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屏风,沈辞一动不动地望着椅子上僵硬坐着的人影。
她的睫毛很长很长,光影打照在屏风之上,正一颤又一颤地上下扫着。她看起来好像很害怕他,可自始至终却是安静着的,不求饶,甚至连抗争和逃跑都不会,像只待宰的小羔羊。
明明这么胆小,竟然还敢在他面前撒谎。
哼。
沈辞心里默了默,终是没再往前,隔着眼前的那扇屏风,雾里看花一般地又将对面的人影瞧了好一阵,最后才移开视线,转身开去,由一众仆人簇拥着离开了书房。
那一边,衣末最后依稀看清的,是男人的一个背影。他的身形很高,足足比身旁的人高了一整个头,只是那走路的姿势……
未及衣末多想,魏进绕过绣梅屏风,慢步踏至她的跟前站定。
衣末此刻的身子还是僵着的,魏进一走过来,她便立马断了原先的疑惑,眼珠子开始惊恐地盯着魏进,想要动弹,却是四肢无力,挪不开一丝一毫。
魏进也就那样安静地盯着女人看。因为逆着光,他五官的轮廓被勾勒得深刻无比,尤其是横着鼻梁而下的那道陈年刀疤,更被光线渲染得恐怖至极。
他知道自己此刻在女人眼里是种怎样的一种形象,见衣末眼神里的惊恐又深一份,他无声勾了勾唇,而后倾下身,哪怕距离靠得极尽,根本不需要俯视,却还是下垂着眼皮,打量着衣末姣好的脸蛋,说道:“我们爷平日里最厌恶的,你知道是什么么?”
衣末不敢作答。
魏进皮笑肉不笑,自问自答说:“是欺骗。”顿了一顿,又说:“我奉劝一句,你若是想要平安离开此处,还请日后不要自作聪明。”
言至于此,魏进将手中的资料轻轻拍在衣末身前的案桌上,而后直起身,没再多看衣末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室内一片静谧。
直到魏进离开良久,衣末才有了一丝反应,紧捂着不断乱跳的胸口,大口换着气。
她刚刚被逼出了一身猛汗,身旁照料的女仆见了,连忙寻了一条羊绒小毯,帮她盖在身上,防止冻着。
衣末却无暇顾及这些,意识回笼之后,便立马将注意力移到了案桌上的那份资料上面。
轻薄的几张A4纸,却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她所有的一切。
姓名、身高、年龄、祖籍,目前居住地在哪,工作单位又在哪,有多少还在走动的亲友,教育经历又是几何……
衣末当晚便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是感染风寒,发了烧,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是怕的。
她开始变得极度收敛,没得允许,连房门都不迈出一步,顺从得就像一只被驯服的布偶猫。
那人自从那一次交谈之后,便没再出现过,只有医生和仆从日日围在衣末身边,悉心照料着她的身体和起居。
而这场风寒,一染就是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后,天气开始回暖,衣末跟着大病初愈。许是那人有什么大喜事,衣末头一次得到应允,可以去外面的花园里走走,散散心。
她自是顺从的,由仆人引着去到别墅花园,一边逛,一边细心留意着别墅周遭的蜿蜒小路。
她还是惦记着逃出去,离那个奇怪又恐怖的男人远远的,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里去。
半山别墅靠海,虽然已经开春,但海风一吹,没过多久气温便又冷了下来。衣末身体才刚恢复,没走两圈,便有些乏了般的用手撑了撑额头。身后的仆人见状,立马搬了一张藤椅过来,让她坐下休息。
衣末却摇了摇头,打量一圈,最后指着地势稍高的一处园景,比划说:【还是去那边坐吧,那边风景好,眼界开阔些。】
眼界开阔,自然望得更远。
仆人们不懂衣末的心思,只记得主子的吩咐,务必要看好她,照料好她,见她没有过分的要求,自然恭谨回道:“是。”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朝着高处走了去。无人察觉,他们在做这些的时候,有一人正负手站在比她们还要高的大楼内,透着落地窗,默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走到高处之后,衣末挑了棵离瞭望台边缘最近的桃树旁站定。
瞭望台大小有百十来平米,脚下稍低的地势延伸开的,是一片正绽放着花朵的桃花林。桃林再远一些,是一道低矮的灌植屏障,再其后,是茫茫无际的沙滩和大海。
衣末看着看着就眯起了眼睛,许是真的累了,便收回视线,倚靠着藤椅坐下,开始仰头细细欣赏着桃树枝上开得正盛的粉色桃花。
一人一树,一坐一立,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通通静谧得不像话。
高楼之内,是同样的静谧。
“爷。”见沈辞站在窗旁将远处的女人打量许久,一旁的魏进止不住轻声提醒了句:“您已经这样站着很久了,也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可能因为在家中修养的缘故,沈辞这一天并没有穿戴假肢。魏进说完,他微微侧身回头,右腿空悬的裤管跟着晃了晃。
魏进以为沈辞这是听进去他的话了,正要给沈辞搬凳子,却又见他刚刚移开的眸子落在了女人的身上,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你说,她在看什么呢?”
“啊?”魏进没太听清楚,跟着沈辞一起望向瞭望台的方向,反应了一阵,才说:“哦!衣姑娘自然是在赏花。”
“是么。”沈辞嗫嚅了下唇,重新没了言语。
魏进跟着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跟着主子一起安静地站着。
他早已习惯了主子的这种沉默。
早在十一年前,沈家家变的那一年,主子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时候,沈辞可以连着一整个月都不跟人说一句话,哪怕沈家的长辈们过来关心他,他也是那样沉默着,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答,只知道日日沐浴更衣之后,前往沈氏祠堂,跪着替惨死的父母和弟弟守灵。
大家都以为沈辞那时候只是沉浸在家变的阴影中没有走出来,直到半年之后,沈氏一族决定将大当家之位传给沈辞,而他的叔叔沈淮南只是继续做二当家,从旁辅佐,大家才忍不住惊叹,原来这只是一步棋,是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所上演的一场苦肉计。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红。魏进不管那是不是主子的苦肉计,他只看到,那么多年过去,曾经的稚嫩少年已然羽翼丰满,话语却依旧少得可怜,大家都怕他,怕他突然开口,更怕他笑。
魏进有时候也怕他,却跟其他人不同。他怕他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比如现在。
两人一前一后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站了好一阵,当魏进转身打算继续为他搬凳子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把她困在这里多久了?”
魏进如实说:“已经十七天了。”
“这么久了?”沈辞皱眉,觉得有些意外。
“额,这个嘛……”魏进欲言又止。
其实他想到的是,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了,几年前那找错了的哑女,也在这半山别墅住了大半个月,只不过那位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甚至谎话连篇,满门心思想要攀上豪门,而如今这位却是实实在在被他们强困在此,虽然初衷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但其实这么多天过去,完全够他们去抹平痕迹,于理于法,他们目前的所作所为都说不过去。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就是他们的爷,这次又动了心思,以为自己找到了十一年以前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小哑女。
魏进可不敢多嘴提那件事,一番欲言又止之后,索性半个屁都没蹦出来,闷声继续守在沈辞的一侧。
沈辞见魏进没应答,回过头,又见魏进那副表情,难得多话,追问道:“你也觉得久了,是吧?”
魏进嘴角憷了憷,依旧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沈辞闭了闭眼,沉默几秒,才叹了口气,说:“罢了,再过一阵子,就寻个机会,把她放了。”
魏进这才插了一句嘴,直起身问:“爷想要寻个什么样的机会?”
“随便。”沈辞淡淡应了句,于他而言,意外、假死、逃跑都差不多,不过掩人耳目的伎俩罢了,他真正在乎的,是将衣末放走之后,她的安全问题。于是他问道:“沈淮南安插在我们身边的眼线,清理得怎么样了?”
听见“沈淮南”这个名字,魏进正色回道:“还差几个,不过已经摸索得差不多了。”
“速战速决。”
“是。”
叮嘱完正事,沈辞转了个身,神态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淡漠模样。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落地窗外,彼时外面好像起了风,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有仆人拿来羊绒披肩,不疾不徐地盖在女人的肩上。
沈辞双眼微微一凝。
魏进不知所以,在旁等了一会,见主子无意再吩咐其他的事情,终于转身搬来一张檀木椅凳,靠放在落地窗一角之后,悄悄退出了书房。
这天与往日并无不同。可是当晚,毫无半分征兆的,沈辞进了衣末的卧房。
待在衣末身旁伺候的仆人们见到沈辞,无不面露惊讶,不过到底平日里训练有素,他们很快恢复平静,快速做完手头的事情,又将热水、换洗衣物等东西准备妥当之后,便纷纷退下,只留一个中年女仆在门外候着,以备主子不时传唤。
魏进很快也知道了这件事,初闻时觉得异常诧异,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正常无比。
主子都二十八岁了,不好女色是真,血气方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况且对方还是那心心念念了好多年的救命恩人,主子要以身相许,可谓是水到渠成哈哈哈。
笑着笑着,魏进好奇的步伐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衣末的房前。看见门外候着的女仆,又瞅了瞅紧闭着的房门,他挥了挥手,示意让她退了,不要打扰主子的好事。
女仆战战兢兢,得了命令,连忙屈膝,快步退了下去。
魏进跟着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可刚转身,原先紧闭着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魏进回头,刚好瞧见沈辞站在门口,一手紧握着门把手,求助似的盯着他看。
魏进:“……”
他在回廊走道处蹭了蹭,踌躇两秒,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爷。”他低低唤了沈辞一句。
依旧是那声听上去不带半点感情的称唤,魏进不知道的是,这句和别人一模一样的称呼,在沈辞听来,却比任何人叫他都要来得忠诚。
魏进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因为信任,所以依赖。
沈辞嘴角张了又平,终是压着声音,说:“她怕我。”
“啊?”魏进双眼转了转,忍不住朝门内快速一瞥。
沈辞知道他听清楚了,却还是重复了一遍,说:“她怕我。”
魏进不知道如何装糊涂下去了。
他知道主子话中有话。
“爷想我做什么?”魏进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问。
沈辞这回却是三缄其口,过了好一阵,他低下头,开始胡乱摸着口袋,说:“你……帮我传句话给她。”
魏进眼皮一跳:“……什么话?”
沈辞喉头上下动了动,脸上表情一拧,侧过头,在魏进耳边低语了一句。
第5章 缘起 她提了步,不再回头。
沈辞的话语说得很轻,也算得上温柔,魏进听完,却觉得脸皮有点涨起,他愣在原地没动,好半晌,才回道:“爷,这好像有点不合适,要不还是爷自己去……”
魏进正要拒绝,说着说着,忽然瞥见沈辞的举动,倏地又没了音。
他看到主子原来正在摸烟的右手,已然不动声色地搭在了自己残缺的右腿上。那是主子无意识的动作,每逢紧张不安的时候,便会这样做。
魏进再也没法拒绝了,向沈辞弯下腰,言简意赅说了句“是”,抬脚就走进了女人的卧房。
这间卧房很大很大,绕过一道十六扇面的折叠屏风,再走八步才能触及床榻。
魏进在五步开外的距离便停了脚,这样的距离,足以让他看清床上之人到底是何情形了。
果真和他料想的一样,女人缩做一团,双手紧紧揪着被子,只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但凡一丝风吹草动,立马便能惹得她的长睫颤了又颤,眼里泛着水光,在昏黄壁灯的映衬下,仿佛藏着一整条银河。
魏进站着没动,打量完情形,视线便望向了别处。
他用一贯冰冷低沉的嗓音,对床上之人说:“行了,别怕了。我们爷说了,他对你没兴趣,不会碰你的,你安心睡下便是。”
说完,便和来时一样,大步跨了出去。
门口,沈辞正等着,魏进离开之后,他在门口又等了一阵,直到指间夹着的一根烟抽完,方才进门。
他并没有跨过那道屏风,而是径直走向了一旁的懒人椅,和衣躺下,一睡就是一整夜,期间连个翻身都没有,就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样。而天色刚蒙蒙亮,他又立马爬起,惊觉里处的人也跟着醒了,他默了默,然后什么也没说,直接离开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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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没,昨儿个爷去了东屋~”女仆一号轻声说。
“可不嘛,我听伺候的那个老妈子说,动静老大了,一整夜都没得消停,真没想到爷的身体这么好~”女仆二号接话,说得绘声绘色,就跟她亲耳听到过一样。
这时,女仆三号凑了过来,问:“爷不是不近女色么?”
女仆二号白了她一眼,不耐烦解释说:“爷那是不近正常的女色,你来得晚不知道。”
女仆三号伸长了脖子,悄悄问:“我不知道什么?”
女仆一号和二号神在在地开始憋着笑,笑了老一阵,女仆二号才说:“三年前,爷也从外面带回来过一哑女,宠得那是不得了,不过结局嘛……”
说完,两人又开始在那儿神叨叨地笑着。女仆三号完全被吸引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有点等得不耐烦了,又问道:“哎呀到底是什么结局啊?你们能不能一次性说个完?”
“还能有什么结局,自然是不得好死了!”说到这儿,年长的女仆更加谨慎了,瞧了瞧周边,确定没人偷听,才敢往下接着说道:“我听说,那哑女好像欺骗过爷,后面被爷发现了,于是将她抓了起来,关了七天七夜,饿得不成人形之后,又用蛇皮袋套起,被人扛着送到游轮上,最后沉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