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月为人仔细厚道,阮慈对她其实颇是欣赏,也好奇她为什么不去恒泽天,毕竟李平彦是要去的,孟令月说这都是宗内长辈安排,阮慈便笑道,“难道你们宗门之中,这一代还有比你更出众的弟子么?”
恒泽天是千年显化一次,也足够筑基弟子轮换一代了,若是上次显化的时候修为还不够争取去的,这次显化时,若没有突破金丹,寿数也已将走到尽头,更无前去恒泽天的资格。茂宗厉害修士自然不止这些,但合适的人选不多,在阮慈看来,孟令月的修为、心性都是上乘,争斗经验也十分丰富,也不知平海宗还有谁能压过她去恒泽天取宝。
孟令月笑道,“出众不出众的,不敢说,都是师长的安排。”
阮慈道,“也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蝶谷要更把稳些,也就我们这些死了也不可惜的,才往恒泽天去。”
孟令月不由掩唇又笑了几声,方才婉言解释,“不是不是,盛宗茂宗,大不相同,盛宗弟子要争那恒泽玉露,死伤自然大些,我们茂宗弟子无此奢望,万蝶谷和恒泽天对我等来说,都是一般的,是愚姐修为不足,不配前往。”
莲师妹插嘴道,“却不是这般,在洞天内各凭本事,茂宗修士也有夺得恒泽玉露的,师姐修为也是足够,本是可以去的,但此次李师兄要去,恩师便不许师姐去了。”
孟令月喝道,“小莲,难道就你长了嘴?”
她面上有些烧红,还好一行人已走出商行,不然这话被张掌柜听到,孟令月脸上更下不来。莲师妹道,“师姐你都做了,我有什么不好说的?那李师兄有这么好?你满心里只想着这些,耽误的全是自己的前程,也白费了师尊的苦心。”
她哼了一声,兀自飞掠而去,孟令月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对阮慈勉强一笑,道,“慈师妹可要找一处客栈打尖?”
阮慈却想先去酒楼吃上一顿,她难得有了灵钱,便很是大方,主动要请客,孟令月择了一处酒楼,随意点了两个菜,对阮慈道,“早知道师妹对灵食有所偏嗜,刚才留些九婴血肉,令酒楼做去,倒也便宜。”
她分到的宝材刚才也全给张掌柜了,并无遗留。阮慈道,“不妨,我不要吃那九婴蛇做的菜,它长了三张人脸,丑怪得很,我看了就恶心。”
孟令月不由笑道,“慈师妹的小性子,当真可爱得紧,你在师门中一定颇为受宠。”
阮慈在炼气期时,必须服用灵食才能维生,但却不得口福,如今筑基之后,已可辟谷,但对美味的追求留了下来,第一次上馆子吃饭,也很是新鲜,将菜谱翻了又翻,点了两三万灵钱的菜来,孟令月再四拦阻,方才止住。她道,“我哪里受宠了?师父也不怎么疼我,你瞧我第一次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曾叮嘱我。”
其实王真人应该是知道王盼盼会跟来,这才没有嘱咐,阮慈伸了伸舌头,想到这里距离上清门还不是很远,对洞天真人来说,自己依旧是在庭院之中活动,便不敢胡乱编排,又想起说道,“孟师姐,坊市中可有什么出名的灵茶?我恩师喜欢喝茶,我买些回去孝敬他。”
孟令月道,“上清行和宝芝行都有好茶卖,这一带最好的灵茶自然是上清门内出产,一会吃完了,我们两个商行都进去看看。说不准在上清行内还能遇到几张熟面孔。”
阮慈不解其意,孟令月笑道,“上清门弟子也要外出办差,每当这时节,去万蝶谷和恒泽天的弟子也许便会来这里落脚,如能结识一二,将来说不准便是一个依仗,如我们这般,本身也要前去办差的,更想着能结伴而行。因此金波坊市这段时间是极热闹的,左近茂宗弟子都会云集过来,便是上清弟子不来,大家互通有无,也是好的。”
阮慈道,“那李师兄还去绿玉明堂猎杀妖兽?他不用结识上清弟子么?”
孟令月道,“毕竟这都是很难说的事,谁也不知上清弟子性情如何,会否庇护我等,李师兄志存高远,对这些事不是很放在心上,他只相信自己的修为。”
“原来是这般。”
阮慈夹了一口灵食,送入口中,只觉得细软香滑,入口即化,灵力温和滋补,在舌尖漾开,她享受地眯起眼,陶醉了一会儿才道,“那孟师姐你呢?为何也跟着去了?我看你也并非不愿结交盛宗弟子呀。”
孟令月面色又红了起来,她道,“慈师妹看出来了?小莲便是因此事怨我,我也知道,我许多师弟、师妹是希望我在此地等候的。”
阮慈心想,这要看不出来也很难。
她笑了笑,并不接话,孟令月为自己斟了一杯灵酒,啜了一口,道,“其实我也想问问慈师妹,你是盛宗弟子,却又这样早便成了亲,当可有以教我——慈师妹,我想先问问,你修仙问道,是为了什么呢?”
第65章 明澈本真
修仙问道,所为者何?
这一问,阮慈有时也曾思忖,尤其是在山中修行枯燥时,更是时常这般自问,她在炼化东华剑意时,因为局势危急,几乎没有停下歇息的时间,反倒是心无杂念。但在紫精山中,日月长长,年复一年,只是打坐修行,偶然习练符咒法术,足足十年,所见之人不过七个,难免偶然也会暗想,修仙问道,除了将来有一日能了却阮氏灭门因果之外,又是为了什么?
几番思索,自然也有自己的答案,她曾三度穿梭入梦,常春风懵懵懂懂,对此并未细想,修仙不过是他谋生的手段;屈娉婷困于家事,偶尔寻思,却也是浅尝辄止,至于那第五苍,思绪偏激,满脑子急功近利的念头,对他来说,这问题的答案十分明显,修仙问道,自然是为了掌握更大的权力,往更高的境界冲击,至于冲击成功之后,又该做些什么,他却并未想得清楚。
在阮慈看来,第五苍蹂躏仆从,仗势欺人的种种行径,也是因为他未曾明心见性,既然不知道冲击更上一步境界之后,该做什么,破境之后难免茫然。
已是成功了一小步,心中却无满足之感,而前路还有漫漫,面临的是更艰难也更枯燥的修行,第五苍难免有些裹足不前,却不敢将这般思绪外泄,久而久之,便要将那出身世家大族,修为进境甚速的好处,化为看得见的爽快,所以才有私下欺男霸女,种种令人作呕的情态。
修行为何,这大概是每个修士心底都会思忖的问题,也都有自己的答案,又有多少人会把所有思绪据实以告呢?阮慈有幸,能体会到三个修士心中毫无保留的思绪,对这一问也有自己的品读,但她不会在此处全告诉孟令月,也知道孟令月想听的并非是她的真心话,因笑道,“修仙问道,为的自然是自己呀,难道还能为了别人?”
孟令月道,“不错,修仙问道,为的全是自己,便是师尊培养弟子,传承道统,有些为的是将来弟子若能成就道祖,可将这一脉曾经修士从虚数中凝聚返生。有些为的是有人差使奔忙,为他的仙途出力,还有些修士只是喜欢栽培后进,此番举动能令他心中生悦,无论如何,我等修士在这世间,一向是唯我独尊,若是连自身的心绪、意识都要为外界更改,那这千百年的修行苦功,为的又是什么?我这样日日夜夜地打坐修行,并非是为了不负恩师的期望,也并非是只为了追逐更高一层的境界,慈师妹,你也已经筑基,这修行之苦,亦是深有体会,谁能为了旁人,这样长年累月地在丰茂年华闭关自守?唯有为了自己。”
她说得颇有道理,至少和阮慈所想很是一样,阮慈道,“是呀,是以我很佩服那些洞天高人,我等才是筑基,已觉修行辛苦,真不知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天生便喜欢打坐修行。”
孟令月笑道,“哪有人天生喜欢凝练法力的?固然其中也有乐趣,但亦是难以遮掩修道之苦。但凡能上到高处的大修士,不论其道途如何,都是有旁人难以想象的大毅力,师尊对我说,元婴之后,道途别有一番艰难,唯有百折不挠之辈,才能往上继续攀登。若非如此,一个大修士足以栽培出千千万万个大修士,琅嬛周天的上进之途早就被世家把持了,哪有这许多变数动荡?”
二女一时都没有说话,似是同时想象起了修仙只需资源堆叠,无需心志坚牢的世界,而这般的规则又会改变多少如今大家习以为常的规矩。过了一会,孟令月道,“话都说得远了,慈师妹,我且问你,若是一个人生下来便是心志单纯,一心道途,少时便被大修士收养,除了求道之外,一心一意,别无他念,这般修到了洞天——那么这个人,他真的算是活过么?他的修为,除了对宗门有用,对他自己有用以外,对旁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便是他最终竟成了道祖,他能给本方宇宙带来怎样的改变呢?”
这牵涉到道祖层面的体验,却非阮慈所知,她暗自记下,想着若有机缘,要问问青君当道祖是怎样的感觉,心中是否除道之外,别无他物,口中笑道,“唉,又哪有这般的修士?便是我们盛宗弟子,也要为自己筹措修道资粮,一个人出来世上便要和别人打交道,见得多了,心里也就自然有了别的东西。”
“不错,在我看来,这别的东西,方才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所在。”孟令月双眼灼灼,认真地说,“这求道之途,本就千难万险,漫漫无尽,我等修士想要以身合道,又是多么的渺茫?为了这渺茫的所望,抛却了我自身心绪,只为修行更速,那么我这一生,岂不是修为的奴隶?我便是要携着我所有的情思,在这道途之中探索,能走多远,便走到多远。我欢喜谁,便大大方方的欢喜,若是有一日我不喜欢他了,我也坦坦荡荡地将他放下,继续前行。在将来某一刻,我大抵也要陨落在半道上的,可那时我心里是宁静的,我知晓我是顺着心意前行,我走不下去,便只是因为我最远只能走到那里。”
阮慈玩味她的说辞,也觉得颇有道理,孟令月筑基最多九层,若把以身合道视为成功的标记,那么她自筑基时起也许便已落败。但诸天万界这许多修士,也不会因为自己没有合道的指望,便停止前行,她道。“是,修道本就是让自身更是完善,又何须为修行更远,斩落自身珍视的那些东西。”
孟令月对她微微一笑,欣然道,“我便知道我和慈师妹是谈得来的。慈师妹活泼灵动,不像是我许多师兄弟,死气沉沉,满脑子都是怎么提升修为,这般人便是活上万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更无法突破金丹,同他们真没什么可谈的。”
听她这样一说,真修突破金丹似乎不止堆叠修为。因为她如今在明面上是个器修,这些真修的知识身边人是不会特意告诉她的,阮慈捺下好奇,笑道,“我只是有一事不解,孟师姐这样想,自然是随意潇洒,也不能说是错,但你身为宗内天才弟子,所受栽培,却也要报偿宗门。如这般连莲师妹都不服膺你,宗内为何还让你去万蝶谷呢?”
孟令月笑道,“这有何难?我们宗门和盛宗不同,往外派差历来是比出来的,只需在宗门小选里打败所有同门,那么你要去哪里都是自己做主。”
她话声轻描淡写,霸气却是隐约透出,阮慈不由拍手直呼威风,孟令月道,“不过我旁心多了些,终究也是有些妨碍,门中待我另一个师弟更好,此次出来,本来我也能去恒泽天,但恩师还是示意下来,为我选了万蝶谷。”
以宗门执事的眼光来看,阮慈也不会叫孟令月去恒泽天的,恒泽天最后的胜出者只能有一个,若是孟令月和李平彦都侥幸走到最后一步,谁能保证孟令月不会有意相让?当然,李平彦本身修为也是不差,但既然要以宗门利益为先,那么自然要摒除种种不利。她道,“孟师姐既然任性而为,门中有所考量也是自然。”
孟令月道,“这我并不怨怼,终究我等身在世上,所关联者方方面面,又哪有人什么好处都占得全了。只是小莲年少气盛,对我有些不满,这是我想不通的,她若为恩师的苦心不平,大可用心修行,去做恩师座下最出众的弟子,又何必把她的期望寄托给我,希望我能当好她心中的大师姐。”
这一行同道之中,李平彦修行最好、道心最坚,在斗法中也最有经验,阮慈原本更看得上他一些,觉得和旁人没什么好说的,不料今日和孟令月一番闲谈,倒令她有几分刮目相看,因道,“我认识许多活在他人期望中的修士,能和师姐这般明澈本真的却是很少。”
孟令月道,“也不尽然,只是我的本真比旁人更特殊些罢了,若我天性喜欢货殖钱财,也许今日师弟、师妹便不会有这般谤议,反而忙不迭都来依附于我呢。想来天下英雄无数,哪个没有一番抱负,却不是个个都需要为自己辩解。”
她笑问阮慈道,“慈师妹,你的抱负又是什么?难道也和我一样,很是欢喜你官人么?”
阮慈方才不愿道出真情,只觉得交浅言深。此时却不这么想了,她道,“欢喜?大概是有些欢喜的罢,但我也欢喜许多别的事物。我和官人结亲,并非是出自喜欢,而是这么做对双方都有好处。”
孟令月也不意外,其实这样的婚姻,在琅嬛周天大概才是常态,阮慈道,“至于说我的抱负,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喜欢自自在在的,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一直也未能成真。”
“师妹的抱负,比我的向往要更难了许多。”孟令月也不由笑道,“我辈修行入道,便犹如逆水行舟,一刻也不可止歇。又哪来真正的大自在?还不都是被寿限追赶的亡命之徒?”
她这比喻倒是恰当,阮慈亦明白她的意思,孟令月钟情李平彦,并非是无心大道,恰恰相反,她是对自己极为自信,或者说极是自我,并无谦卑之心,要证明自己无需斩断情丝,以那不经改变的本我,仍可以追求大道,向道之心,依旧坚牢。而每一个入道修士,要面临的都是那紧迫的寿限,道基越高,修行时间便越是捉襟见肘,如此不断催逼,又哪有自在可言?便是没有青剑,一样深陷局中不可自拔,若非如此,亦很难在寿尽之前突破境界。
这般的局面,并非是一人的过错,甚至不能用过错来形容,也许其中大有深意,阮慈也是捉摸不定,其实她对这些奥秘亦是深有兴趣,叹道,“不错,有一刻的自在,便先享着这一刻的福罢。”
她举起筷子,笑道,“就如同此刻,我还有不吃那九婴蛇的自在,有这享用美食的自在,应当珍惜才对。”
说着,便将盘中美食全都吃光,孟令月笑道,“慈师妹真是古灵精怪得很。”
两人餐罢,孟令月便带阮慈去买灵茶,阮慈留神在几家商肆中看去,都不见有时间灵物售卖,便知道这种物事的确如王盼盼所说,十分珍稀,大概是不会轻易流入市面上的,便是周晏清种的洄梦灵果,若不是同门弟子,也不易得到。要寻访时间灵物,这般撞运气不太能行得通,只能是托些心腹近人去办,毕竟这是要入口的灵物,而这周天之中害人手段极多,似孟令月这样只算是有些交情的道友,托办此事都嫌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