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林祭酒对自己这个学生如今是再满意不过,先前曾因她弃考而生的几分不满早已随着渊楼和南山书院的兴起而烟消云散,“以前微臣只觉得他好学不倦,天资出众,不愧为子渊之后。如今才发觉,何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莫看他年纪小,这南山书院被他办得有声有色,假以时日,定然成为我大唐人才辈出之地。”
“哦,想不到林卿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皇帝瞥了一脸郁色的太子一眼,说道:“那就看他的学生,能在科考之中,取得什么成绩吧!若是他的法子当真有效,林卿亦可在国子监推行,想来方卿泉下有知,也会为此子倍感欣慰。”
方一茗此刻尚不知道,皇帝打算给她一个兼职的头衔,就把她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教学方案和模式复制到国子监去,只是看着书院里日渐热闹的辩论场,笑得脸上都快开花了。
其实辩论之风,在华夏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百家争鸣,纵横家巧舌如簧,单凭一张嘴就能敌得百万军。各家学说,更是开坛讲经,坐而论道,都是辩论的雏形。
到了魏晋时期,谈玄论道的“清谈”之风更是盛行一时,不能上去讲一讲的都很难在文坛坐稳领袖之位。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名家讲坛,普通学子顶多只有提问的份,在方一茗看来,跟大课堂听讲差不多,都是被动接受观点。
而她现在提出的辩论会,参考了后世的辩论赛流程,让举子们自己分组,抽签选题,限时辩论,最后总结成一篇策论。
听起来很简单的模式,周举人等人一开始觉得犹如儿戏一般,可等到真正开始辩论会的时候,上面坐着的主持和评委竟是从国子监请来的林祭酒和几位博士,众人就不敢再轻视这场辩论赛,而是老老实实地抽签选题,分组辩论。
第一场的第一道题,就是义利之争。一开始正反双方抽签分论点时,正方还以为稳操胜券,可没想到在辩论过程中,反方的观点奇招频出,怼得他们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继而被对方辩驳得一败涂地,恍恍惚惚地下场之后,半天都尚未回过神来。
从以前听人讲课,或是自己授课,都是单方面输出观点,只有在辩论会上,双方你来我往,即时辩驳,就不单单考的是知识面,还有反应能力和思辨能力,几乎从各方面都要求极高,初次上场的人,好些都从踌躇满志登场变成大脑一片空白退场,方才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
林祭酒以前也没想到,对策论的分析和讨论还可以这么搞,听着他们在场上辩论之时,各种正理歪理层出不穷,气氛越来越热烈的时候,思想的火花也不断碰撞闪耀,比让他们一个个单独苦思冥想地做策论编织花团锦簇的文章,更有思想和创意。
而参与的人,只要去辩论过一次,就没有不想第二次第三次的。
输了的不服气,赢了的还想再赢,这种在言语争锋中“征服”全场的感觉,比在诗文会上写诗作词更让人迷醉。
若是将写诗作词比作一杯清茶,回味无穷,那辩论会就是一坛烈酒,干脆浓郁,荡气回肠,让人欲罢不能。
最妙的是,除了开始制定好辩论会的规则之后,剩下的时间,完全可以交给他们自己掌握,不用再费方一茗的时间和精力去给他们批改策论,论长道短,一下子将她此刻的短板给规避掉了。
她还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是让举子们在辩论中自我批判,才能获得更大的进步。
只有小科系统知道,让她批卷,她也批不出个好坏来。
方一茗:“作为一院之长,只要会用人,懂得怎么激发学生潜力便可,至于批卷子改卷子的工作,本来就该是各科老师的专业技能。还有你作为一个科举赢家系统,本身该做的事,与我何干?”
系统顿卡了许久,才冒出了“无耻”两个字送给她。
饶是如此,也不能不承认,她这种做法,的确让书院的举人们犹如打通了奇经八脉,思路豁然开朗,整体水平拔高了不止一个等级。最后就连周举人都不得不服,这个法子,的确能够提高他们的策论水平,若是方一茗以这种方式锻炼许久,一朝下场考试,定然能一鸣惊人,金榜题名。
可惜,她如今志不在此,开书院教学生已是乐不思蜀,哪里还愿意再趟进官场的浑水中。
周举人问了,林祭酒问了,方一茗都一概答复,体弱多病,力不能支,这科举一进场七八天的考法,她就怕直着进去横着出来,倒不如教书育人,多培养出几个人才,替自己报效朝廷,也是一样的。
话说的十分漂亮,还配上几声咳嗽做背景音,让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劝说,就连曾经视她为对手的其他举子都难得深表遗憾,反倒让她的名声又在京城刷了一次好感度,连方家老宅的人都听了痛心不已。
方老太爷:“若是其他儿孙有这份才华,或者一茗的身子能硬朗起来,我们方家何至于此啊!”
这一年的除夕守岁,方一茗“病”倒,为了避免过了病气给老太爷,只能修书一封告罪,连大年夜和初一祭祖都未曾回去,方家的人虽有怨言,却也明白,人这是跟方家人撇清关系,不敢回来,或者说根本不愿回来,以后方家和她的荣辱兴衰,都已再无干系。
方老太爷看着堂下两个儿子带着的一群孙子,一个个眼中写着算计,可脑子里是水肚子里是草,全部绑一起加起来,也比不上外面那一个的名声才学,可偏偏就是这些个草包,把人给折腾得没法再考科举,与主家彻底离心。
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渊楼名声鹊起,书院日渐兴盛,唯一安慰的,是方一茗再怎么离心,终究还是姓方,就算分支出去,那也是方家的荣耀。
新年过后,冬去春来,街头赌档的盘口封盘,终于到了有史以来关注度最高的一届平安县县试。
南山书院属于长安下的平安县管辖,裴澄宇和招财进宝的户籍落在了书院,也就不用再回原籍,都在此参加县试,由书院和周举人做保,他们五人再互相担保,还是得了太子派人送去的手书,才平平稳稳地报名参考,无惊无险地走进了考场。
早就在书院里的模拟考场饱受毒打的五小,哪怕在县试中被众人的目光洗礼,都已经毫无畏惧,更何况没一个真正倒霉到被分在臭号,三场考下来,一个个精神抖擞,生猛活跃,简直在一众被考试折磨得蔫头耷脑的考生中成了格外显眼的奇葩。
一行人精神奕奕地坐着马车回了书院,迫不及待地想要向院长报告自己这次考试的经历和感想,简直一点儿困意都无。结果一进书院的大门,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类似蜜桃和米浆混合,瞬间勾起了肠中馋虫,撒开脚就冲去了食堂。
果不其然,方一茗正坐在里面,优哉游哉地品尝新出炉的蟠桃饭。
“你们来得正好,这是去年我让人封坛的山桃,今儿特地让人做了蟠桃饭给你们接风……”
话还没说完,四小就欢呼一声,冲上前去抢饭,只有裴澄宇走到了方一茗面前,一双眼黑亮明净,“院长,我若是能夺得案首,可有奖励?”
方一茗捏着汤匙的手一顿,抬眼看着这个才不过一年,就抽条拔高了许多的少年,比起初见时的模样,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呵呵,你想要什么?”
混小子,居然会跟我要奖励了,真是长进了哦
第三十五章 金玉羹(上) 久缘多病疏……
“我想要山药的种植方子。”
任方一茗想破脑袋, 也没想到,裴澄宇要的奖励非金非玉也非人,居然是山药。
这转念一想, 根由还在她身上。
前几日农庄的山药丰收,送了些到书院来, 方一茗让人照着她给的食谱做了桌山药大餐, 从清炒山药、山药炖排骨、山药鸡汤、烤山药片、鸡汁山药泥、橙汁山药等等到最有名的金玉羹(山药羹), 做了满满一桌,吃得学子们大呼过瘾。
“你为何要这个?”方一茗大为不解,“难道不想要点名家指导?比如让林祭酒给你开个小课之类的?”
最近书院那些学子们, 旁敲侧击也好,直接了当也好,都是想借着辩论会的时间,向林祭酒和其他几位国子监博士讨教,对于这些在官场中毫无门路的寒门学子来说,能够在书院里接触到这些大儒兼朝廷命官,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都抢着想吃一口。
她原本就想向林祭酒引荐一下自己这个“天才”学生,只是裴澄宇先要去考童生试, 就没有提前告诉他,准备作为一个奖励, 可没想到,他居然要的是山药。
“山药的种法, 农庄那些佃户都会, 你去问问便可以知道,为何要问我要来要?”
裴澄宇迟疑了一下,左右看了看, 确定三丈之内没有其他学子,这地方空旷又不存在隔墙有耳,便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因为弟子想要的,不是寻常农户所种的山药,而是院长曾说过,可亩产数千斤的山药。”
“呃……”方一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她什么时候说过?
系统冷酷无情地翻出记录,提醒她:“上次吃金玉羹的时候,你说山药是个好东西,既能够当菜又可以做羹粥饱腹,还养生健体,在农庄里那些沙土地就可以种,不占用耕地,下足了肥料后,亩产能有几千斤……”
方一茗扶额,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这就是穿越者嘴瓢的下场,说快了连自己都没记住自己说了什么,其他人没注意也就罢了,居然被裴澄宇听了记在心上,还来找她要……这个奖励,可真是不一般啊!
要知道,眼下的田地出产主要是粟米、水稻和小麦,产量都极低,而山药虽然在中国隋唐时期就有人工种植的记载,但并未大规模推行,毕竟这东西在古代还是“药”植,又叫薯蓣、土薯、山薯、玉延、山芋,多为蔬食和药用,而不能作为粮食,很少有人去研究山药的增产种植,更不用说扩大种植面积了。
她哪能想到,随口一说,这产量就被小裴同学惦记上了呢?
裴澄宇见她面色似有为难之处,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莫非……这方子不便外传?弟子冒昧了,着实是因为上次听恩师说了之后,弟子去尝试了几种山药的做法,发现此物不仅能做菜,烤干后磨成粉,还可以做干粮,不易腐坏,若是当真有亩产数千斤的产量,那灾年之时,便可成为百姓活命之物。”
他原本出身世家,从未在意过钱财,更不用说田地出产,直到被父亲打断腿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乞讨,才真正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而招财进宝四小都是因为家中遭灾,各种天灾人祸成为乞儿,对于他们来说,食物就是生命,这个思想灌输给了裴澄宇之后,让他也变得对食物格外敏感。
而四小对食物的渴望是有的吃就拼命吃,没得吃就找吃的,裴澄宇则是在学业之外,还关注各种粮食蔬果的种植和产量,尤其是书院因为方一茗的缘故,伙食格外的好,周围的郦家农庄又是学子们的试验田,他们对这些农桑稼穑的了解,也远远超过了其他书院的学子。
于是,方一茗的随口一说,就被裴澄宇惦记上了。
听他这么一说,方一茗无奈了。她何尝不知道,就算是号称谷满仓的盛唐时期,也一样有因为天灾人祸吃不上饭的百姓,古代的看天吃饭,加上各种苛捐杂税,让农民的负担尤其沉重,其他行业也差不多,《蚕妇》里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卖炭翁》里“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大多数的百姓,能吃饱,穿暖,已是再满足不过。
这个时代,能活着,就已经是一种不易。
裴澄宇能由己及人,想到推行山药的种植,方一茗不得不服,难怪科举赢家系统原本想绑定的是他,这男主无论是从脑子到人品,的确有过人之处。
只是……
“我所知的法子不是不行,但山药高产需要大量肥料,对地力要求颇高,加上原本可以入药入菜,若是推行下去,或许会有不少人不种稻麦而改种山药卖钱,如此一来,你可知后果如何?”
后世大范围推行山药种植,也是在粮食产量足够的前提下,方一茗能够体会裴澄宇的心情,但对于现在的农业来说,山药作为粮食替代不现实,倒不如想办法找到土豆和红薯,或者南方的多季占城稻,这些粮食作物,才是真正解决饥荒的宝贝。
裴澄宇听她解释了一番,恍然大悟,再回头想想自己先前的打算,不禁有些惭愧。
“是弟子见识浅陋,误会了恩师,还请恩师见谅。”
“这也没什么。你有这份心,是好事。”方一茗笑吟吟地拦住要深揖到地的裴澄宇,说道:“这个奖励我可以给你,只是现在不适合推行,日后你若是当了父母官,有合适的机会和土地,倒是可以推行。”
心道:除了山药之外,以后为师找到土豆地瓜占城稻,都少不了你的一份呢!
裴澄宇更是感激不尽,为自己先前曾经猜测院长密不外传这种高产作物的心思而羞愧不已。市面上的山药价格是粟麦稻米的几倍,都是因为大部分山药还是野生,产量极低,就算有人工种植的,也是在菜地的边边角角,很少有人深耕细作,达到方一茗所说的产量。若是被人知道这东西竟能有数千斤的产量,毁了稻田麦田去种山药之事,绝非不可能。
人们往往都容易被眼前利益蒙蔽,正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若是只追求一时之利,这本来只打算做代餐的山药抢了主食的耕地,那引发的后果,可想而知。
方一茗最后还是根据自己所知的山药种植方式,细细地写了个帖子,封好交给了裴澄宇,既然他选择了这个奖励,那么作为老师,也要鼓励一下学生在这方面的发展。
能把一个差点掉进钱眼的学生,教得体恤民情,懂得先天下之忧而忧,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呢!
想了想,方一茗还是给皇帝也写了封信。她记得在大唐时代,四方来朝,其实进贡了不少东西,很多粮食蔬果和调料作物都是在这个时期引进的,也有一些当时未曾被人注意,到宋明时代才开始推广,并不代表这个时期就没有出现过。
拿山药事件作为引子,这种高产薯类植物又不止一种,告知皇帝,让皇家去搜集这类作物,总好过民间慢慢发掘,若是能早些找到这几种作物,也能让百姓们少挨饿,免得再出现旱灾水灾时饿殍遍地的惨状。
说到底,这一功,还是要记载小裴同学头上啊!
皇帝收到信的时候,平安县的县试也正式发榜,果不其然,裴澄宇同学荣登榜首,成了这一届的童生案首,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多少人惊叹,多少人……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