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条人命。”有个声音突然从心底窜了出来。
衣末从未如此不安过,脚步越走越慢,最后终是停了。
那是一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若她这次见死不救,纵使苟活在世,又如何能够良心得安?
罢了,反咬一口也好,放虎归山也好,豁出去了。
衣末最终没能顶住内心的煎熬,决定伸手搭救。她快速折着路边的树枝,之后又扯了身上的衣布将它们捆在一起,快速朝男人的方向拖了过去。
男人眼里果真没了半丝光芒,衣末拖着树枝过去的时候,那么大的动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似乎认了这样的归宿。
衣末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不过却没能发出声音。她泄了气,而后拥起脚下的那捆树枝,鼓着牙挷子使劲往前一扔,树枝便不偏不倚,刚刚砸到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这才将眼皮子抬了一下。可就是那么一下,原来如死灰一般的眼瞳,刹那之间便充斥满了光彩。
衣末弯眼笑了下,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沈辞呆呆地望着她,半晌,喉头滚动,说:“你……是回来救我的?”
话语间充斥着不确定,衣末舔了舔唇,笑着点头,而后没等沈辞反应过来,人便轻轻伸腿踏上了树枝。
她朝他伸出双手,身子微微下蹲,做好了要将他拉出流沙的架势。
沈辞看着女人这样的架势,忽地也跟着弯了嘴角。
“你不怕我了?”他仰头看着她,流连着她的每一寸表情。
衣末一愣,点点头,而后又摇头。她无心纠缠这个问题,双手挥了挥,示意他抓紧时间把手递给她。
沈辞垂眸看着女人的那双手。
十一年前,也是这双手,将他从小巷路口扶起,喂他喝了一碗温水。
他并没有伸出手去,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一片宁静。
“你拉不动我的。”他笑得很好看,嗓音却很沙哑,“快逃吧。”
说罢,便闭眼不再看她,像是在等待着死亡一样。
衣末终于急了,人咬着唇,铤而走险又往前踏了一步。
什么人啊这是,有手有脚不务正业跟着别人学坏也就罢了,怎的现在连父母给的生命也不要了,年纪轻轻就想着死了?
衣末这边正蹙眉抱怨着,陷在泥沙里的沈辞却已慌了神。他没想到女人会往前踏步,惊慌失措间,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护着她,而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原来还颤颤巍巍没站稳的女人突然一把捞住了他,一拉一拽,他的重心跟着往上一窜,人便被女人拽着躺到了她脚下的树枝上。
沈辞闷了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女人。
女人同样闷着气,低眉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空悬的右腿。
是沈辞极不自然地趔趄起身打破了那份沉寂,衣末后知后觉,在树枝被流沙吸下去之前,跟着沈辞一起跳了出去。
“你……”沈辞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衣末几乎同一时间张嘴,说了一个无声的“你”字。见沈辞神情诧异,她笔着手势,解释说:【我从小力气就大的。】
沈辞依旧困惑地望着她。
衣末无声嗫嚅了下唇,吸吸鼻子,转身扭断身后的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道:【是我救了你。】
沈辞垂眸看着,半晌,点了点头。
衣末看他一眼,继续低眉写道:【你……可不可以不抓我?】
笔锋多有停顿,双脸通红通红的,动作和神情无不在昭示着,她内心的忐忑和不安。
沈辞没有立马回答,静了静,伸手拍了下自己的右腿,笑得有些无奈。
他反问说:“我这个样子,可以抓到你么?”
衣末眨眨眼,似乎在斟酌他的这句话。稍许过后,她吐了一口长气,用树枝写了第三句话——
【那,再见。】
她没忘记自己是在逃命,也没忘记还有人在抓她,确定沈辞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之后,她扔了树枝,转身跑得利落,一秒都不愿意在原地待下去。
“哎!”男人突然在背后叫了她一声。
衣末才跑没几步就被叫住了,匆匆回头,但见男人脸上的神色看上去比她还要焦急。
她不解地斜了斜头,而后便见男人抿着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右手下移,按在右腿上,对她说:“我的腿很疼。”
他的声音并不大,衣末听完,站在原地没动,头依旧斜楞着。
他以为她没听见,于是抿起唇,抬高了些音量,说:“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刚刚既然救了我,现在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衣末彻底怔住了,半晌,飞快地比划了一圈手势。
没人看得懂那圈手势是什么意思,沈辞眼眶泛起一圈淡淡的红,衣末手语未落,他便沙哑着喉咙,恳求一般地说:“带我一起逃吧。”
带我一起逃吧。
衣末双手就那样顿住了,分不清是因了他的那句话,还是因了他那泛红的眼眶。他看上去很疲惫,模样却又是那样的诚恳,诚恳到很轻易地就让她相信,他的本性并不坏,之所以会踏上这条路,不过是命运使然罢了。
衣末垂下手,视线略过他的双眼,又望向他那残缺的右腿。
之前的雨下得真的太大了,此刻他右边的裤腿已经被裹满了泥沙,血水模糊地粘在断肢的截断面上,看上去触目又惊心。
衣末视线快速移向了别处,心脏没来由地紧了紧。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她却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过去,在他的注视之下,默默扶起了他的手臂。
他们开始一起逃亡。
因为此处地域靠海,海风极大,雨停之后,山间的浓雾很快便被吹散开来,除去丛林里的枝叶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
衣末开始渐渐心急了起来,她现在带着一个人,要再想像之前那般左逃右窜已是不可能,如今他们的行踪算是彻底暴露了,不消多时,必会被后面的人所追赶上。
衣末很快便喘起了粗气,脚步也跟着乱了。她的双手搭在沈辞的手臂上,沈辞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在她第二次差点摔倒的时候,他反手扶住了她,说:“你怎么了?”
衣末大口喘气看着他,摇了摇头,重新扶着他开始往前走。
“哎,等等。”沈辞再次叫停了她,没等女人抬手比划,他便指着前面的树丛,有意引导,说:“你看前面,树木的枝叶长得很密,说明雨水和阳光多,是山林的东南面。”
衣末眨了眨眼。
沈辞又指了另外一个方向,说:“你再看这边。”
衣末跟着看了。她很聪明,这回不等沈辞说下去,便搀着他往那个方向快速奔了过去。
之后的那段路,倒也是危险得紧。衣末的担心很快应验,浓雾消散之后,他们很快便撞见了前来搜山的人。
她真是心眼都被吓到了嗓子里,有那么一两次,她与那些西装革领的追捕者们几乎都要面对面了,可奇怪的是,他们都像瞎了一样,头刚刚转过来,看过一眼,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就那样眼瞎一般地转了回去。
衣末觉得他们撞邪了。
如此一步又一步,竟也被两人走到了山脚。衣末看着沈辞,劫后余生一般地冲他笑。沈辞跟着笑,笑着笑着,又见女人脸上的神情凝住,眼神开始呆滞地盯着前方看。
女人脸上如死灰一般,沈辞不解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是一条盘山公路,公路的另一面,是茫茫无际的大海。
衣末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大海,良久,想到什么,又快速蹲下身,开始查看沈辞断肢的伤势。
沈辞不自然地别开身,低头想将女人扶起,却见她抬起头,再次对着他咧嘴笑。
她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最后中指和食指交替向前,爬往半山别墅的方向。
他突然就看懂了。
她想送他回去。
沈辞沉默了下来,然后摇了摇头。
衣末蹙眉,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道:【你腿上的伤势很重,需要尽快治疗。】
沈辞没有动,看着女人,问:“你不想逃了?”
衣末快速写道:【逃。但保命要紧,我先把你送回去,以后我再逃。】
沈辞不说话了,衣末以为他默认了自己的提议,想要拉着他往回走。
沈辞暗了暗神,在女人拉他的那一秒,他也做了一个决定。
他反手牵住了她,女人诧异回头的时候,他笑着对她说:“我说过了,我跟你一起逃。就这一次,以后没机会了。”
就让他任性这一次,没有恩怨、仇恨,好好地活一次。
那一刻,天地之间都是那么地静谧,雨停了,风也停了,海浪是那么的温柔,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平着疲惫的心。
衣末突然就又犹豫了,重新返回半山别墅,其实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那个人太深不可测了,她没见过他,却被他囚禁在那里两月有余,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都唤他一声爷,还有那传说中的上任哑女……她只知道他之前不会杀她,甚至想要讨好她,可现在她骗了他,再次回去,一切都成了未知之数。
女人出神地想着,有几缕头发散在身前,粘上她的嘴角也无知无觉。
沈辞不喜言辞,身旁的女人又出奇地乖巧安静。他不放心地侧头去看,刚好瞧见她这番模样。
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可纵使如此,那双眼睛依旧是灵动的,还有她那一身与她孱弱外表一点也不匹配的蛮力……
哑巴配瘸子,刚刚好。
想到这里,沈辞不自觉又勾了唇,就在此时,原先低头任由他牵着的人突然抬起头,四目相对,他胸膛起伏了下,飞快偏头看向了别处。
衣末并不懂他的闪躲是为何意,舔舔唇,还是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嗯?”沈辞这次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望向她。
衣末垂下长睫,在他掌心写着字:【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她的指尖一笔一划触碰着他的掌心,力道用的不大,却出奇的暖和,出奇的痒。
沈辞的手指也跟着颤了起来,完全没有看清女人写的是什么,直到她将动作停下,又开始斜头盯着他看,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憋了半天,还是那个字:“嗯?”
衣末无法,只得将原来的问话重写一遍。
沈辞这回才看清楚,被衣末写过的手掌握紧,而后又拘谨地垂下,说:“去码头。”
【码头?】衣末这次用了唇语。
沈辞浅笑,朝女人的方向微弯侧身,指着前面的一段路说道:“嗯,码头上有离开这里的船,走过那个拐弯口就可以看到了。”
衣末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了看,待到看清,惊喜之色跃然于脸,不过很快她又蔫了气,悻悻然比划说:【会不会是坏人的船?】
沈辞其实并不懂手语,却猜出了女人的疑虑,他看着她说:“你待会跟着我,船夫不会为难你,我……”顿了两秒,沈辞才继续说道:“我认得他们。”
衣末了然地点头,没再多问其他的问题。她知道再耽搁下去,情形只会越来越不利,于是她快速打着手势,说道:【那我们快点过去。】
她说着就要往前,沈辞却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她回头望向沈辞,以为有什么变故,跟着紧张了起来。
沈辞垂下长睫,静了静,原先紧握着的拳头忽的伸出,摊开在女人的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听不懂。”
衣末:【……】
衣末低眉看向那只手掌,复又抬头望向男人,她足足愣了三秒,才有一丝反应。
她安静地砸了砸舌,而后和之前见死不救一样,她绕过他,独自一人,往前走得干干脆脆。
第8章 叙情 “你先洗。”沈辞想也没想说道。……
其实沈辞撒了谎。
半山别墅所处的地理位置是一座岛,其四面都是海,岛上之人和陆地往来的通行方式只有两种:游艇和直升机。
半山别墅是沈家位于东海的一处休假会所,由沈淮瑾生前所建,后面沈家一门突遭变故,沈淮瑾亡故,这处房产自然而然由唯一幸存的沈家大少爷,也就是沈辞继承。而后十一年,除去沈氏老宅,沈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半山别墅里,韬光养晦,培养出了一大批的亲信为己所用。因此半山别墅现今的规模很大,光是常驻之人便有二百有余,而游艇的配置则由最初的四艘逐步扩充成了现今的十八艘,每一艘游艇之上都配备了专门的船长负责打理和运行,并且为了安全起见,船长每半年就会替换一次,除了负责这一块事务的魏进,岛上没有一人能够认清这十八名船长。
包括沈辞。
沈辞称自己认识船夫,忍着腿痛,开始带衣末一起前往游艇停着的码头出逃。那时雨已经停了,加上他们走的是柏油盘山公路,因此并不难行。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游艇,沈辞轻车熟路,领着衣末走向了最靠近他们的一艘。
他们踏上了游艇,鞋底碰在甲板上,发出蹬蹬两声,立马便有一穿着制服的人从游艇内钻出,手里拿着警棍,腰间别着通讯器,确认所来之人的身份。
衣末真的怕极了,那人一出来,她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沈辞的身后。
沈辞微微侧头,看了身后的女人一眼,随后很快,视线便落回了船长的身上。
他认不清这十八艘游艇的船长没错,但这座岛上的人,却没有一个不认识他。
船长看清来人之后,果然大惊失色,正欲低头称唤,沈辞先一步开口,说:“今天带人出门负责采购,雨天路滑,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满身狼狈,还请李师傅担待。”
平白无故被安了个姓氏,船长愣然地张了张唇。不过到底平日里训练有素,船长很快便镇定下来。之前魏进有过嘱咐,不见主子不得开船,此番主子就站在眼前,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隐瞒身份,但话语间的意思却听懂了。
船长没再多言一句,点头表示得令,等到沈辞和衣末走进船舱坐定之后,便开动了游艇。
游艇的速度很快,没出一个小时,船便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