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让你们在这里挖的泥塘和水渠,可曾记得?”
周勉点点头,他家里以前还有几分薄田,家人全靠着地里的产出,才勉强供得起他读书,就算这样,也几乎是倾尽全家三代之力,才供出他这么一个秀才,若是再考不上举人,不入官途,他都没脸回乡去见父母乡亲。
哪怕家里人小心翼翼地供着他读书,从不让他下地,生怕泥土污了他拿笔的手,可他还是见过父母兄弟在田地里劳作,也是这一批学子里,第一个放下笔跟着院长和农庄的长工们下地干活的人。
虽然当时他是因为下地挖渠的补贴最高,也是一时热血上头,忽然想试试自己兄弟和父母们曾经干过的活,和他没日没夜的苦读相比,哪一个更苦。
当天他的手上打起了好几个血泡,晚上腰疼得几乎没法入睡,翻来覆去一夜间,终于能体会到父母含辛茹苦让他读书的心情,若是不能考出头,他和他的子孙,就要和父母一样,继续被困在那片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只能混个温饱,连生病都病不起。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继续留在南山书院,这一个月来,不光是四书速记提高让他看到了新世界的大门,而且在这里无论是吃喝用度,还是师生关系,都和原来书院里那种紧张和互相较劲的小心翼翼无法相比。
就像院长说的,学习,本身要先明白自己学什么,才能学进去。
而这泥塘,这水渠,当时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或许是因为院长想要吃藕,自己种点藕养点荷花,给书院添点荷叶田田的江南气息?
看到他们一个个木愣愣地看着自己,完全不解自己的意思,方一茗叹口气,说道:“你们就算没下过田,应该也听说过,最近两年,两浙一代稻米丰收,粮仓爆满,皇上亲笔题字为鱼米之乡,就是因为他们推行的这种桑基鱼塘和稻田养鱼,形成的农业生态链,使得农田增产丰收,比以往的收成增加了至少三成,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学子们听着她的介绍,一个个眼神从开始的茫然慢慢亮了起来。
能到京城读书的学子,哪怕曾经在会试折戟,原本也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尤其是这一批前来进修速记的,基本上都是秀才出身,大部分人读书的时间甚至比方一茗还长,有几次考试不中的,也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直到此时,听到她讲起如何从种田开始,经营民生,促进经济,仓廪足而知礼仪,想要治理一地,唯有先让大家都吃饱穿暖,富足起来,才能人心稳定,安心生活。
这些理论,他们以前也不是没有在书中看过,只是死记硬背的时候,从未想过那么多,也不曾想过,半部论语治天下是如何去治,只想着一朝登科便可直入朝堂,可这官,真的那么好当的吗?
方一茗先从地里给他们上了一堂活生生现实的农业课,然后让他们自己回去去写份调查报告,从自己家乡的主要农业产物,收成情况,到当地百姓的经济状况,商业情况和手工特产等等,然后放假一周,待他们做好这份报告,若是还愿意继续跟着她读书的,便可留在南山书院。
毕竟,不能适应她的教书方式的人,留下也无用。
“我教不出会做官的学生,只想教能替百姓做事的学生。”方一茗很坦白地说:“想升官发财的,跟我学不到什么东西。大家理念不合,在一起教学都是彼此折磨,不如好聚好散,愿意留下的,我也绝无藏私,必当倾力以授。”
学子们拿着她布置的作业,心思复杂地离开了书院,不过临出门的时候,都恭恭敬敬地向她鞠躬行礼,以示对她先前教导的感谢和尊重。
看到她似乎有些伤神的模样,裴澄宇急忙送上了一碗刚刚做好的梨羹,说道:“这是我和阿宝亲手摘的梨,按照院长所说的方子做成的澄玉生,院长可要尝尝看?”
“哦?你也会做吃食了?”方一茗有些意外,这些个学生里,招财进宝经常偷着在厨房学艺,就数着裴澄宇不愿进厨房,哪怕去下地挖渠除草种地都远远躲开厨房,还号称“君子远庖厨”,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澄宇的小脸上微微泛起点红色,略带几分窘迫地说道:“学生见院长这几日舍不得师弟们离开,似有心火上升之状,听林大夫说这梨羹澄玉生败火解毒,最适合院长……”
“哦……”方一茗面无表情地接过白瓷碗,尝了尝酸酸甜甜的梨羹,这时代的梨羹做法跟后世的冰糖雪梨可大不相同,是将雪梨切碎捣成汁后,加入少许醋和盐,裴澄宇知道她喜食冰酪,还特地弄了点碎冰,吃着酸酸甜甜,清凉冰爽,还真是败火。
只可惜,她自己知道,最让她上火的,不是这些短期培训班的学生们要离开,而是她那迟来的青春期终于来了。
上火,是因为爆痘了……就让人很郁悴,完全不想与人交流,需要自闭,闭关,正好休息,休息。
第三十章 稻花鱼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不光是蛙声一片,如今养起鱼来,也是谷满鱼肥时呢!”
方一茗向弟子们解释农田生物链, 也引用了几句名人诗句,却忘了这句词在这个时空, 尚未出现过, 而弟子们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诗句时, 脸上流露出的惊艳和敬佩之情,完全被她忽略了。
说起孔孟之道,四书五经, 她只能靠着原主的记忆和系统给的资料照本宣科,可若是说起吃的来,她甚至敢拍着胸脯说,这个时代,没几个人能比她更会吃。而在她的那个时代,她原本就在打工时做过许多工种,后来当了厨师,为了寻找最合适的食材,还亲自承包了一家有机粮食和蔬菜种植园, 在农大报了进修班,跟着学了不少知识, 才能够找到最好的食材,做出顶级的美食盛宴。
当初还有人嘲笑过她, 哪有做厨子的, 连食材的来源都要亲自过问,就跟吃鸡的还得研究养鸡一样,多此一举, 简直严重影响社会分工合作,属于开倒车的行为。
可这不,开了次历史倒车,她这些在旁人看来毫无用处的技能,就派上了用场。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就算当了官,要想治下平安富裕,就得让百姓先吃饱,这些农桑稼穑,看似与读书无关,可最终,你们在策论时文之中,若是连这点经济时务都不懂,只知一味死读书,说空话套话,又怎能入得了考官乃至圣人之眼?”
学子们都沉默下来,他们都不是没经过考场的人,自然知道,除了童生试之外,越往上考,策论时文占的比重越大,在大唐之初,还有单纯以诗赋取中进士的,而到了后来,考官越来越重视时务,策论之中,就少不了要考校一下考生对时政的看法和一些政务问题。
比如前一届会试曾经考过水务,去年也曾考过边防马政,而来年,会考什么,他们虽然猜不到,却也知道,左右脱不了最近朝廷着重实施的政策内容。
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想考上进士的,跟闭门造车一样,都是异想天开。
想通了这一点,大家对方一茗先前安排的各种杂务不再反感,甚至还多了几分感激。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除了正式拜师有名有份的亲传弟子外,一般的书院老师,很少会给弟子教这些内容。毕竟对他们而言,能考上就已经是万幸,至于考上之后会如何,能不能选到好差事,又能不能当好这个官,就与老师无关了。
他们只是来上个“四书速记班”却免费学到了这些知识,简直就是赚大了。
抱着这种心态,一开始对那些杂务和农活还有些抵触心理的学子们,都开始积极地投入其中,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只是打算来尝试一下南山书院所谓的“速记班”教学,不知不觉间,就从三十天的短期培训班,变成了干脆住在了书院的正式学生,甚至还兼任了助教,教导那些前来求学的蒙童。
是的,在“四书速记培训班”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方一茗会趁热打铁地扩招,而那些上次在渊楼观望,一时没来及报名错过了速记培训班的书生们,翘首以盼等着再次报名时,却得知南山书院不再招成年的学生,而是要招收一批六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初学者开蒙授课,从头教起。
众皆哗然。
就像没人能想到方一茗能教出像样的学生来,就算是裴澄宇,大家看好的是他的天分,也不会去相信那个“速记班”,可没想到,一个月过去,那些被当成上当受骗的书生竟然真的留在了书院,一个都没离开不说,还私下里悄悄告诉自己的亲朋好友,这速记班真的有效,南山书院和方一茗不但不是误人子弟的骗子,还是个心怀百姓的良心书院。
“我就说过,以方状元那样的人才,怎么也不会生出个招摇撞骗的儿子,更何况,连圣人都亲笔题词,准他开办书院,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事后诸葛亮又有什么用?就算他教的再好,得让他收人啊!现在书院不招生了,好有什么用啊!”
“也不是不招生,只是不招成年学子,蒙童还是招的。”
“我族中尚有两个子侄未曾开蒙,正好可以送去试试……”
“我家有一个!”
“我家也有……”
众人先是抱怨,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自家还有孩子可以送学,再一想,南山书院就那么大点地方,速记班的人已经占了四十个名额,这蒙童班的人数肯定也有限制,他们与其在这里跟人议论抱怨,还不如回去赶紧报名,免得耽误了自己之后,连孩子也跟着耽误了。
有第一个离开的,就有第二个,彼此间从同仇敌忾的声讨南山书院招生限制,到尴尬一笑扭头就走,塑料同盟友谊瞬间破裂,赶紧回家带孩子去报名要紧。
渊楼的书童先是看到书生们义愤填膺地声讨南山书院不再招生,正担心他们闹事之际,一转头就见方才还群情激奋议论纷纷的人忽地做鸟兽散,步履匆匆得仿佛身后有狼狗在追赶,跑得简直比兔子都快,哪里还有平日满口之乎者也举止斯文从容的“风仪”。
没办法,原本以为无人问津的南山书院,现在居然一不小心成了热门抢手货,自己已经错过一次,要是孩子再错过这一次,真的就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就算自家没孩子的,谁还没个亲朋族人的,更何况人人都知道渊楼主人不差钱,南山书院的奖学金更是高得足以覆盖学费,以前他们都小觑了那个十六岁的院长,现在才发现,达者为师,只要能学到真本事,谁还管年龄大小呢?
说不定自家孩子去跟着学会这种神奇的速记法,也能成为下一个天才神童?
越想就越觉得方院长目光远大,怕是要大干一场,自己便是不能科举进仕,也要培养出几个神童来方能彰显他的才华。
于是这些人一边喊着南山书院不招新生了,一边飞快地往家跑,把自家的孩子往南山书院送,自家没适龄孩子的,就看族里,族里没有的,就赶紧告知亲朋好友,反正这等好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方一茗就被一阵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吵醒,带着点起床气出去一看,却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家书院的大门被堵了。
门外的马车和牛车排出去二里地,乌压压的人头看得她眼皮直跳,那些被大人牵着抱着的孩子,最大的也就十来岁,小的五六岁,尚未清醒就被带到门口,懵懵懂懂之间,有些控制不住的,就开始哇哇大哭了起来。
管不住孩子的家长固然气恼,旁边的家长们也都赶紧捂住自己孩子的耳朵,怕他们也跟着有样学样,若是落入老师的眼中,担心这种爱哭的孩子不好教,那这一大早就完全白来一趟了。
方一茗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她其实也是想利用现在速记班这些学生的资源,在他们学习之余,也跟着培养一下蒙童。
开蒙的教材完全是她跟着科举系统商量后重新编排的,跟时下流行的《开蒙要训》《谕蒙书》《论语》大不相同,而是结合了另一个时空的《千字文》和《三字经》,更为浅白上口,便于记忆,其中又掺杂了不少私货。
系统本来对此提出质疑时,方一茗则毫不客气地说道:“既然是让我当老师,我当然要教一些我的观点,否则怎么算我的学生?尤其是这些内容涉及到的大多数对女性的偏见和打压,我的弟子,如果在我这里读完书还能成为一个男权主义者,那我这书也白教了!以后若是我的真实身份暴露,你觉得会如何?”
“所以,就要从现在开始,让他们懂得,尊重女性,以后才能老老实实对我尊师重道。”
好在这个时代,尚未形成后世那般诸多对女性的苛责规矩,也未曾将女孩们的脚绑束起来,甚至大多数有钱人家,还是愿意让自家女儿学点东西,知书达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会儿的男主人们都在忙着考取功名混迹官场,而管家经营之事,大多都是由女主人负责打理,一个家族能不能维持兴旺发达,女主人的知识和手段甚至比男子更为重要。
方夫人就是最明显“掌家夫人”的代表。
辛辛苦苦送孩子们来书院“面试”的家长们,愕然地发现,原来这书院录取孩子时,拼的不光是家世家财背景,更主要的是,拼娘。
“有孟母三迁,方有孟子,尊夫人对孩子的教育观点,直接影响到孩子对学习的态度,所以当然要看学生娘亲的品行,才能决定他是否通过面试。”
方一茗说的振振有词,却还是拦不住大家七嘴八舌的猜测。
“先生此言差矣,岂能将孩子交予妇人之手教导?”有个胡子都快垂到肚皮上的老者领着个瘦瘦小小的男童,不以为然地说道:“所谓慈母多败儿,要教自然要由名师严父教导,方能成才啊!”
第三十一章 绛罗饼餤 绛罗饼餤玻璃酒……
“可依我所知, 养不教,父之过。就算出了败家儿,难道父亲就没有过错了吗?”
方一茗翻了个白眼, 问道:“敢问各位家长,你们平日和孩子相处的时间有多少?可曾亲自教导他们读书练字?督促他们背诵诗文?”
“这……”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候流行的还是抱孙不抱子, 不光要做严父, 还要出去应酬,谁会耐烦将时间精力花在一个小娃儿身上?尤其是这些尚未开蒙的孩子,懵懵懂懂, 哭闹起来,更是让人无法忍受,男子汉大丈夫,又岂能将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但还是有人强词夺理:“男儿当关心大事,这等小事,岂能浪费时间?”
方一茗呵呵一笑,说道:“是啊,既然你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无心去教导孩子, 那教导孩子的,想必是他们的娘亲, 所以他们的娘亲识不识字,当然重要。我要收的弟子, 不光在书院里要好好学习, 回到家中亦需要温习功课,既然指望不上做父亲的,不问问孩子的娘亲能否指导他们的学业, 岂不是教学教一半,平白误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