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如此有理有据,众人无言以对,只得老老实实报出自家娘子的“学历”,还好这次来的大多是经常泡在渊楼读书之人,而大唐时代的风气相对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尚无后世那般严苛,就算到了现在这个进阶版的“新唐”,也没有说绝对不许女子读书识字,足不出户的。所以在数百个来报名的学童之中,选出三十个有知书识礼能写会画娘亲的孩子,并不算难事。
当时的这些人还不知道,后来这三十学童长大之后,一举成名,他们的娘亲也跟着扬名天下,引起其他人的追捧学习,但凡读书识字的女子,谈亲事时都会被人高看一等,也就让其他人跟着效仿,让自家的女儿都开始读书识字,免得到了说亲的年纪,因为不识诗文而被人小看。
这时候,就没人再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若是无才无识,连孩子都教不好,又怎么说亲?
第一批蒙童收的人数不多,正好也是让上一批进修班的学生跟着一起练手,方一茗也跟着顺便完善一下蒙童教材,将后世的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修改了一下,去掉了唐代以后的内容,正式开始教授这些如白纸般的小学生们。
裴澄宇第一次感觉到失落。
“院长……最近都只管那些小娃娃,不管我们了呢!”他没说出口的话,方苞毫不犹豫地吐槽出来,“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学成了,所以不管我们了?”
“就你那半瓶子水平,还叫学成?”方靖对自家兄弟从不口下留情:“明明是上次月考你考的太差,院长觉得你是不可雕的朽木,这才准备培养些新树苗,从头教起呢!”
“你说我是朽木,你自己呢!”方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除了吃就钻在钱眼里,院长都懒得管你了呢!”
“都怪你!怪你!”
“怪你才是!”
……
招财进宝从嘴仗变成了真拳脚,打成了一团,裴澄宇无语地看着这几个小“伙伴”,深深觉得,院长放弃他们去教那些小孩子,果然还是有些道理的。像这几个动不动就窝里斗的家伙,真是怎么教都教不出来。
可他不一样啊!
他不光老老实实地跟着院长读书,还给院长打下手做了不少事呢。就连这次给那些蒙童们的识字卡片,也大多是院长动嘴他动手,画出样板后找印坊的工人雕版印制的。
说起来,当初他纨绔期间,不好好读书,喜欢画画和拳脚刀法,到了现在居然还都能成为给院长打下手的技能,也是深感庆幸。
这样有用的他,院长应该不会像招财进宝一样放弃了吧?
或者,他也像进修班的“师弟”们一样,跟着一起帮忙教那些蒙童,如此便可以继续得到院长的“指点”?
只是……想到那些蒙童可以天天听到院长讲课,自己却只能拿着院长给的注解资料自修,就感觉十分憋屈。
方一茗哪里知道他脑补了那么许多,她只知道自己的水平,教教这些小孩子,帮他们建立一个学习习惯和方法还行,到高阶进修班以上需要独立完成时文策论,自己作诗作词的时候,她能够指导的就十分有限了。
偶尔指导一下,还是完全依靠科举系统给的评分机制,评价那些文章的优劣,可要如何修改提升,她也麻爪了,当然找出各种借口,弄出大把的辅导资料和模拟考题,让他们自修去。
方一茗还理直气壮地告诉大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然后开开心心地去教蒙童读书识字,不用再揪头发地看那些时文策论,还时时刻刻担心暴露自己的短处。
其他学子都对此深信不疑,还觉得院长是在锻炼他们的能力,能够得到这么多不限量的题海,简直感激得五体投地,哪里会去想这背后的原因。
只有从一开始就跟着她的裴澄宇和招财进宝四小隐隐感觉到了哪里不对。
他们从最底层的泥沼里被方一茗拉上岸,又带进书院里读书识字,虽然走上了一条与他们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可过去十多年生活环境和养成的性格,让他们极度缺乏安全感,稍有一点点变化,都会敏感地怀疑自己会被放弃。
毕竟,不论是周举人招来的那些学生,还是进修班留下的学子,一个个看起来,从家世到学问,都远比他们要强得多。
他们现在虽说在书院里小有名气,可都还未曾下场考过试,尚是白身,对比起那些童生秀才们,面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惭愧的。
裴澄宇思来想去,说道:“那我去跟院长说,明年开春,咱们下场考童生去。”
童生试还是当今圣人即位后才有的,原来唐初的科举只有进士科和明经科,考生的名额大多都是靠官员保荐,所以考生们到了长安疯狂投卷参加文会刷名声,就是为了博取达官贵人们的青睐,得到保举名额,才华出众的,甚至可以直接保举为官。
只是这种形式让寒门子弟依然难以出头,官员们大多出自世家,世家垄断了考试名额,使得朝堂上依然是以世家抱团,导致党争激烈,内斗不已。
皇帝要加强皇权,自然想要压制世家的势力,只有彻彻底底跳过世家之手的寒门子弟,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于是在新唐的几代圣人不断改革之下,科举制度也从一开始的长安科考,慢慢衍生到各地省试选拔贡生,再到京城参加进士考,到如今这演变成了类似另一个时空明清时代的童生-秀才-举人-进士四级考试,彻底打破了世家和官员对考试名额的垄断,真正从最底层开始选拔人才。
童生试不限年龄,在户籍所在的各县衙就可以报名参考,也是科举的第一关。
方一茗得知裴澄宇和招财进宝要参加明年的春考,算算时间也不到半年,想了想,便点头答应:“我到时候给你们五人作保,太子当初也说过,准你们落户在我书院里,参加科举。若是这一次就能考上,也算是让我赢他一回。”
裴澄宇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她,问道:“院长就不怕我们考不上,让你输了丢脸吗?”
方一茗抬眼瞥了他一眼,笑道:“你会考不上吗?”
裴澄宇被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煞到,一个激灵,立刻摇头,“弟子一定会竭尽所能,一次考过!”
方一茗摇摇头:“光考过可不行,知道这事什么吗?”
她随手拿起旁边托盘里一根尺许长手腕粗细的卷饼,上面还用绛罗缠裹,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
裴澄宇点点头:“是绛罗饼餤。早上我和李嫂一起擀得面皮做的。”
方一茗说道:“当初昭宗录取进士二十八人,在曲江设宴,就以二十八红绫饼餤赐之。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进士饼餤,我让李嫂做来,就是想让你们都尝尝,以前宫中进士能吃的,你们现在也能吃到。只要你们肯努力学习,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裴澄宇看着自己亲手擀出的面饼,里面卷着喷香的烤肉和配菜,被方一茗用一枚银刀,切成一块块肉卷,分给了他和四小。
“来,尝尝,今天吃到的,是你们自己做的,等以后,就要去曲江宴上吃那红绫饼餤,如何?能不能做到?”
一口将分给自己的饼餤吃进嘴里的方苞用力点头,跟着连眼泪水都快甩出来了:“能!”
“大声点,别让人以为我饿着你们了。”方一茗笑吟吟地看着几个学生跟打了鸡血一样,大口吃饼,高声喊口号,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21世纪的校园里。
想到他们还有不到半年就要上考场了,她忍不住摸摸鼻子,是不是,倒计时牌子该准备上了?
第三十二章 木鱼子 龙鹤作羹香出釜,……
“那几个乞丐这就要去参加童生试?这怎么可能?”
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方一茗派人送来的书信, 屈指一算,怎么算怎么觉得这事里肯定另有蹊跷,“这还不止是裴澄宇, 还有那四个小乞丐……他们才跟着方一茗学了多久?四书五经都能背下来了?会做文章了吗?这就敢下场去考童生试?谁给他们的胆子?”
侍从恭敬地答道:“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他们只是去试试, 碰个运气?去考也未必一定能过……”
太子摇摇头, 说道:“若是没有把握, 方一茗不会给我写信要给他们落户籍作保,这是南山书院第一批弟子,若是去考试碰运气全军覆没, 等于砸了书院的招牌,这等蠢事,不像是他会做的。”
侍从眼珠一转,说道:“禀殿下,先前属下听闻,渊楼里新出了个文字游戏的玩法,挂牌答题,闯关夺魁,最稀奇的是, 满楼里的读书人,居然都败给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
“十多岁的少年?”太子一怔, 皱起眉来,“叫什么。”
“正是那裴家被逐出家门除了族谱的败家子, 裴澄宇。先前若不是太子恩典, 只怕早已饿死在街头,没想到竟还有出头之日,现在街头巷尾传说, 他是神童哩,可惜早年在裴家被继母养废,还被他爹打断手脚赶出去。若是有一日他当真考上进士,真不知裴家会如何作想。”
太子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哈哈一笑,虽然裴澄宇考上进士自己会输点银子,可他若是真能成才,区区百两纹银换得一个浪子回头,简直再划算不过,更何况,他只是损失一点点银钱,裴家可是损失了一个活生生的神童呢!
“好,你这就拿孤的牌子,去礼部那边说一声,这事儿父皇也知道,准许他们落户在南山书院,联保入考。”
他这边替方一茗给几个学生解决了最难的户籍和考生资格问题,却不知,有些人还正在算计着这件事呢。
从裴澄宇在渊楼扬名开始,就有人知会了裴家,只是那口气颇为幸灾乐祸。
“听说令郎在渊楼力压一众才子,夺得四书题库魁首之名,真是让人万万想不到啊!原来都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裴六爷也未曾让他读书,却没想到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是个神童呢!”
“不过……听说贵府已在族谱上将他除名,还把他赶出家门?啧啧,真是可惜啊,要不然,说不定三五年之后,裴家还能出个状元郎呢!”
“可惜,可惜啊!”
裴家老太爷直接气得撅了过去,醒来就让人把裴六爷找来,拿出家法把他抽了一顿。
“让你为父不慈,娶个毒妇回来,害了我的好孙儿!你若是不能把小宇找回来,那我就连你一起赶出裴家!”
裴家虽然早已分家,裴六也将自己那份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只是以前还有裴澄宇替他顶锅,这一年来,家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依旧醉生梦死,沉迷欢场,哪里想到突然有一日那个被他打断手脚赶出家门的儿子竟然能咸鱼翻身,连素来对子孙冷淡追求佛理的老太爷都惊动了,拿他来撒气。
“他若是不回来,也不能参加科考,祖父何必担心。”裴六咬着牙,狠狠地在心里暗道:“这臭小子害我挨打,等他回头之日,我定要他跪下求我,否则绝不给他户籍文书,还想考状元,做梦!”
裴老太爷长出了口气,扔掉鞭子,坐回榻上,长叹道:“昔日我们裴家出过多少宰相,谁人敢看低我们,可如今已有四代未有人入得三甲之中,长此以往,裴家定然泯灭于众人间,既有佳儿,定要好生培养,切不可儿女情长,被那妇人左右,害了子孙后代啊!”
裴六爷唯唯诺诺地应下,忍着浑身疼痛回了自己家,刚一进门,得知消息的裴夫人就扑上来抱住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六爷啊,你得给小珏做主啊,他在族学里被人欺辱,说什么鹊巢鸠占……坏了裴家风水……”
裴六爷被她这一抱,疼得龇牙咧嘴,“松手!放开我……放开!”
裴夫人哪里知道他挨了家法,还想痴缠一下,却被他重重地推开,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原本的假哭这下也变成了真哭,“老爷……”
“咝……”裴六爷疼得直吸气,不耐烦地说道:“嘴长在别人脸上,你管人说什么,清者自清……咝……快去给我拿点药膏来!”
“啊?”裴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见他转身坐下,看到他后背上衣衫沁出的血色,顿时大惊失色,惊呼道:“老爷这是怎么受的伤?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一点皮外伤,用点金创药就行。”
裴六爷忽地想起,这金创药,还是一两年前,府里给裴澄宇备下的,那孩子自小就顽皮,一刻都停不下来来,不光自己摔伤磕伤,还没少挨打,一年到头金创药和跌打药酒都少不了,只是没想到,才不过一年时间,这风水轮流转,竟然到了他要用药的时候。
就让做老子的很是憋屈。
等擦完药,包上了细棉布,裴六爷才稍稍感觉好了点,这才听裴夫人说起小儿子裴澄珏在族学里是如何被人嘲讽,又跟人打了起来,最后气哭跑回家来,到现在关着房门不肯出来吃饭。
他一听就上了火,拍着桌子骂道:“哭哭哭,光会哭有什么用?他当初不是比阿宇识字得早,背诗也背得好,怎地现在被人说两句就怕了?阿宇不过是被人吹捧起的名声,若是小珏去考,未必就不如他!”
裴夫人也跟着点头:“正是如此!”
裴六爷气哼哼地说道:“不过等阿宇回来以后,你不可再像以前一样对他,免得被人说我们对他不公。”
裴夫人咬咬牙,眼中闪过几分不忿之色,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老爷的意思是……他还会回来?那族谱的事……”
裴六爷冷哼道:“可以除名,也可以再加回去,老太爷都发话了,谁也不能耽误了科举的事,他要考科举,就得回来入籍,否则连考场的大门都进不去。”
裴夫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待他如同亲子,绝无偏私。”
裴六爷翻了个白眼,说道:“那倒也是不必,那臭小子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还得好生教训他一下,让他懂得什么是尊卑孝顺,若是再敢忤逆与我,就算他有李杜之才,也休想踏进科场半步!”
只是这话刚说出去没几日,他就被打了脸。
先是左等右等没等到裴澄宇回裴家求情入籍,再派人去县衙童生试报名的那儿一问,裴澄宇竟然早已经报名成功,裴家人一下子就急眼了。可再一问,他落籍在南山书院,是前科状元方渊之子的产业,还得了皇上的亲笔题词不说,就连裴澄宇入籍报名之事,都是有人拿了太子的令牌去亲自督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