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之内,微盹的女人几乎是在船停的那一刻便唰地一下睁开了双眼。她看了眼身旁的男人,见男人也醒了过来,便站起身,朝不远处的船长走了过去。
沈辞坐着没动,眼神却跟着女人。
他看见女人取下颈间的项链,比划几下之后,将项链递给了船夫。
“这……”船夫不敢接,透过女人,将视线望了过来。
沈辞微不可查地黯了黯神,突然便忆起前些时日,半山别墅传给他的好消息——
衣姑娘笑了;
衣姑娘出门散心了;
衣姑娘愿意打扮自己了……
原来这桩桩件件,都是她投给他的烟雾.弹,是她在为自己的逃跑大计所设下的障眼法。
沈辞呵笑一声,人撑着拐杖承力,慢慢站起了身。
他径直走到女人跟前,垂眼看了眼她手中捧着的那条曾经自己送给她的项链,而后将自己左手腕的手表解下,一把拍在了船长的掌心。
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给了船长手表当做路费,人便率先踉跄着离开了船舱。
衣末看看男人的身影,又看看船长手里的手表,内心掂量一瞬,想要用项链去换那手表,而这时,船长却将手表一收,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无计,只得抿抿唇,又将那被船长攥紧的手表看了一眼,颇感吃亏地下了船。
都说“有钱行千里,无钱万事哀”,这话一点没错。
下船之后,衣末和沈辞身上一个钢镚都没有,他们没有办法吃饭,没有办法乘车,也没有办法买药处理身上的伤口。
衣末本想找一家当铺把项链当了换成钱,可她身边的男人却死活不肯——不说话,蹙着眉,一直跟着她,只要她往当铺的方向走,他便把她拽着,就像她要当的,是他家的传家宝一样!
衣末欲哭无泪,有那么几个瞬间,甚至动了和他就此别过的心思,可看着他的腿伤,到底没有硬下心肠。她没有办法,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可能愿意接济他们的地方。
她带着男人,去了当地的福利院。
福利院很小,院长接待了他们。院长姓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烫着一头碎波浪。听到衣末说自己是宁城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陈院长很惊喜,跟问她说:“宁城福利院的院长我认识,葛老师,我们一起参加过很多培训和聚会,他老人家现在身体怎么样,还硬朗吧?”
衣末笑着回应:【嗯,一切都好,和以前一样。】
“听说他再过两年就退休了,新任的院长候补人和我是本家,也姓陈,叫陈……陈……”
陈院长一时想不起来,衣末提醒比划了下:【陈平安。】
“对,陈平安!哎呀那小伙子真是出息啊,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国家残联副主席,以后再努把力,前途不可限量啊哈哈哈。”
陈院长似乎对陈平安特别感兴趣,拉着衣末套了好一段时间的近乎,直到衣末捂手打了个哈欠,才恍然大悟地说:“哦,不好意思,你瞧我这人,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你们爬山累了吧,我刚让人去准备了两身干净的衣服,你们先洗个澡换上吧,以后爬山要当心些,这摔得哟~”
说罢,陈院长伸手触了触衣末被刮花的胳膊。
衣末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此前她谎称他们这般狼狈是爬山爬的,为了防止穿帮,拿到衣服之后她便赶紧跟着那送衣服来的人去往了福利院的澡堂。
沈辞自然是跟在她的身后,就怕被丢下一样。
等到到了澡堂,两个人才发现,这福利院真的太小太小了,小得连澡堂都只有一个位子。
衣末的诧异并没流于表面,她感激地和领他们过来这里的那个小妹妹比划了个“谢谢”,小妹妹看不懂手势,歪着头的时候,身后的沈辞终于开了尊口。
“她在跟你道谢。”
声音低低沉沉的,混合着沙哑,却意外好听。
小妹妹没来由地小脸一红,偷偷瞄了沈辞一眼之后,快速跑开了。
衣末不明所以地看着跑开的小妹妹,又回头看向沈辞。
沈辞站得笔直,比衣末高了大半个头。他自上而下颦着她,悠悠地再次开了尊口:“她刚刚那样,是在害羞。”
话语一出,原来本就小跑着的小妹妹,脸皮腾地一下涨起,见了鬼一样的跑得更快,一瞬之间便没了身影。
衣末没好气地瞪了沈辞一眼,随后衣服往他身上一扔,指了指洗澡间,示意他先洗。
“你先洗。”沈辞想也没想说道。
衣末气气地比划着:【你腿上有伤,你先!】
沈辞眨了眨眼,这一回,人干脆倚在墙上,低眉看着女人,勾唇浅笑:“看不懂。”
衣末简直要气炸了……合着他看不看得懂手势,全凭他的心情。
如此两人在原地拗了老一阵,最后衣末拗不过男人,只得泄了气,自己走进澡堂先洗。
她洗得很快,没过几分钟便从澡堂走了出来。她身上都是一些皮外伤,用水一冲就好了许多,可男人却不同,虽然他不说,但她看得出来,他的右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果不其然,衣末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靠着墙睡着了。
他的脖颈很长,此刻头微微仰着,这让他的喉结看上去很是分明。
还有他的眼睛,睁着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淡漠,此刻闭着了,却又添上了一抹其他的情愫,就像是……委屈?
这么大个人了,又没人欺负他,干嘛还委屈上了呀?
衣末看着想着,人便低下了头。她站在一旁,扯上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等到男人一有知觉,她便倏地松开了手。
“嗯?”男人好像没睡醒,眼皮依旧是耷拉着的。
衣末没看他,直接指了指身后的洗澡间。
男人偏头,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过了两秒,好像才彻底清醒过来,点了点头,将拄拐放在一旁,兀自撑着墙面走了进去。
衣末就那样呆呆地在洗澡间外面等着。
她等着等着,等得无聊了,开始低头打量着墙角竖着的那根拄拐。
亮黑色表面,木质材料,周身还弯了几个弯弯。
虽然好看,但看上去就一点都不牢靠。都说物如其人,看样子他那个人也跟这拄拐一样,空有其表,不靠谱。
想到这里,洗澡间里的水声终于停了,紧接着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从里面传出来,很慢,却很稳。
衣末料想着男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便放心地不再在外面守着,直接往福利院的主楼找陈院长去了。
沈辞这个澡洗得很慢,出来的时候,女人已经不见了。他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离开与否也不知道,他抬眼打量了一圈四周,最后凭着直觉,开始往最初院长接待他们的地方走了过去。
这座福利院真的很小,一进主楼,沈辞便看见敞着门的办公室里,衣末正坐在办公桌的一旁,安静地打着手语,和院长交流着。
他便也跟着安静了下来,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没烟,砸吧了下嘴,坐到了走廊的靠墙椅凳上。
他再次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女人正用笔戳着他的胳膊。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小本子,见他睁眼,原先戳得起劲的手又立马缩了回去。
沈辞笑了笑,喉头浮动几许,才发出声音:“谈好了?”
衣末点头,翻开本子,用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带你去医院。】
沈辞垂眸,看清纸上的字迹,也懒得开口了,接过女人手中的笔,在下面回了句:【不去。】
这两个字行云流水,笔锋尽显,写得尤为大气,足足占了两行,跟女人清秀小巧的字迹形成了极其强大的对比。
衣末看着那两个字,气得抿起了唇,指了指他的眼睛,又指了指他的脸,写道:【双眼充血,脸色煞白,还不去医院?】
沈辞依旧回道:【不去。】
衣末:【不要命了?】
这回,沈辞执笔的手顿了顿,大抵觉得写得费劲,直接说道:“我自是惜命的,我的身体我知道,这点小伤,无碍。”
他嘴里说着无碍,另一只手却一直搭在自己的右腿上。有碍与无碍,明眼人一瞧就能看得出来。
经过之前的相处,衣末此刻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性,她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收了纸笔,跟他比划了几下,便独自离开了主楼。
沈辞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才嗤的一笑,轻声说:“傻子,跟我比划什么,我又不懂手语。”
言语间多有嗔怪,目光却很实诚,盯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良久都不曾移开。
第9章 叙情 疼不疼?
主楼办公室的门大敞着,走廊上两人的这一幕刚好被坐在里面的陈院长瞧见。她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沈辞的后脑勺说道:“别看啦,她刚刚是在跟你说,她去药店买药,一会就回。”
话语一出,男人的背脊立马僵了。陈院长依旧笑着,知道年轻男女的脸皮薄,便没再过多打趣下去,低头继续欣赏着之前小哑女给她的钻石项链。
而此时,“小哑女”衣末正拿着从陈院长处用项链换来的钱,马不停蹄地赶往最近的药店买药。
她知道男人的腿伤是再也拖不得了,找到药店之后,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言简意赅将男人的情况写给药店的药师看。
药师看完,摇了摇头,嘱咐衣末这一晚务必好好守着男人,一有不对劲立马去医院。衣末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最后在药师的指导之下,买了一大堆的医用纱布、消炎药和止痛药,为了以防万一,最后连退烧药也一并买上了。
结果就是,她用项链从陈院长那里换来的八百块钱,一瞬之间便花的只剩下不到两百块。之后她又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把剪刀,两个面包和一大瓶纯净水,等结账的时候,看到收银台上摆着的五颜六色的彩虹糖,她不知怎的就忆起不久前男人把手摊在她跟前让她写字的画面,鬼使神差般地又买了一罐糖……
她的口袋里最终只剩下一百五十六块钱,不多不少,刚刚够买两张回宁城的车票。
可不能再乱花了!
如此作想,衣末提着一大袋的药便往回赶,等到福利院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
雨后新阳,黄昏之后,西边的天际之处,是一大片火烧云。
衣末走着走着便慢慢停了脚步。
视线的尽头,是一个男人。
他靠坐在福利院门口的石墩上假寐,头微微仰着。有风刮过,他微微蹙起眉头,右手垂下,拧紧了空悬的裤管。
没有人知道男人坐在那里多久了,就像之前没有人在乎他们为什么会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这里一样。
衣末吸了口气,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男人依旧闭着眼睛没有醒来,他这一天似乎很爱睡觉,而正是这份嗜睡提醒着衣末,他必须尽快得到治疗。
她用装药的塑料袋碰了碰男人的胳膊,下一秒,男人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阴蛰而又凌厉,就像穷途末路的困兽遇见危险一样。
衣末看着男人的眼神,没来由地就惧了。她舔了舔唇,故作镇定地将药往他怀里一塞,而后不等他反应,人便飞快地从裤袋子里掏出纸笔,解释写道:【袋子里是药,给你买的。】
顿了顿,又加了三个字:【没有毒。】
写完,衣末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慌慌张张抬笔想要将那几个字划掉,却听到原来沉默着的男人突然笑出了声。
音色依旧是低低沉沉的,衣末听见他笑,才敢抬眼去瞧他,见他的眼神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恐怖,她才放松下来,指了指他的腿,又指指药袋,提醒写道:【你要涂药了。】
衣末写完,也没搁笔,垂头握着笔尖,等着男人的回答。
“嗯,好。”男人很快便答了她。
她意料之中的点点头,又写道:【需不需要帮忙?】
这回,男人又沉默了下去,顿了三秒,接过她手中的笔,写了两个字:【不用。】
写完,男人还回笔,拎着药袋进屋。刚踏进门槛,复又回头,望着她,欲言又止说:“我很快就换完,你……”
【我在外面等你。】衣末对着他比划了下。
她这回做的是简单的手语,男人好像看懂了,点点头,转身关了门。
衣末开始在门外等着男人敷药。她双手负在身后,双脚并拢,靠墙站得笔直,眼睛哪里也不看,只看着自己的脚下,任由思绪漫天飞舞。
她的脑海里没来由地全是屋内的男人。
刚强而又脆弱,孤寡却也依恋。
那么大个人,不笑的时候,面容是那样刚毅冷峻,可有时候一笑,又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每回承她照顾,他必然拒绝,可她若是真的不帮他了,他又落寞得好像全天下都不要他了一样。
还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想到此处,衣末又兀自笑着摇了摇头。
她好像想得有点多了,她跟男人只是萍水相逢,等他腿上的伤处理好,明天天一亮,她便会和他道别,然后搭乘最早的一班车回宁城去。至于他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不再与她有关了。
似乎是有所感应一样,衣末刚摇头笑完,门内突然传来哐当几声巨响。
衣末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转身过去,推开了房间的门。
果真是药瓶子掉了一地,所幸那些药还没开盒,不然撒在地上,她可是再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这些东西了。
衣末放心地吐了口气,抬头想再看看不远处的男人有没有摔着,只一眼,便瞥见男人正光着膀子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扯过床上的被单盖在自己身上。遮遮掩掩间,他的断肢跟着颤,伤口红肿不堪,陈年的疤痕因为雨水长时间的浸泡,被缝过的皮肉全都顺着针脚的方向往外滋开,触角尤为明显,乍看过去,就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匍匐在他的腿上一样。
还有那断腿之上,两腿之间的那一大堆鼓囊囊的东西……
一切的一切几乎都只发生在女人抬头的那一瞬,只一秒的时间,衣末便把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瞪大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分不清是因为震撼还是羞赧。
她只觉得脸颊好烫好烫,胸口好闷好闷,演变到最后,竟然连心脏也跟着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