得去一趟吗?堂堂国舅小气吧啦的,就他出那点钱,有名有姓的天师谁愿意去?什么广发英雄帖,意思是到那儿还得让他挑呗?我神棍门才不去掉这个价!”
“别国舅国舅的,那下九流的东西算什么国舅!杨贼不窃国,他还在西南养马呢!”赵媞又气愤又纠结,“去给他解忧,本宫实是不甘,但正如郭纯嘉所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冥君大人相助,你在京城尽可大出风头,若能入了杨贼的眼最好,入不得,也会有大把人家抢着来给你送银子。我们还能见到袁熙,把你最近赚的银子先给他送去,十万两确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他要为起事四处奔走,定然很需要钱。”
陈姜:“十万两都给他?那我呢?”
“你又没什么用大钱的地方,余下好几千两,不够吗?”
“呃......”陈姜突然无语,她该怎么说呢?在“打倒窃国贼”这样重大而神圣的目标面前,一切吃喝玩乐物质享受都显得那么的鄙俗,低下,肤浅,令人唾弃!
敢情她和冥君费嘴费脑又伤身地在外赚钱,都是给赵家...不对,给姓袁的打工?而这个建议最初还是陈姜为了糊弄她主动提出来的,现在已经成为赵媞鬼生的头等大事了,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你的心愿真是袁熙能起事成功?赵家都没人了呀!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执念?”
“没有,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赵媞坚定地道,“活着的时候,作为赵家最后一人,我根本不敢去想报仇和复国,能保全性命,让母后九泉之下不再为我担心就是我该做的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死了,袁熙没有负担了,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还在阳间,我要亲眼看着杨贼从那个他不该坐的位子上摔下去,我要杨贼跪在我父皇母后墓前认罪,我要拿杨氏一族的人头祭拜赵袁两家数千条在天之灵!”
赵媞情绪激动,不能自已,“赵家灭族,然气数未尽,若不是上天怜我,又怎会让我识得你与冥君大人?有你二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我不在乎以后谁做皇帝,只想待有朝一日下去地府,能堂堂正正告诉父皇母后,即使女儿做了鬼,也替他们报仇雪恨了!”
......这高度上升的,让人想拒绝都说不出口了呢。
想起赵媞的前世事迹,陈姜自我安慰,为了拯救在□□下的狄族百姓,她不惜杀夫继位,说好听点这叫胸怀天下,说难听点她也许就是喜欢推翻的感觉吧。若这是她两世执念,陈姜不能不帮,否则等她死了,赵媞再无希望。
可送走一条不悟之鬼固然重要,钱也很重要啊,十万两拱手送人,想想就心疼。
赵媞为了打消陈姜的犹豫,毅然牺牲自己,主动为影子解答各种弱智问题,把她带出门去,闺房空间就留给了陈姜和师焱。
很贴心,但大可不必,她又没打算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刻意回避反而尴尬。
“师兄,你觉得这会是赵媞的执念吗?”
“不知。”
陈姜丧气:“叫人查出来我在背后给造反队伍送军饷,这脑袋就甭想要了,我们全家的脑袋都甭想要了。”
“解其执念,送入轮回,有大功德。”
陈姜心中一动,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她看了看站在墙角的师焱,道:“师兄,你们师姓家族,有多少人呐?”
师焱不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