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希望破灭而悲伤,也不为诅咒缠身而悔怨。
浮现在这不过双十的少女面庞上的,是看破生死般的平淡,躯壳刻满了累累病痛的伤痕, 她的灵魂却像已飞往高天之外,挣脱了红尘凡俗,另一种意义上的凌驾于众生之上。
这般心态,即便是最死板的禅院言也不由得动容。
在将死之人面前,具有诸多劣根性的人类也不会吝啬释放那一点点善意。
“我还会在禅院家停留一周,助你稳固封印。”
说罢,这关乎生命的沉重话题忽而一转,禅院言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阿音说道:“听说你还有个很宠爱的弟弟,是那个六眼之子对吗?”
忽然扯起了家常。
阿音的脑回路没跟上他的,愣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嗯,是悟。”
“哈,被称作神子的六眼啊……”禅院言的语气似笑非笑。
若不是阿音的视力极度衰退,她定然会发现这位中年男人的神情复杂极了,介于赞叹和不屑之间,带着一点微妙的嗤之以鼻。
“我们家也有一位完美继承了祖传术式的孩子,和五条悟正好年纪相仿。”
只是和五条家的神子相比,禅院惠实在名声不显。
“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谁更胜一筹呢……?”
这绝不仅仅是两个孩子间的较量,而是禅院家和五条家的底蕴比拼,祖传术式的强弱对比,这种无形的针锋相对,早在两个孩子同年降生时便已暗搓搓地开始了。
哪一家都不愿意承认自家的祖传术式略逊一筹,于是拼了命的往孩子身上施加压力,造就的直接结果便是,五条悟愈发叛逆,禅院惠愈发沉默。
“您的意思是……?”阿音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啊,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是我年岁大了,越来越爱自言自语吧。”
一个将死的少女,没有必要再让她挂心俗世,让留在人间的最后时光保存纯白的画卷便可,不必染上政治倾轧的肮脏泥泞。
禅院言此时格外的宽容,同他平日里苛刻的形象大相径庭。
一些不必要说的“闲话”,也被他压在了心里。
他把自己放在了长辈的定位上,面色和蔼地同阿音聊了一会儿,直至少女感到疲累不堪,阖上眼眸称自己需要休息,他才退出门外,和某个白发男孩撞了个正着。
被五条悟冷淡的目光扫射,禅院言丝毫不慌,还讶异地挑起了眉:“哦?五条小少爷竟然还有空探望自己的姐姐,看来是令尊的课业还不够充实您的生活?”
好一番阴阳怪气的刺探,五条悟皆无视之。
禅院家的人普遍看他不顺眼,他早就习惯了。
“我只是怕禅院长老不守约定,管不住嘴。为了避免我那个傻乎乎的姐姐遭受蒙骗,不放心才跟来看看。”
一言以蔽之,我看望我姐姐,关你屁事?
五条悟的语调陡然冷了两度:“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不就是拉拉家常,和你的姐姐寒暄了两句吗,竟然不由分说地恶意揣测他人行为,五条少爷好教养。”禅院言不冷不热地刺了回去。
他无意和五条悟纠缠,说得过了还有欺负小孩的嫌疑,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孩子气的掌控欲”便洒然拂袖,和五条悟擦肩而过。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禅院家的怀心思可多着呢。
他实在想不通,请动禅院言长老来施加封印,为什么对方还要多带一个孩子?即使是潜力巨大的十影术式所有者,在这种场合也派不上用场吧?
用意不明,五条悟难免对他们多留了一些警惕心。
可惜禅院言实在是个人精,做事滴水不漏,他观察了这么久,也没找到这家伙的破绽。
五条悟推门的动作忽而止住,他看到了屋内少女沉沉休憩的身影,随即收回迈出的脚步,放轻力道把门重新关上。
算了……
只要他们别在五条家搞事,不危害到这个家族,随他们怎么作。
这些烦心事没必要告知阿音。
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立场不同的两拨人,难得一次达成了共识——在对待阿音的体贴上。
………
一觉睡醒,阿音久违地感觉到神清气爽。
大概是在这具柔弱的身体里待久了,阿音现在能自如地走两步路都感动不已。睡眠像是将体内的沉疴洗涤一空,压迫在心肺的沉重感减轻了许多,呼吸也无需费力,除了手脚仍然发软,眼前仍模糊不清外,身体状况的改良几乎让她以为诅咒已祓。
——当然,她的理性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啦。
一觉醒来天色已暗,阿音不愿打扰休憩的侍女,她独自爬起床,披了一件单薄的羽织,便走到前院的走廊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不敢走太远,这双相当于高度近视的眼睛让她只能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进,感知的敏锐度也直线下降,她仰头看着银月高悬,竭力在朦胧的视野中勾勒出月亮的图案。
“呼……”
沁入心脾的凉意,似是缓解了多日来累积的疲倦,虚软的身子也稍稍恢复了活力,阿音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抽出几张扁平的纸片来。
这些纸片都是阿音曾经制作的人偶,在她仅剩的最后一点咒力也被侵蚀干净后,人偶也被打成了原型,三维立体人变成二维纸片人。
虽然没有了用处,阿音并不打算将它们丢弃,好歹也见证了她曾经辉煌的逃课史呢,权当纪念吧。
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僻静夜晚,她也只能和自己的纸片人自娱自乐了。
阿音在心里默数着纸片的数目,一张,两张,三张,四……
嗯?
阿音的手一顿,又重新数了一遍。
只有三张。
这数量对不上啊。
她一共做了四个人偶,技术也愈发精湛,可以说第四张纸片是她制作得最好的成品了,而且时间距离也近,或许上面还残留着她的咒力呢。
居然就给弄丢了。
阿音垂头丧气地心想,果然拿和服的宽袖来装东西还是太勉强了吗……
“你在找这个吗?”
毫无预兆的,忽然冒出的声音。吓得阿音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往旁边跳窜,却忘记了现在自己弱柳扶风林妹妹的人设,小腿陡然无力,支撑不住力道,眼看着就要脚崴。
“小心一点。”
倾倒的身躯被什么人扶住了,阿音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描摹出小小的黑影,声音也是符合身高的稚嫩。
然而,声音幼嫩,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沉稳。
“抱歉,冒犯了。”
那人将她扶稳,之后才给了她解释。
“无意打探你的隐私,我是被这张纸片上的零星咒力引来此处,这是你的作品吗?”
禅院惠扶好了她,便礼貌地后退两步,和少女拉开了距离。
他掏出纸片,亮在阿音的面前,可她的眼里仍是茫然。
“啊……抱歉。”阿音实在认不出来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眼睛快瞎了,看不清很多东西。是你捡到了我的纸片吗?十分感谢。”
禅院惠微愣:“……这样啊。对不起。”
俩人交谈了没几句,一大半都是在互相抱歉。
二人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阿音率先破功,“噗嗤”地喷笑出声。
阿音从对方的音色中推断出他的年龄,对孩子很宽容的她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你也是睡不着吗?来陪我聊聊天吧。”
禅院惠欣然应好。
“你对我的纸片很感兴趣吗?”
“算是吧。”禅院惠轻声说道,“做法看似简单,但其中术式却是经过了数次简化后的精妙,而且更重要的是……”
“这种纸片的工艺,和‘式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我很意外。”
禅院惠偏头看了她一眼,“五条家的人,居然会有精通式神术法的人在。”
这怕不是投错了胎吧。
阿音尴尬地眼神漂移:“啊这,你误会了,这并不是我发明的术式。”
实在没脸皮占禅院阁下的功劳,阿音面色微红:“我哪有那么厉害,这其实是一位我很敬重的术师教我的,我只会用,对于其中原理是一窍不通。”
“嗯……”禅院惠沉吟片刻,忽而说道,“既然如此,那位教导你的术师有没有禁止你往外传?”
咦?
阿音回忆了一下。
禅院阁下似乎就让她好好用纸片人,其他一概没提?
“没有。”
“太好了。”男孩的嗓音忽地明快了些许,“那你能教我吗?”
禅院惠盯着轻飘飘的纸片人,眼底含笑:“我很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并不是正篇里俩人对阿音的好感来得突兀。
而是阿音其实早就在二十年前攻略好了两个人呢?
只不过因为遗忘,好感度被封印住了而已(摊手)
第63章 别忘了我
禅院惠和她聊得很是投缘, 但看阿音的身子不好,他便也没有过多叨扰她,在阿音给他演示过一遍纸片式神的制作手法后就无师自通了, 礼貌地同阿音道别, 不再占用她的休息时间。
其实阿音半点不介意来着。
以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状态, 平日里可以聊天的对象除了小梅就是悟, 日子一天天闲得都快发霉了。
二十世纪初,娱乐设施更是堪称贫乏。
次日, 五条悟照例来看望她的时候,甫一进屋,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皱眉:“昨夜有人来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是啦。”阿音忙摆手, 澄清了这个误会,“是我邀请对方的,而且那还是个小孩子, 没什么关系吧。”
“小孩子?”五条悟面色有些怪异, 他又扫视了屋子里一圈,“原来如此。”
五条悟走到阿音的床榻旁,搬来一个矮凳, 将慰问品放在上面,他自己则坐到阿音的床榻边,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
说来也确实。
仔细考究, 五条悟来阿音屋子里的频率已经能和他回自己家的频率持平了,甚至还要隐隐高出那么一截。
“我说你这家伙,不要对谁都那么放心啊,尤其是非自家人。”
五条悟比了个“停”的手势:“你先别插话,听我说。”
阿音乖乖闭上了嘴, 眼睛眨巴。
“别总是拿对方是小孩子来当借口,你的安全观念薄弱是事实吧。”五条悟不满地戳戳她的额头,“再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大家族里的孩子和普通家庭的孩子根本是两种生物吗?”
“昨天晚上,你见到的那个男孩应该是禅院家的人。”五条悟的语气忽而平静了下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家伙是与我同龄的禅院家继承人,禅院惠吧。”
阿音吓得瓜子都掉了。
“诶,诶?!”她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不会吧,虽然但是……这怎么可能啊!”
昨天和她聊了半个晚上的男孩子是禅院阁下?
啊这……细细回想起来,的确能发觉到一点和禅院阁下类似的性格特质。
想起自己昨夜和对方剪了几个时辰的纸片人,阿音就忍不住脸上发烫,恨不得就地把自己掩埋。
呜哇,她这算什么?班门弄斧,还是你教你自己??
阿音的反应之激烈,把五条悟都吓得失语了一会儿。
良久,他觑了一眼阿音:“有什么不可能的……那家伙的咒力残秽烧成灰我都认识。”来自宿敌的警惕。
即使禅院惠离去前清理了一些,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阿音双手揪着被褥,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仍有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禅院……惠,要随着言长老拜访五条家?”
五条悟拿手背贴了贴她的脸,察觉到她比常人偏低的温度后,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
斟茶的水声同他淡漠的嗓音搅和在一起。
“很简单,因为禅院言怕自己若不在,家族里会有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对禅院惠下手。不得已之下,只好把禅院惠带在自己身边。”
阿音忽而抬头,五条悟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好在如今的五条悟并不喜欢吊人胃口,很快他就给出了解释。
“禅院惠的处境,与我相同,却也不同。”五条悟咂了下嘴,“硬要说的话,他比我要不幸很多。”
大家族继承人的压力,他们是同等的。
但五条悟至少不用操心内患,他身为家主的父亲仍健在,倘若他继承家族的道路上出现障碍,不用他出手,父亲会直接为他摆平。
天资、头脑、血脉,与来自长辈的重视,无一不昭示着五条悟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身份,别的兄弟姐妹压根连争夺的心思都不敢生。在这一方面,五条悟可谓是顺风顺水。
而禅院惠,比他要辛苦太多了。
“他并没有长辈的庇佑。”五条悟敛眸,将几年前一度轰动过咒术界的事件娓娓道出,“禅院惠的父母,在很早之前就离他而去了,一个死亡,一个失踪。我当时记忆也不太清晰……但后来听起年长者诉说,也能拼凑个大概。”
“他们是在寻找圣物的旅途上遭遇不幸的,噩耗来得太过突然,而禅院惠当时又年幼……前代家主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会遭遇什么,不用我说,你也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