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听着听着,慢慢抿起唇角。
他不信。他跟衣末从小就认识, 他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如果当时衣末就跟沈辞在一起了,她不可能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才告诉他。
衣末消失过几个月,她跟他提起过, 她是被一个变态绑走的,困在了一个海岛上。
在那个海岛上, 大家都尊敬地称呼那个变态一声“爷”,爷的身边永远跟着一条走狗,是个刀疤脸。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很清晰,陈平安断定, 沈辞就是那个大变态!
可衣末却不信。她彻底被沈辞弄昏了头脑,她始终认为,沈辞是个善良的人,不可能做过那些坏事,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跟那个变态是同一个人这种可能。
陈平安没有办法说服她,只得另辟蹊径,试图找到证据,试图拉她一把,将她重新拉出危险圈,拉回自己的身边来。
于是他直白地问陈院长,沈辞在这里歇脚的那一天,有没有干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或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经他这么一问,陈院长还真想起一件事,她的神色有点不自然,开始三缄其口,支支吾吾不愿把实情说出来。
陈平安急了,匆匆比划说:【事关人命,还请陈院长不要一错再错!】
陈院长被那句话吓住了,什么人不人命的,她说她只是收过一点答谢费,还跟陈平安说,她也不是白收的,她有把衣末给她那条项链还给那个人!
陈平蹙紧了眉头,知道陈院长还有事瞒着他,刨根究底问:【答谢费到底有多少?】
陈院长不愿意说,陈平安又问:【答谢费有多少!】
陈院长被逼得急了,本以为自己今日遇到的是个福星,却不曾想是尊瘟神。她骂骂咧咧了起来,大声说:“一百万!怎的,人家愿意给,我愿意收,两厢情愿的事情,我犯法了不成!”
陈平安气得脸色发红,转身就走了。
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陈平安又连夜赶回宁城,回到自己的福利院。他一直躲在办公室的窗边,隔着半拉开的窗帘,看着沈辞将衣末送过来,又看着沈辞独自一人走远。
他视死如归地偷偷跟了过去,跟人跟到城西,亲眼看到沈辞掏出枪械,面容冷漠,利落地对着一个人头扣响了扳指。
陈平安心脏狂跳,屏着呼吸用手机将这一画面拍了下来。
他一路狂奔,跑得踉踉跄跄,终于赶在沈辞回来之前,先一步回到福利院。
衣末当时正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准备小朋友午间要吃的水果和点心,看清陈平安执意扬在她眼前的照片,她一下子便顿住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像是被压着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来气。之后陈平安好像还对她比划了很多很多的话,可她一个手势都看不懂了。
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手腕一软,碗里的汤汁洒落在地,紧接着,整个碗磕在地上,哐当一声,全碎了。
她终于看清了陈平安最后比划的几个动作。
陈平安说,沈辞不是好人,一定要提防他,小心他。
陈平安说,他去了一趟江城,当时他们还在江城的时候,沈辞就给了陈院长一百万,现在那条项链就在沈辞手里,如果他不是那个变态,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用一百万,去换变态送出的项链。
陈平安最后又将昨天见到刀疤脸的事情跟衣末说了一遍,他比划得细致又缓慢,生怕自己漏掉什么,生怕她还会不信。
他明明是个外人,看上去却比她还要着急。
衣末一直都知道,陈平安是不可能骗她的。只是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去信呢?
衣末生生被自己逼出了满额的大汗,大脑混沌之间,伸手就要去捧地上的碎瓷片。
不想就好了。她心里想着,只要她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她装作没看见,那么她就还可以跟他在一起。
跟那谪仙般的人物,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衣末,你到底在想什么!】陈平安还在逼她,他朝她伸手,想要将她糊涂的动作、糊涂的想法彻底制止下来。
可却有人却先陈平安一步将衣末护住了,来人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直直站到她的身前,让她与陈平安彻底隔绝开来。
是沈辞。
他满身煞气,站在两人中间,背脊挺直得就像一株松柏。
陈平安霎时大骇,隐忍看衣末一眼,急着上前一步,想要过去拉她。
沈辞却一步不让,横亘在陈平安和衣末之间,打断他的企图,难得好脾气,皮笑肉不笑地冲他说:“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你是衣末的好朋友,我理应尊重你,但请你自重。”
他说罢就揽过了衣末的腰,耀武扬威一般的,让她并肩与他站到了一起。
他们看上去是那样般配。
陈平安瞪大了双眼,还想比划什么,抬眼的瞬间,却见衣末冲他摇了摇头。
陈平安再次体会到了那种从头凉到脚的冰寒,愤愤不平地与衣末对视一眼,红着鼻尖转身跑开。
一瞬之间,厨房里只剩下沈辞和衣末两个人。
沈辞依旧将衣末揽着,瞥了眼地上打碎的瓷碗,又见她紧抿着的唇,想起什么,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他想起了自己刚来宁城那会,在小巷瓦房打碎的那只至今还记在账上的面碗,此刻这碗可是衣末自己打破的,她这般愁眉苦脸,是心疼即将要赔的那十块钱么?
“我帮你赔。”他想着想着就把心事说了出来,衣末不解地朝他转过脸来,他顺势朝她倾身,想要和她亲近。
可衣末却将他无声推开,惨白着脸色,比划说:【这里是福利院。】
沈辞开始笑得痞气又无赖,飞快斜头,冲着她的两边脸颊各自轻轻咬了一口。
衣末的双脸瞬间通红开来,让人分不清是被他咬的,还是被自己羞的。
沈辞心情大好,由衷夸了句:“真好看。”
“剩下的我们回家再亲。”
他依旧听她的话,并未发现衣末的异常。亲完之后,他便放开衣末,转身拿起一旁的扫帚,开始收拾地上打碎的瓷碗。
沈辞好心情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他才发觉出一丝不对劲。
衣末拒绝了他的邀请,她显少拒绝他,哪怕他一开始不知轻重,会把她弄哭,她都没有像今晚这样,直言自己想要停一停。
沈辞终于看出了她的异常。她这一整天都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他叫她很多声,她才能听见,就连笑起来,都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宇间似乎总是含着一股散不开的愁绪。
沈辞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他只得听她的话,她不想要,他就忍下心间所有的悸动不去亲近她。
他开始坐在桌边,拿出已经好久没用过了的纸和笔,等着她一点又一点地自我纾解,等着她和以前一样,疏解好了就坐到他的身边来。
衣末最终果真坐了过来,却不是他的身边,而是他的对立面。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疏远过了,沈辞眼神暗了暗,却还是微笑着勾唇,安静写道:【你今天不开心。】
没有问她,而是肯定。
衣末在那一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知晓自己从来都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她对他的回应。
她之后便没再将头抬起来,她直直盯着桌面,从沈辞的角度看,她就像快要睡着了。
【是累了么?】沈辞试探问,小心翼翼地将纸笔推到她的手边,渴求她的回复。
那一刻,衣末突然眼眶就红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道该说哪句,该问哪句。
她很害怕。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所编织出来的一出幻影,她大梦一场,等到梦醒,什么都会留不住。
她第一次想要逃避,可她已经开始怀疑了,她没办法说服自己,这让她觉得很痛苦。
沈辞安静地等着,看到这样的衣末,渐渐于心不忍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有些在逼她,想着要不收起纸笔,不再问下去了,却看见她突然抬头,眼眶猩红,与他怒目相对。
沈辞一瞬间就顿住了,手里捏着纸笔,想要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
可她很快又将头低了下去,之后一秒都不愿意在他跟前多待,直接比划一句自己累了,就匆匆回了房。
那一夜,沈辞整晚未睡,脑海里总是衣末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不愿意多想,却总觉得,她的那个眼神里带着一股恨。
他们之后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整整七天过去,不论沈辞如何胡搅蛮缠,衣末来来回回都只用一句敷衍他——
她累了,她想休息,想停一停。
沈辞不想坐以待毙,越发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做些什么。
他很快等来了一个机会。
第34章 叙情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盖在了他……
沈辞等来了宁城大雨。
下雨的那一天, 沈辞随便寻了个由头没去接衣末。他故意在大雨中淋了整整两个小时,等自己真的感觉快要生病的时候,才走回小巷瓦房, 敲响了衣末的房门。
他这次终于成功了,衣末果真心软下来, 他浑身湿透,笑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倒下的前一秒,衣末伸手抱住了他。
她搀着他回了卧房,眉宇间的愁绪第一次散开, 化作了心疼。
她替他脱了外衣, 看见他身上横竖交错着的陈年疤痕, 忍不住抿起了唇。
她又看见他的断肢, 那处依旧健硕, 却是那样不平整,蜿蜒得就像远山。
衣末的呼吸开始不平了起来,心尖的疼痛一寸又一寸地蔓延着,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轻轻盖在了他的断肢上。
那处应激性地动了动,下一秒,沈辞宽厚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害怕吗?”沈辞垂着长睫, 轻声问她。
他第一次完整地将他自己的躯体展露在她面前,以前亲吻的时候, 衣末偶尔也会这样忍不住伸手摸他的断肢,可他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将它完整地、献祭一般地给她看。
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纵使平时装得再不在意, 他依旧恨自己的不完整。
衣末颤抖地摇了摇头,眼泪决堤之前,她用手臂快速擦了擦脸,比划说:【我去给你拿药。】
沈辞视线追随着她,看见她很快从外面提进来一个明黄色的小药箱。
她动作熟练,用纱布沾着酒精,开始轻轻地给他的伤口消毒。
因为淋了雨,沈辞的断肢截断面处变得肿胀不堪,和她第一次帮他处理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们刚从半山别墅逃出来,身无分文地寄居在江城福利院,他们相互依靠,谁都不会料到,他们最终会走在一起,更不会料到,他们恩爱不过数月,竟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还真应了那句话,造化弄人。
她渐渐又红了眼眶,看到她在哭,沈辞立马慌了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的伤口吓到了她,匆匆扯过一旁的衣服盖在自己的断肢上。
他将她拉着坐上床沿,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哄着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又开始向她道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淋雨,解释自己其实有分寸,这些小伤小痛并影响不了他。
他让衣末不要担心他,抱着她抱了很久,最后却松开臂弯,让她先出去,接下来的药他自己来上。
他这几天变得越来越来小心翼翼,就像一个害怕被遗弃的小孩子。
可他越是如此做,衣末的眼泪就越流得越凶。哭着哭着,她又停了下来,擦干眼泪,下定决心一般,郑重抬手朝他比划。
【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只问你一遍,你须如实答我。】
沈辞坐在床边,仰头直视着衣末,半晌点头。
【遇到我之前,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沈辞微微眨了眨眼。她的目光看上去认真又凝重,沈辞一时竟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
他最害怕的还是来了。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老板,财阀,总裁,沈氏集团唯一继承人……
这些身份在沈辞脑海里快速地闪过,可最后他却说:“混混。”
混混。
他直白地将心中真实所想说了出来。
虽然亿万人都曾艳羡他,景仰他,惧怕他,但其实在他心里,他不过是一个身心都残缺着的混混。
衣末彻底红了眼。她不甘心地又问:【可有杀过人?】
沈辞这次彻底顿住,看清她的手势,再也不能言语。
他的右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开来,而衣末就那样站在不远处审视着,看到他越来越狼狈,她的眼泪再次泛滥,一滴又一滴地夺眶而出,砸在了卧房的水泥地板上。
她终于为他哭了,可他为什么一点都感受不到欣喜,反倒觉得那么痛呢?
衣末终是没有一直等下去,眼泪控制不住,她便用手将它们擦干。
她似乎提前断定了答案,她转身要走,沈辞却腾地一下起身,扯痛了断肢也不管,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整个人都颤抖不堪了起来,手臂紧紧箍在她的腰间,就像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快速回道:“没有。衣末,我没有杀过人,没有……”
他只是亲眼见过浮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还亲身体验过反目成仇、家破人亡。
他是在深渊里长大的人,他无意瞒她,他只是很害怕,如果这些事情她都知道了,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再要他了?
衣末那一晚任由沈辞将她抱了许久许久,久到屋外的夜色更深一重,久到他终于体力不支沉沉睡下,她才收起药箱,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他的卧房。
可她最终却在门边停了步,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调转过身,径直朝房内唯一能藏东西的衣柜方向走了过去。
她已经怀疑了,那些迷雾一般的事情有如血盆大口,日夜折磨着她,撕咬着她,唯有亲自求解,她才能够自救。
她很快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一个黑色皮箱,皮箱并没上锁,她轻轻一按,箱子便被打开了。
然后她便看到了陈平安跟她说过的那把枪。手枪一旁,是一个首饰盒,下面则是大把大把的现金。
衣末将首饰盒打开看,里面躺着的,是当日她被困在半山别墅的时候,大魔鬼曾经送给她的那条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