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沈老二爷被气得哑了声,沉默数秒,指着沈辞大骂了几句“欺师灭祖”、“家门不幸”云云,而后就带领一行众人,先一步离开了沈家祠堂。
祭祖被闹得不欢而散。当天晚上,家宴的餐桌上同样剑拔弩张,出席之人全部都是沈氏集团各个产业的代表人物,沈辞近日以来的整顿变革,有人从中获利,有人因此失利,获利的想要更多,失利的积怨成仇,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而沈辞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一场家宴下来,他招罪最多,也最令人嫉恨,但大家都忌惮他,并不敢有太过出格的动作。
然而等到散场之后就不一样了,妖魔鬼怪各显神通,纵使沈辞有备而去,依旧未能全身而退,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最终才赶在午夜之前返回沈园。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小青,当时她正坐在园子里的水池边上出神地想着什么。不远处就是别墅楼,楼里现在住着的,是他的心上人。
沈辞快步朝小青走了过去,小青后知后觉发现沈辞回来,先是被他脸上的血淋淋挂着的伤口吓破了音,而后又很快镇静下来,低头事无巨细地禀报着衣末这一天的情况。
“衣姐姐下午哪里都没去,一直待在楼里没出来。”
“她也没说什么话,晚上的时候吃了一碗小米粥,然后就睡下了。”
“心情?衣姐姐今天心情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好,她睡着之后,我不敢在屋里打扰她,于是就出来守着了。”
小青的声音很低,禀报得比平日还要小心翼翼。她偷偷打量着沈辞的脸色,心里担心,却又不敢多问什么,直到跟着他快步走进别墅,见他迟迟不肯上楼,她才敢试探着问上一句:“爷、爷要不要先处理一下脸上的伤?”
沈辞沉默点头,而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偏头跟一并回来的魏进低声商量起了事情。
小青很快提着别墅里常备着的药箱回来,附带让另外一个女仆端来一盆清水。之后她便不做什么了,如以往所有时候一样,默默候在一旁,等着沈辞自行将伤口料理完之后,她再去将残局收拾干净。
沈辞这晚一直在暗中审视小青。他其实做什么都喜欢亲力亲为,并不需要女仆贴身照料,当时之所以把她提到自己的身边做事,纯粹是因为她的年龄。
她那年才十二岁,跟他弟弟离世的那年一样小,这让他难得地动了一下恻隐之心。
好在小青并不像其他女仆那般烦人,她心思纯善且办事利落,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除了那一次没有将事情做好,让衣末逃了之外,他竟挑不出她的半点错来。
更何况,他身边的人,衣末好像只喜欢她。
沈辞心下早有主意,等到伤口处理好,他对小青招了招手,轻声说:“你过来。”
小青心间忐忑,诚惶诚恐地走了过去。
沈辞沉静地看着她,半晌,突然问:“你在我身边待多久了?”
小青恭敬地低垂着头,说:“回爷的话,五年了。”
沈辞想了想,了然地“啊”了一声,然后说:“可想过未来的出路?”
小青震惊抬眼,连忙说:“从没有过!我什么都不会,只想一直、一直……”她差点就将心事说了出来,咬了咬唇,才将心事掩藏好,说:“我只想一直为爷效力,跟进哥一样,绝无二心!”
沈辞倏地一下就笑了,没人知道他的那个笑是因了她说的话,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他笑得很好看,小青看着沈辞又开始出神了。他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问她说:“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心的?”
小青没做多想,斩钉截铁回道:“嗯,我从不骗爷。”
沈辞沉默了一阵,慢慢敛去笑容,良久才说:“好,既然如此,那便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沈辞同样给了小青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的,是一张银行卡。
他终于将他早就做好的打算说了出来,小青听着听着,眼眶彻底红了,最后接过信封,跪地对沈辞磕了三个响头。
沈辞脚步沉沉地上了楼。那一晚,他上了衣末的床,没顾她的反抗,从身后抱住她,第一次和她同被而眠。
他紧紧地抱着她,感受到她的颤抖,他苦笑着抬手,哄孩子似的,轻轻拍向她的背。
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男主角只有十七岁。他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因为一场家族的阴谋,父母殒命,弟弟身亡,他也没有好到哪去,在那场较量当中,失去了一条腿。
然后他便遇见了那个姑娘。她在他最危难的时刻出现,是她把他扶起,喂了他一碗温水,还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鼓励他说——
谁都会遇到挫折与磨难,只要挺过去,人就会变得无坚不摧,一切也都会慢慢好起来。
他因为这句话而活了下去。
他忍辱负重,一步又一步地从他亲叔叔手里夺回一切的权利。他真的变得无坚不摧,可到头来却发现,一切并未像她所说的那般变好起来。
他又遇到了那个姑娘,他和她在一栋小小的瓦房里相处了一段时间,他爱上了她,可她最后却恨他。
沈家的很多人也恨他,因为他做的那些事。
“可我依旧要继续做。”
沈辞讲着讲着,不知何时将头埋进衣末的颈窝,他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而衣末则一动不动地被困在他的怀里,她避无可避地感受着他的体温,感受着他吐出来的湿气。她一开始不痛不痒地听着,听到后面,眼睛却止不住地泛了红。
衣末觉得很难过,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心里知道是为什么。
他们完全是生长在不同的世界的两个人,他们之间没有半分交集,之前衣末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沈辞会喜欢她,直到今晚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在十二年前就埋下了。
她觉得很难过,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年少时随手救下的少年,长大后会变成一个让整个江城都闻之色变的大魔鬼。
他说他爱她,却把她困在身边。他说他恨很多人,恨不得让整个沈氏家族都替他的父母和弟弟陪葬,可是最终,他却选择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宁愿为之一死,都要拔掉沈氏集团的所有毒瘤。
他矛盾又决绝。前者是为私心,后者是为大义。
他似乎一直都在向她证明:他在努力做一个好人。
走正道,做正事。和她希冀他的一样。
衣末觉得万分痛苦,忍不住蜷成一团,开始无声淌起眼泪。
她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愧疚,沈辞并没有跟她说起过一次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只在刚刚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而她却都听懂了,这让她万分愧疚。
是他害死了陈平安,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她不应该为他难过,她应该恨他,应该恨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防,忍不住地心疼他,担心他,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忍不住地想和他重新开始……
她不要再继续这样活下去了。
她要离开,必须离开!
第42章 囚雀 沈辞,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自那晚之后, 沈辞一直留宿在衣末的寝房。
他开始越来越忙,经常脚不沾地地连轴转,奔走于各个城市, 可是只要入夜,必会重新回到沈园。
衣末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沈园的安保太严了,进出只有一个大门, 牢固得就像铜墙铁壁。
一连三天,衣末都没能走出园子一步。
一连三天,她都被那人从背后手脚并用地搂在怀里, 虽然实质性的进展没有发生, 但两人之前在小巷瓦房做过的那些事情, 他却是一件都不落下, 不管回来多晚, 都要来来回回地缠着她做无数遍。
衣末夜不能寐。心里想着,可得赶紧逃了,不然非死在这里不可了。
她很快迎来了一个机会。第四天天微微亮的时候, 沈辞才终于呼吸不匀地移开唇角, 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对她说:“衣末,今天陪我去个地方, 好不好?”
衣末自然不会搭理他,感受到他臂弯的力道稍松, 她立马往床边上钻,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
沈辞却没放过她,下一秒,他手臂一捞, 轻而易举就又重新将她困回了怀里。
衣末轻微地嘤咛了一声。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腹部贴着的那只滚烫的大手上,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何异常,可身后的人听见,却倏地不动了。
沈辞想起了医生的话。医生说,她的嗓子快要好了。
从此哑巴不再是哑巴,可瘸子却依旧是那个瘸子。
他快要配不上她了。
有一股不该有的戾气在心间蔓延,沈辞长睫轻闪,掌间用力,忍不住地将怀里的人扣得更紧。
“睡吧,我不欺负你了,天亮了再叫你。”他最终把所有的心事都咽了下去,轻拍着衣末的背,和所有时候一样,用尽温柔,哄着她入睡。
一连三天都没有睡好,此刻衣末是真的困了。沈辞抚慰的动作很有节奏,衣末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等到醒来,沈辞已经洗漱完毕,正端坐在不远处的藤木椅上,很安静,看样子是在等她。
衣末很不自然地在他的注视下起了床。脚刚搁到床边,他飞快地给她拿来一双拖鞋。她抿了抿还有些火辣的嘴唇,他又立马给她递了一杯温水……
他殷勤得就像一个狗腿子,最后衣末拿着衣服去到卫生间,在他想要跟进来的前一秒,砰地一声关了门。
直到两个小时之后,衣末才终于知道沈辞这天为什么会这么狗腿了。
他那天没有征求到她的同意,直接带她去了一个地方:沈氏陵园。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万物凋零,百花齐闭,这个时候的陵园,连只鸟都没有,看上去比所有时候都要来得孤寂。
沈辞带着衣末一起去祭拜了他的父母。
没有焚香,没有烧纸。去到陵园之后,他把所有的护卫都留在了陵园外头,而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驻足在三块墓碑跟前,看着上面的照片,良久不发一言。
衣末那天站在沈辞身后,同样看着三个孤零零的坟墓没说话。她不知道沈辞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却无比知道,自己见不得这样的场景。
她不想再心疼他了,于是没过多久,她便转了个身,抬头看起了远处翻涌的云景。
她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最后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她的脑海里面全是身后沈辞落寞的背影,并且止不住地心想,他应该也会难过吧。
应该也会和她一样,在很多团圆的节日里,在很多特殊的日子里,就会加倍地想念已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吧。
想着想着,衣末的余光又从飘渺的云端落回了实处。沈辞并没回头,她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最后的视线却随着沈辞一起,又落回了墓碑的照片上。
男相端正,女相柔和。第三张照片是个小男孩,笑得天真又烂漫。
原来他的长相是随父亲。就是不知道那阴晴不定的脾气随了谁。
衣末想得有些出神,就在这时,沈辞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们四目相对,那一瞬间,衣末差点就将自己的舌头给咬了。她飞快别开视线望向远处,发现不知何时,云彩已经悄悄变换了一个形状。
沈辞轻声笑了起来,他向前一步,默默牵起她的手,带她站到坟前,和他肩并肩。
衣末诧异地看向他。
“爸,妈,儿子来看你们了。”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因为太久没开口的缘故,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之后便又恢复了沉默。他点了一根烟放在沈淮瑾的坟头,而后没再干站着,撸起袖子,转而开始去拔坟头周边的杂草。
轮到衣末独自一人尴尬了,上前帮忙不是,干站着也不是,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沈辞主动对她说:“可以帮我把杂草堆到边上去吗?”
衣末蹙着眉头照做了,心间的情绪比云潮还要汹涌澎湃,双脸变得很红很红。
那天并没有安保跟在身边,是衣末最好的一次逃跑机会,可她没有那样做。
她那天给沈辞打了一个下午的下手,他们一起给坟地拔草,之后又用一场大火将那些杂草焚之殆尽。在火光最亮的时候,沈辞再次与她并肩,再次默默牵起了她的手。
衣末这次没有挣脱他。她必走无疑,但总有些感情发自内心,让她想要和他好好道别。
他们十指相扣,含着留恋,含着不舍,就像世界末日里的一对恋人。
他们一起在沈园待了五天,五天之后,开始折返江城。
衣末等来了第二个逃跑机会。
因为路途原因,到达江城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魏进在码头附近找了个餐馆,安排大家前往就餐。
那是一个小餐馆,老板本地人,可能是淡季的缘故,餐馆里面并没有多少人。
魏进想要包场,却被沈辞制止住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衣末,随后清了清嗓子,对魏进说:“省着点,别浪费。”
衣末表情愣了愣。
魏进觉得沈辞无可救药了。
衣末被沈辞牵着走进一个包厢,二楼靠里,很安静。
饭菜很快上来。沈辞气场极强,大家和他共桌,谁都不敢说话,低头默默吃着饭。
吃到中途,衣末捂着肚子,突然有些不太舒服。小青很快问她怎么了,她不好意思地冲小青做手势,说自己想去一趟卫生间。
小青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将眼神望向了沈辞,沈辞吃饭的动作不知何时顿住,沉默几秒,最后点了点头。
衣末在小青的陪同下一起走了包厢。她不曾发现,沈辞那天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执筷子的右手已经微不可查地抖了起来。
他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将视线收回,垂下闪着异常光芒的眸子,若无其事地将碗中剩下的一半米饭吃完。
衣末何其聪明,其实早在走进这个餐馆的时候,她便已经瞧清楚,餐馆的卫生间只有一个,且在一楼,老板为了通风设计,特意在厕所的后面,开了一扇窗。
衣末觉得这是天意。冥冥之中,连上天都替她做了决定,让她尽快远离他。
衣末快速走进了卫生间,这是她第二次用想要方便的借口开逃,为了不让小青起疑,衣末故意没关卫生间的大门,只将最后一道厕所的门给锁了。
她轻巧地脱下了自己的鞋子放在门边,从外面看过来,就像她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