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母亲便告诉她,只有学会了那些“女孩子应该学的”东西,父皇就会高看她一眼,身边也会有无数男子赞美她,这便是女人的最高荣誉。母亲不会骗她,她卯足了劲儿学习这些东西,可她凭诗篇获得众人赞誉的时,她却陷入了迷惘。
她为什么要才华不如她的人认可?
她堂堂一个公主,金枝玉叶,凭什么要一些身份卑贱的人认可?
只因,他们是男人?所以她就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吗?
可是母亲早已逝去,她纵有疑问却也只能憋在心里。直到——
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宁阳再次睁开眼,莫名消失的书柜又悄无声息地矗在自己身前。隔着层层书架,她根本看不见唐卿元在哪,只能听见衣摆滑过衣柜间的簌簌声。
“宁阳,我们......”
“皇姊,你说的是这本书吗?”
袖中藏的书被她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找到了?”唐卿元迅速走了过来,欣喜和难以置信在她脸上交错着,双眼似夜明珠的光般柔和明亮。
宁阳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汹涌而至的便是无尽懊恼。她怎么就把那本书交出去了?唐卿元的困局解开,她的困局不就又来了?
也罢,当作偿还她今日的人情吧。
书封上是气势十足却如杂草一般的“奇闺记”三个字,纷乱中又透着几分秀气,唐卿元已经顾不得细看书封,她上了马车便打开粗粗研读,直至月上三更,她这才一遍读完。这才是那二十四个女子应有的结局,这便是娘亲口中所言的那本影响力极广的书。
唐卿元难以言喻自己现在的心情。激动?昂奋?
等等,这是——?
“吾初见此书,甚喜。再三研读,顶礼膜拜,便全文记之。不曾想,前有禁书令,后有焚书坑,此书不能再行于世,此乃叹一;二是因此书,与女子又加禁锢。但有反心,便是非人凌磨。吾初闻有女子揭竿为旗,俱亡,吾惊;有几日,又出,亡;如此复之,无一有悔。吾忆初,有热气横窜,今日终得孔出。吾欲同去也。若随她们,料必难还。故眷此书,以供后来者。”
“——俗”
若随她们,料必难还。
故誊此书,以供后来者。
大无畏,大潇洒。置生死于身外,添血肉于战前。
难怪这本书上的字气势磅礴而又纷乱无章,原来是激昂匆忙之下写出来的文字。唐卿元摩挲着这几个字,眼眶不知何时也泛着酸意。
无一有悔。
写此书的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可掸去灰尘后,墨迹依然清晰。就如同誊这本书的那个名为“俗”的女子,如同那些奋起反抗却死去的女子一样,亦或者如同历史上的所有女性一样:
她们的存在被忽视,她们的才华被劫掠,她们的历史被抹去。导致人们提起“她们”,便是女人无用,女人不堪大任,女人不如男子。可——被忽视的终会正视,被劫掠的终会归还,被抹去的终是存在。正如同这本书一样,它会遭受各种让它消失的法子,可存在就是存在,终会重现人间!
且,势不可挡!
热流自丹田而出,顺着奇经八脉走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骇,最后从唐卿元双手上喷涌而出,成为了素白宣纸上泛着墨香的字。唐卿元执笔,在纸张上将后八十回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她眷的这些将会被送到大宁各城,批量印刷,而所有的原始资金都是从她东宫出。
唐卿元非常有信心,一旦放出《奇闺记》的真正后八十回,以大众对前一百六十回的喜爱,定能一抢而空,而之前关于别人暗置的书籍,也会成为书铺里垫桌子的存在。
至于禁书——
唐卿元叹了口气,她至今还不知道正东方向歇着的那位,对她的底线是怎样的。终是不敢确定。不然原始资金何必从她东宫的私库里出?直接走国库了呀。
正东方向歇着的那位已经安寝了,可福熙长公主府上安置的那位,却神智清醒。他在黑暗中瞪着眼,颧骨高耸,瘦得可怖,看起来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恶鬼“嗬嗤嗬嗤”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服侍他的嬷嬷们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屋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身影,在确定嬷嬷们睡死以后,他们这才出声:“见过陛下。”
恶鬼开口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气声:“最近怎么样了?”
“冯大人已经施行了宁阳公主的那个法子,这几日下来,乡野杂肆间有不少关于妖女的传闻。”
“很好,继续。宁阳这个主意出得好,你给她送些东西去,当作是朕的奖赏。”
女人罢了,宁阳那点小心思在他眼底根本无处可藏。她嫉妒唐卿元,那他就让她成为唐卿元。有嫉妒心的女人,是最好掌控的,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女儿。
恶鬼又问:“庆王的那个嫡子,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庆王不愿让嫡子来京城,说他们只喜欢现在这般闲云野鹤的生活,不愿掺和于京城的风云变幻。”
恶鬼的身体被折腾的早已亏虚,后代他是不会再有了,而他的皇子们,全被福熙那个贱人害的一个不剩。大宁的江山要传承下去,必须得男丁来,他的孩子没有了,可他兄弟们的孩子却存活着。他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庆王的嫡子,可是庆王他胆敢拒绝、朕!
闲云野鹤?不愿掺合?
恶鬼的眼睛呈现出与他外表还要狠厉的光芒,说出的话更是堪比刽子手的那沾血的刀锋:“限他一月内赶到京城,若是拒绝,不必再说,杀!无!赦!”
庆王!闲云野鹤?
骗骗世人还好,可偏偏要骗朕。
回复恶鬼的是四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是,陛下。”
“你们去吧。”
恶鬼重新躺在了床上,又是一副嗬嗤嗬嗤的、好像不久人世的状态。他闭上眼,“把痕迹都收拾干净了,别让人发现。”
第43章 印书
六部之中, 唐卿元最熟悉的一个部门可能就是礼部。巧的是,她今日打算拜访的,也是礼部。
礼部尚书李恩之见了唐卿元, 身形又颤了一下,当初这位在他礼部和众人大人争执,他躲得好所以没招惹上。但他可不会忘记册封大典那天, 他的同僚刘大人是怎样血洒现场,而这位当时还没成为储君的人是如何眼也不眨的镇定自若。
尤其是,陛下还护着她。
所以他见这位,比见到他早埋进土里的祖宗还觉得心惊胆颤。
都怪住在他院子里的那只乌鸦, 要不是它今晨从他头顶飞过,他还不一定能遇见拜访的煞神。这个煞神来,能有什么好事?
“太女殿下怎么有空来礼部啊?”他能混到尚书位置,眼力见自然还是有的。
皇室中每年都会印一些典籍史册与各大书行, 以充盈国库, 这些全是由礼部来负责。唐卿元今日前来, 也是因为此事。
“尚书大人,孤这里有一本书, 可否帮孤印出来?”
印书?
“何书?”李恩之来了兴趣。
“《奇闺记》,后八十回。”
唐卿元语气淡淡, 浑然不知自己扔了一堆炸药与旁人。
《奇闺记》是什么书?
那是一出来就抢占各大书行,火爆至今的书。可惜的是, 《奇闺记》的后八十回却无故丢失, 至今没有现世,此乃世人的一大遗憾。
可突然有人说有后八十回了,李恩之看着唐卿元,试探地问道:“是殿下您自己编纂的吗?”
后八十回丢失已久, 所以成书至今,已有不少人为它编纂了结局。故李恩之以为,唐卿元也是其中之一。毕竟《奇闺记》是本男女皆宜的千古第一奇书,女子看它也正常不过。
“不是。”
唐卿元道,“是真正的后八十回,非后人编纂。”
唐卿元从袖中拿出自己眷好的后八十回拿了出来,她双手郑重交予李恩之,“此书尽快印刷出来,而后与各大书行投放市场。若是需要资金,大可以到我东宫来拿。”
“尚书大人,这件事孤就交给你了。须记,尽快!”
这几日已经风声四起,她必须得赶在那些百姓被煽动之前,便将这些投放到各大书行。
选择礼部而不是选择和书行合作,唐卿元也是有自己考量的。礼部毕竟代表的是官家,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同时也能压制那些书行,让他们不要私下搞小动作。更重要的是,对于这本能量可以动摇国本的书,她想看看,那位怎么说。
她总觉得,自从自己的皇兄弟们挨个死了之后,那位对她愈发包容。所以她现在想要试探试探对方的底线,看看对方究竟能包容她到个什么地步?
或许对方会直接剔除她的储君之位,可她有直觉,直觉老皇帝似是还对她隐瞒了一些东西。
李大人沉浸在后八十回的喜悦中,此刻无暇顾及这位太女殿下说了什么。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太女殿下早不见了踪影,他把纸牢牢地抱在怀里嘟囔道:“跑那么快做什么,老臣还没告诉你礼部印书是需要陛下旨令的。”
他刚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看,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陛下身边的红人张恪张公公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他心尖儿一颤,道:
“张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礼部来了?来人,给张公公看茶。”
“茶是不必了。”张恪清了清嗓子,“咱家是来传殿下口谕的。”
“张公公请讲。”
“太女有何要求,礼部须竭力完成,不得有误。”
张恪说完,看了一眼李恩之怀中抱着的宣纸便带着人转身离去。身形清隽,即便穿着太监服也难掩盖他这一身的书生气。周身的气度不像什么太监宦官,倒像什么文官大臣。如果当初没有意外的话,张恪现在已经成为朝中盛名天下的大臣了吧。
“可惜了啊。”
李恩之叹了一口气,他在官场沉浮三十余年,也是清楚曾经的傲骨书生如何变成深宫里的一个宦人。只能说,造化弄人。
只是不知,当初造成这一切的陛下,为何还敢将张恪放置自己身边多加恩宠,难道不怕他挟私报复吗?圣人的心他这种混日子的还是揣摩不明白。
“林大人,”
林长徽自殿试后,便被老皇帝分到了礼部,这些日子他是一直跟着礼部尚书李恩之做事的。李恩之将手上的宣纸交给林长徽叮嘱道,“这是太女殿下要印的书目,就交由你负责了。”
说完,眼巴巴地盯着已经到了林长徽宣纸看。那可是《奇闺记》的后八十回啊,谁不想看啊。李恩之根本不怀疑真假,因为太女殿下说这是,它就算不是也得是。
这是他的官场生存之道。
“林大人,先印出十本送到各大书行,再由他们各印万本投入各自书行。”
李恩之是有些胆小,也擅长躲避危险,可是对于应该做得事情,他比谁都娴熟。
“这本书的后八十回一旦现世,必然会遭到众人哄抢,数万本可能只是杯水车薪。”
李大人突然狡猾一笑,对着林长徽低声道,“你先去给我们囤一些纸张,不然他日——”
李恩之没有说的话,林长徽又是何等的天资聪颖,当下也就明白了。
印书需要大量纸张,将来若是此书受到欢迎那必要加印。若是需求过大,那纸贩子也定会坐地起价,不如早早准备一些。他日用来印书,或是转手卖给其他书行,这怎么来都是不亏的。
“陛下有旨说要尽快完成,不得有误。”
看着林长徽的背影,李恩之笑得更是狡猾。这是太女殿下的活儿,自然要和太女殿下交好的林长徽来完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自然寻不到他身上。
只是太女殿下的八十回,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心头一直惦记的事情有了解决的法子,唐卿元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此刻她穿着常服走在大街上,与周围熙熙攘攘热闹至极的人流混在一起,最后顺着人流去了一个茶馆。
既来之则休之,唐卿元要了杯坐了下来。
旁边没有丝毫掩饰的说话声也隔着屏风传了过来,“你们听说了吗?百花阁这几日来了个极为漂亮的小娘子,今晚便要□□。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貌美,据说比起京城第一美人宁阳公主,也是不逞多让。”
“宁阳公主我曾远远见过一面,隔着面纱,只能看出传言非虚。比宁阳公主还美,那小娘子得有多美?”
“我们今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就算睡不着美人。今晚在床上对着黄脸婆,也好歹有点力气不是。说不定还能播种成功。”
几人说完,又发出一阵猥琐至极的笑。
“白芷,你派人去京兆尹,就说这茶馆中有人对当朝公主出言不逊。”
唐卿元只觉得恶心至极,“让他自己看着办。”
白芷很快便回来了,这次她身后跟着个双髻小姑娘,双眼因为着急而睁得圆圆的,看见唐卿元后双眼迅速泛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是个熟人。
“殿下,您还记得您帮过的一个女子吗?”
季知草怕唐卿元不记得,忙又补充道,“就是之前在街上,有一对特别胖的夫妇说她勾引那个胖子的那个女子。”
季知草说着,还张开双手比了比那夫妇的身形。
“她之后在林府住了几天,正好寻到了她的亲生父母,她便跟着亲生父母一起离开京城了。可我今天在百花阁遇见她了,她们说她今天就要被拍卖。”
“我想找我家大人,可还没走到礼部就看见白芷姑娘了,我想这殿下您可能也在,就来找您帮助了。”
见唐卿元没有说话,季知草更是有些急了,“殿下,她肯定不是主动愿意去的。她曾流浪那么久都保护着自己容貌不被人看见,就是害怕自己进入到那吃人的地儿,现在她肯定不是自愿的。”
青楼是唐卿元以前最浑的时候,都没有去过的地儿。那地方,是除过皇宫意外最热闹的地方。一旦夜幕降临,便张灯结彩,锣鼓欢天,进去的人都高高兴兴,仿佛有什么惊天大喜事。可在里面待着的女孩子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