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徽以为她们担忧的是这件事。
青楼这种地方有多吃人,那它来钱就有多快,这种高利润的地方有权有势的人不会放过,是故每个青楼之后都有权势之人支撑着。
不然他们吃人后留下来的鲜血,会把这楼里楼外全都染成腥红的颜色,会把他们淹死在里面。
但这些人,目前是不能动的。
太女殿下告诉她,要先将这些女子救出去,之后再拿这些人开刀。太女殿下说,她害怕会再发生醉红楼一样的事情,所以她的手并没有伸到这些有权势的人身上。
太女殿下的态度在早朝上已经很明了了,老皇帝的想法这些朝廷的老油条又怎么揣测不出来?比起和太女殿下互相撕扯两败俱伤甚至一败涂地,他们会更喜欢太女殿下现在给他们的方式:
丢卒保车。
这是太女殿下与这些幕后大臣的一张秘而不宣的协议。
林长徽话落,这些女子与之前一般仍是一脸沉寂,像是被荒废了枯井,看起来死气沉沉。
宁阳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已经将看起来十分庄重的朝服换了下来,此刻身着轻纱,浅粉色的衣服上自肩部开始布着一朵荷花,蔓延至腰,再往下便是大片浅色的荷叶,看起来十分清爽。
除过服装,她的发型也能看出来是精心装扮的。头发全都挽起成了荷花髻,鬓边点缀着浅色的步摇,走起来相互碰撞,清脆至极。
林长徽见到她便行了礼。
宁阳忙伸出手去把人扶起来,眉眼一望,盈盈若水,任谁看见了便要心口一窒。
正在林长徽觉得古怪之时,一道生硬的声音插了进来,“见过林大人。”
只见江紫川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中间,那脸上虽是挂着笑,林长徽却觉得有不对劲之处。
这宁阳王和江紫川今日是怎么回事?
“江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林长徽礼尚往来,保持着她一直以来的风雅。
“我与林大人同科及第,后面又是同朝为官。可是在做事上,我总是不如林大人的。所以就来参观林大人如何做事,方便我学习。”
江紫川皮笑肉不笑,说得话听起来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林长徽难得皱起了眉,在她的认知里,江紫川可不是这种谦逊和勤快的人。如果她的直觉没有出错,这江紫川此刻对她绝对没有抱着好意。
虽不知是什么事导致,林长徽也无心去探究。
她看了江紫川一眼,难得也没有谦逊之姿,“江大人有如此觉悟,是我大宁江山之福。”
“过奖。”
林长徽听见江紫川从牙缝中蹦出来的声音。
无聊。
林长徽转过身看着那些女子,“你们考虑好了吗?今日离开,你们大都无所依,你们要去哪里呢?回家?家里当初既然能把你们卖一次,日后也能把你们卖第二次。就算父母把你们留了下来,那相邻之间的流言蜚语你们可能接受?”
“若是留下来,便是凭着你们的劳动赚钱,再也不会出卖身体。按照你们的话说,便是‘从良’。而且有朝廷在后面为你们撑腰,风吹雨打伤不到你们。若是想读书,可以在空闲时候读书;若是想习其它的,也都可以。”
“日后,更不会再有人强迫你们,对你们威逼利诱。”
林长徽承认自己有私心。
她想让这些女子都留下来,依靠自己的能力自食其力,成为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所以她对离开之后的事情言辞间多是负面,就是为了诱导她们留下来。
这些女子依旧没有说话。
这是为什么?
“你们为何都不愿意留下来?”林长徽不明白了。
宁阳同样也不理解,她双手叠在小腹,仪态万千,任谁都能瞧出这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她看了一眼林长徽,声音比平日里还要温柔三分,“可以把你们离开的理由告诉我们吗?”
许是宁阳与她们同为女子,许是宁阳的声音过于温柔。有一个看起来略显青涩的女子眼底有些动容,她稍作迟疑便怯生生问道:“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林长徽林大人所言她们不心动吗?怎么可能。可她们更明白,这天底下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因为,我们......”
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嗓子眼,林长徽稍顿之后便道,“因为,太女殿下和宁阳王爷都是女子啊。女子与女子之间,本就应该互相帮扶。”
“这也是太女殿下和宁阳王爷来帮助你们的原因,没有理由,只因为她们和你们,同是女子。”
老皇帝虽没有让唐卿元来负责这件事情,林长徽却不会让众人只记得宁阳。
只因同是女子。
所以对我们这么好。
青涩女子只觉得这句话比她们吃的薄饼还要干涩,薄饼吃完她们只是会找水喝,可是这句话听完却还要往外涌水。
太干涩了,真的。
“你们不会把我们送到军营吗?”
隐在众人之间的一个姑娘开口道,她看起来有些不安,“听说,你们要把我们送去军营......”
“不会!”
她还没说完,便是林长徽落地有声的声音。
林长徽说,“没有什么别有用心。太女殿下只希望你们能够从这些对女子喝血吃肉的地方解脱出来,屹立于天地间,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而不是旁人的装饰物。
最初那个青涩的姑娘眼底生出期冀,她酸着声音问:“真的吗?”
拯救她们于水火的居然不是平日里寄托希望的男人,而是......女子。
“真的。”
宁阳接过话头,“你们放心,本王一定会让你们离开这里,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本王都会负责到底。”
宁阳的脸严肃着。
她的严肃,其实就是生气。在江紫川看来,这般的她,比之平日格外有魅力。
“是谁告诉你们会被送到军营的?”
宁阳随便挑了一个人,是方才有些不安的那个姑娘,军营的话也是她嘴里冒出来的,“你说。”
命令的语气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一颤。
林长徽也诧异地看了过来,她该说太女殿下和宁阳王不愧是姊妹吗?就连发怒时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是旁人今早时候告诉我们的。说最近几天若是有人让我们选择去留,就一定不要留下来。因为......”
第54章 归琼
宁阳出声打断了她, “你还记得说话这人,长什么模样吗?”
江紫川见林长徽还杵在那,心上立刻涌起不满。他把人拽到一边, 露出了被林长徽身形挡住的纸笔,忙坐了下来,将稍微有些褶皱的纸用镇纸铺平, 将笔于砚台中足足吸饱了水才拿出来。
他的一手丹青虽比不过宋穆明,但画一个人是足够了。
江紫川愿意奉献,林长徽乐意至极,有人能帮忙是再好不过。她道:“这位姑娘, 你在这里跟江大人把你见到的那个人描述下来。”
至于剩下的,林长徽安排了人完成这一切。
一切秩序井然,宁阳突然对林长徽道:“林大人真不愧是新科状元,这处理起事情来不是其它人能比拟的。”
一句夸赞, 林长徽本不觉得有什么。可当她对上宁阳盈盈的双眼时, 她就突然明白了。思及宁阳王今日的梳妆还有打扮, 以及言谈。
这是……别说她是女子,就算她不是女子, 宁阳王此举也是……别有用心吧。
“多谢王爷夸奖。”
林长徽不动声色地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远了些。
虽说宁阳王与太女殿下同为女子,随便哪一个坐上皇位都是喜闻乐见。可现在不是时候, 天下女子未平,内斗不是现阶段该发生的, 宁阳王这里有点糊涂。
仅凭这一点, 她就不能与宁阳王为伍。
这一幕落在江紫川眼底,便是这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可是凭什么?论才华,他不输多少;论样貌,他比林长徽不知好看多少;论伺候人, 他肯定比林长徽会。可是宁阳她的目光为什么从来落不到他身上?
“林大人,你怎么了?”
江紫川回过神,发现面前的纸上不知何时洇了一大片墨,十分刺眼。心中烦闷,干脆把洇了墨的纸当做林长徽那张脸一样揉成一团丢掉,又重新铺了张。他忍着烦闷,“你重新再描述一遍。”
见到林长徽对自己不冷不热,宁阳虽有些恼怒但也没表现出来,提着裙子款款而去。事情有林长徽负责,有江紫川帮她监督,她不需要再在这里呆着忍受那些别人难分善恶的打量。
江紫川也将画像完成了,确认有九成像之后便将纸交给了林长徽。林长徽刚吩咐完事情,便听见江紫川稍有迟疑的声音,“林大人,你我同朝及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一起?”
“不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长徽没有多加思考,“家中已有人帮我准备饭菜,今日便不能陪江大人了。”
“欸林大人,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啊?”
一听到被拒绝,本有些迟疑的话说得甚是流畅。被拒绝?旁人拒绝他也就罢了,但是林长徽绝对不能拒绝他。
对这副浪荡模样,林长徽的厌恶感瞬间涌到了心口,“江大人摆摊卖过面子?”
“什么?”
“没什么。”
林长徽语气淡淡,“就是想问问江大人的面子卖了几个钱。”
面对着江紫川的瞠目结舌,林长徽轻飘飘地将最后两个字吐了出来,“而、已。”
“林!长!徽!”
江紫川听见这一句几乎头顶冒烟,他气极反笑,“林大人这张嘴皮子真是厉害。”
“我还有事,告辞。”
林长徽不加理会,说罢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江紫川一人在原地。
归琼在东宫修养的还可以,本三魂不见七魄的人儿不过几日工夫就恢复了生气。
见到唐卿元后她先是行了大礼,这是这几日东宫的宫女教她的,说是见了太女殿下应当行这个礼。随后她才道,“多谢殿下两次救命之恩,归琼没齿难忘。”
归琼是一个悲惨的人。
年幼的时候和父母走散,在冬日濒临冻死的时候被一对中年夫妇收养。虽说只是下人般的存在,却不会再流落街头。谁曾想却被这中年男子盯上,在被众人所指时被他人所救。更幸运的是她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可还没来得及迈出京城就被卖到了青楼之中。
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是个正常人都会被搞得心智残缺,所幸她经历得多,承受能力也强。熬过心如死灰的时候,她便比谁都恢复得快。
归琼清脆中带着一些颤抖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殿下大恩大德,归琼无以为报。恳求殿下让归琼留下来服侍殿下的衣食起居,以报大恩。”
“季知草这些天一直惦记你,希望你恢复了之后去林府。”
归琼是林长徽亲自将人背回来的。她与林长徽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还从未见过林长徽这么担心一个女子,怕不是林长徽的心上人吧 ?既是如此,她把人留在东宫,岂不是毁人姻缘。
唐卿元选择尊重归琼的想法,“想留在东宫,或是去林府,都随你定。”
归琼仍是坚持道,“归琼想留在殿下身边,服侍殿下,还望殿下成全。”
再一再二,便没有再三了。
偌大的东宫,留一个人下来也是绰绰有余。
归琼面上露出了喜色,“多谢殿下。”
“殿下,归琼还有一事,希望殿下成全。”归琼又是行了一礼,这时她没有之前的胆大了,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唐卿元看,似是怕她会恼怒一般:“听闻殿下最近在查访案件,归琼以前跟在一个仵作身边学过一些,希望能帮助到殿下。”
“还有这事?”
唐卿元并没有恼怒。
“在和殿下初见面之前,我是被另一个人收留的。”
见到唐卿元的兴奋,归琼也就不那么拘着了,“十一岁初和父母走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女仵作。当时她见我孤苦伶仃,又数天没有吃饭,便把我留了下来。”
唐卿元因为惊讶声音有些上扬,“女仵作?”
“是的。”
归琼听见唐卿元的惊讶后以为她心中不喜,声音低了下来,“她见我对仵作感兴趣,便教了我一些。几年后她因病去世,村子里的人为了霸占她的房子便把我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就来到了京城。”
“殿下是我多言了。”
归琼突然愧疚道,“我明知女子做仵作是不吉利的,可我却瞒了殿下,还望殿下降罪。”
归琼担心唐卿元嫌弃她这一点,毕竟会仵作的女人,是不吉利的。不吉利的她站在太女殿下身边,这会给太女殿下带来不幸的。
不吉利?
在男人眼里,女人干什么都是不吉利的。
女人真的不吉利吗?非也。正如《奇闺记》所言,这是他们恐惧女人占据权力而编造出来的话术罢了。因为恐惧,他们便给女人加了各种条条框框,希望以此让女人活在底层永远威胁不到他们。
“原来世上还有女子做仵作之事。”
事实证明归琼的所想均是多虑,唐卿元并没有出现嫌恶之色,反倒是惊叹。
“婶婶她很厉害,周围县衙若是有人命必是邀请她去。可是因为女子沾染仵作是特别不吉利的原因,婶婶一辈子都没有成婚,所以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见到唐卿元感兴趣,归琼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唐卿元没听到这些,她在想的是:她可以成为太女,宁阳可以封为王爷,女子可以担任仵作。女子有什么做不成的吗?没有。
天下官职,是不是也可以放开给女子了。
“想不到她还有如此经历。”
归琼走后,唐卿元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