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增派两个人手过来,你们二十四小时轮流盯着监控,一有不对,立马向我汇报。”魏进面无表情下了命令。
“是,进哥!”
监控室的值班小弟立马打电话忙活去了,魏进又盯着监控看了几分钟,直到看到医生就诊完毕,床上的女人重新闭眼睡下,他才快步离开监控室。
魏进去了一个地方,位于别墅一楼,最西侧的一个小房间。
其实沈辞平时并不在这里下榻,他是这整座半山别墅的主子,卧房自然是他们所有人里面最宽敞气派的。
可他现在却把自己困在这别墅最逼仄、最潮湿的一个小房间里,说出来多么讽刺,为的只是他在犯病的时候,能够不让那女人看到和听到。
魏进握拳在门外等着,直到房内不再有动静,他才敛了心神,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无一完整,床单上又沾染了新的血迹,破碎的镜子里面,照得人也一并分崩离析。
魏进最后在房间最里侧的墙角找到了沈辞,他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单膝,浑身脏兮兮的,看上去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魏进眼眶发红,蹲到沈辞的跟前,像哄孩子一般,轻声说:“爷,该吃药了。”
沈辞愣然抬头,看向魏进的眼神很迟钝,同时又含着许多不解。
“吃药?”他低低地问了一句。
魏进拖着鼻音嗯了一声,低声说:“对,吃药。吃完了病就会快点好了。”
这次沈辞失控得厉害,医生怕他误食,并不敢一次性将药全部给他,每每到了吃药的时间点,魏进都会亲自来送。
魏进将白纸包着的药片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又从不远处的地面上,给沈辞捡了一瓶矿泉水。
沈辞原本一直愣怔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魏进将药片递到他的嘴边,又说了一个“药”字,沈辞突然大受刺激,猛地暴起,直接将药打翻,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倒在了身后的地上。
“老子不吃药,老子没病!”
沈辞又开始癫狂地笑了起来,魏进大张着嘴巴,嗬嗬吸气,废了大半天功夫依旧挣脱不开,最后没有办法,快速摸索口袋,找准时机冲着沈辞的大腿一扎,直接给他注射了一针麻醉剂。
沈辞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过了一会,魏进才顺好气从地上爬起,重新捡回水和药,抱着沈辞的头将药片强行喂了下去。
多少年了?
魏进一边喂药,一边忍不住地心想,主子受这样的折磨,已经多少年了?
很多亲近的人都知道,沈辞犯病的时候右手会发抖。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落下这种病症,是因为在他十八岁的时候,沈淮南曾以成人礼的噱头,亲自逼迫他去杀一个人。
当年沈淮瑾刚刚亡故一年,沈辞羽翼未满,沈淮南风头正盛。
沈淮南虽为沈氏二当家,却备受家族倚重。为了彻底以绝后患,同时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一把手,而沈辞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傀儡,沈淮南颇费心思,最终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在沈辞十八岁生辰那天,沈淮南当着众人的面,让沈辞杀了自己身边,最亲近一条的走狗。
指的不是别人,是他魏进。
沈辞当时又是怎么保住他的呢?
魏进还记得,当年沈淮南在宴席上,将能够吃人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自己是有多么恐惧。可沈辞却在那一刻,不卑不亢地喊了沈淮南一声叔叔,待沈淮南收回视线,他笑望着他说:“既是我的成人礼,就应该正式隆重一些,杀条走狗算什么。”
沈淮南当时呵的一声跟着笑了,说:“那大侄子说说看,你的成人礼,叔叔怎么帮你庆祝才算正式隆重?”
沈辞面色沉静,视线划过众人,最后修长的指头伸出,指向沈淮南身旁一人,提议说:“让走狗,杀我。”
让走狗,杀我。
魏进闭眼流下了一行清泪,迫使自己不再回忆下去。
没有谁是与生俱来就能坐稳沈氏大当家这把至高无上的宝座的,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之下,是尸横遍野,是白骨成枯。他们生在地狱,要想活命,只得清除一切障碍,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可主子却为了一个女人停了下来。
他为了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放弃了仇恨,甚至想要放弃所有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一切……
而结果,却可怜至此。
魏进愤愤咬牙,将沈辞放到床上之后,又帮他掖好被子,而后站到了他的床前。
魏进将沈辞打量了许久一阵,突然说:“爷,你甘心吗?”
沈辞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魏进最后替他答了,说:“爷,你不甘心。你心地善良,容易心软,剩下的事情,我替你做了。”
说完这句话,魏进衣角带风地走了出去。他面目沉着,神情凌厉,一如既往。
第38章 囚雀 衣末有些震惊了,唰地一下掀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 窗外已经变成灰蒙蒙的,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衣末缩在被窝里,蜷得更厉害了些, 她自小怕冷,半山别墅临海, 眼下秋分已过,又吹了几阵北风, 可比宁城小巷要冷得多了。
小青一直守在房间里,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檀木椅上打盹儿。兴许是心里惦记着事情,她并未深睡, 床上的人一动, 立马就醒了。
“姐姐, 你醒了?”小青揉了揉眼睛从椅凳上起身, 来到床前, “姐姐这次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小青是这个地方唯一一个叫衣末姐姐的人, 衣末觉得亲切, 却还是摇了摇头,比划说:【我不饿。】
她是真的不饿,只是觉得身子越睡越犯懒, 刚比划完,便打了个哈欠, 紧接着,又止不住地想要重新猫回软绵绵的鹅绒被窝里。
小青却不想衣末再这样睡下去,见她又要躺下,忙不迭急红了眼, 快速提议说:“姐姐别再睡了,再睡下去要生病的。现在天色还没黑,我陪姐姐出去走走吧!”
衣末却还是摇头,将头蒙进被子里之后,周围一下子就清静了。
她不是不念惜自己的身子,只是一件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之后,她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她抗衡不了他的势力,甚至有时候在梦里都会替他开脱,她会控制不住去想,也许他也是迫不得已的呢?也许他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只是生错了环境,他没得选。
可她同样忘不了她父亲惨死时候的样子,更忘不了几天之前,陈平安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脱不开干系的。
他是那伙人的头目,是沈氏家族的一把手,更是江城赫赫有名,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而她却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并且在发现他的真面目之后,她依旧没有办法从他那片泥沼里走出来。
她还喜欢着他。这个事实她无法回避,她因此而备受折磨,觉得活着相当没有意思。
衣末睡得昏天暗地,再次变得清醒,是因为房间里两个女孩子的窃窃私语。
一人明显压着嗓音,说:“听说没?爷跟进哥早上的时候吵架了。”
另一人不可置信地捂着嘴,说:“怎么会!我来沈家都五年了,从来没有见过爷跟进哥红过脸,这次怎么会!他们是为了啥呀?”
“还能是为了啥,当然是……”那人突然禁了声,嘴角朝床上鼓着的一团努了努。
小青急了,匆匆看了床上的人影一眼,见没动静,跺脚说:“你别卖关子呀,你快跟我详细说说,到底是为啥吵起来的,爷这几天情绪不太好,还在吃药,进哥怎么、他怎么……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小青偏心偏的厉害,虽说当初是魏进把她带进沈家的大门,可她一直念着的却是沈辞的好。她进来的那年才12岁,因为年岁小,在沈家这个错综复杂、弱肉强食的大院里,没少受其他女仆的欺负。有一次在家族聚会结束后,她又被几个年长的女仆恶作剧地推进了后花园的水池里了,她受欺负受惯了,自是知道怎么叫都不会有人帮她,于是在被推下水池并喝了几口池水之后,她一声也没吭,直接利索站稳脚跟,一股脑地翻了个身,想要将小小的身子翻出水池。
然后她便看见了沈辞。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就是这沈家大宅的一把手。她只记得他的皮鞋很亮很亮,眼眸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他站在水池边上,垂头看她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青。”她怯懦地答了一句。
沈辞那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便走了。过了几天小青发现,那晚欺负她的女仆们都不见了。又过了几天,她被一个年老的女仆带走,去到了沈辞的庭院,跟着那个老麽麽一起学规矩。
时间一晃,竟就五年过去了。明明已经过了五年,周边的一切都越来越好了,主子的病却一点都没有好转起来,甚至愈渐糟糕,每回发作,他总爱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小青急得已经哭了,却仍旧拉着另一个女仆的衣袖不愿松手,一边哭一边说:“你、你告诉我,爷这次是为什么动气?进哥平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这次到底做什么了?”
老麽麽老去之后,小青算得上是沈辞身边最亲近的一个女仆了。这次前来的女仆本来只是想跟小青八卦一下,套套近乎,没想到会将人弄哭,忙不迭拍着她的背安抚,将一切全说了。
“害,其实也没啥。我听说,昨天夜里咱们岛上来了很多人,今儿个早上,又听见一楼东屋传来了爷和进哥的争吵声,那声音大得吓人,貌似谁也不服谁。我们都猜想,爷和进哥的这次争吵,可能跟昨晚来的那批人有关。”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我哪能知道?进哥安排了专门的人去招待,不让我我们接近的。”
小青没再说话,抿唇抿得厉害,脸色很不好。那女仆见了,感觉讨不到好处,又随便说了两句就走了,徒留小青一人坐立难安地待在卧房里,哭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只能强瘪着嘴唇,背地里偷偷抹眼泪。
而此刻,躲在被子里把一切都偷听了去的衣末无声叹了口气,再也不能坐视不理,有些吃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姐姐!”小青被吓了一跳,直觉告诉自己必是她将衣末给吵醒的,“姐姐你……你想起来吗?我去给你拿衣服。”
小青脸都哭花了,胡乱擦了把眼泪就要去拿衣服。衣末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苍白的嘴唇往旁一咧,冲着小青微微笑了笑,比划说:【不用去拿衣服,我有点饿了,想吃点东西,你可以帮我去拿一下吗?】
“哦好,那我先去给姐姐端点吃的过来。”小青做事手脚麻利,这便又朝房门口的方向走,临门一脚,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问:“姐姐是想吃粥,还是想吃面?”
衣末难得挤出来的一点笑意,因了那最后一个字凝滞住了。她很快抬手比划,说:【粥。】
小青点点头走了出去。衣末心间烦躁,重新窝回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
没过多久,小青便端着一碗海鲜粥以及几个开胃的小菜返回了卧房,人还没到,率先朝里面叫了声:“姐姐?”
衣末感到有些震惊,唰地一下掀开了被子。
小青这一趟出去了多久?
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她这一次出去,难道真的只是去拿吃的,就一点都没想过,趁机溜出去看看她担心的那位爷吗?
要这么实诚吗?!
然而实诚的小青并不知道衣末之前叫她出去是为了给她机会,好让她能去看沈辞。小青心里只想着衣末这次好像又一整天没进食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衣末喊饿,上次她就没能替爷照看好她,这次可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一定要百倍千倍地对衣末好,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爷的身边。
摆放好粥和小菜之后,小青又连忙寻了一件外衫给衣末披上,这才敢扶着她走下床沿。
小青才17岁,脸庞还很稚嫩,因为之前哭过,此时眼睛都还是红的。
衣末这碗粥吃得味同嚼蜡,不喜欢吃是一方面,有心事是另一方面。
她对小青感到愧疚,上次逃跑的时候她利用过她,本想着有生之年也就这么一次了,没想到自己再次被绑回半山别墅,负责照顾她的竟然还是小青!这冤大头做得实在是让衣末都于心不忍了起来。
衣末吃了没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深吸一气,突然提议说:【小青,我吃好了。你陪我下去走走吧。】
小青被沈辞分配到衣末身边,负责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别人没有命令不得接近她,小青则恰好相反,没有命令不得离开她。
衣末习惯了替人着想,却不习惯别人记着她的情。更何况是在这半山别墅,在他身边伺候过的人。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衣末带着小青,特意往别墅东边的那幢小楼方向走。衣末并不傻,这么多天虽然足不出户脚不沾地的,但却知道沈辞就躲在那小楼里面,还知道他躲进去的原因是因为他犯了病。
可她却不想见他。她爱他,与此同时,又想杀了他,想让他给她的父亲和陈平安偿命。
小青一来到这里,眼神就忍不住地往小楼的方向瞟。那人惯爱招蜂引蝶,看样子小青也是其中一个,衣末心领神会,直言自己累了,想坐下来歇歇,打发小青一人去自由活动。
可能是因为上次衣末的逃跑让小青至今都心有余悸,小青说什么都不肯一个人去自由活动,还直言说姐姐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大有“You jump,I jump”的泰坦尼克号精神。衣末拗不过小青,但见她又实在想去看望那人,几番心理斗争之下,只得跟着小青一起走走停停,欲盖弥彰地朝小楼方向越逼越近。
十月的天气,江城迎来了秋雨季节。小楼只有三层,位于别墅以东,与主楼相邻而建。
屋子里潮湿又晦暗,仅有一扇窗的窗帘被拉开一半,微微透进些细碎的光,让房间里的破败景象一览无余。
衣末心脏开始越跳越快,她极力克制,却又抑无可抑地将眼神望向那扇半开的窗户方向,直到看清里面的景象,看清那一丝光线也照不到的角落里蹲着的人影,她蓦地顿步,而后撇开小青,头也不回地转身远离。
没意思。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声嘶力竭地反复冲她狂吼——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