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卿元又说话了,一双眼睛如罕为人至的幽泉一般,深不能见底,单是看着就觉得心慌:“本宫也不是很乐意帮大人证实这件事情。总之,大人若是想要自己儿子活着,尽可以托人来公主府;大人若是不相信令公子造反,也行,本宫自会上书禀告父皇,到时候大人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可就保不住了。”
笑盈盈的脸庞,说出血腥至极的话语。令这个府邸的主人陷入了呆愣,无论他信与否,重阳公主都在逼他选择她的阵营。
唐卿元起身行至门边,一直守在门口的白芷将披风重新为她系上。离开前,唐卿元丢下几个字结束了这场算不上愉快的对话:
“本宫只给大人三天时间。”
“希望大人不要让本宫失望。”
宁阳的叹息声刚刚落下,宁鸣就走了进来。浓郁的血腥味和冰雪的冷意混在一起,煞气十足。
宁鸣或许还没从彻夜的厮杀中恢复过来,她松开自己攥了一晚上的刀,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可她的手却依旧保持着拿刀的姿势,僵硬地伸展不开。
宁阳拽着她坐在了炭火旁,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替她将手上的沾着的血迹擦去,刚一触碰到,宁鸣的手就开始颤抖。
宁阳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将宁鸣的手翻过来,只见手背上有一条横贯着的裂口,血液全都淤积在那,颜色鲜红,显然是被冻住的。
她抬眼看了一眼宁鸣,一直不敢发声的江紫川忙将已经准备好的医药箱拿了过来。
处理伤口,宁阳还算有经验。她自幼性子好强,小时候练箭造成的伤口不愿被人知道,都是她自己暗中上药的。
大厅中原先的尸体已经被江紫川挪到了庭院中,现在几人之间保持着诡异地安静。江紫川看了一眼正在处理伤口的宁阳,又看了眼受了伤唇色青白的宁鸣、曾经的端阳公主。憋着一肚子的话,可他半个字都不敢问。
外面的厮杀是怎么回事?端阳公主为何又是这个样子?她们究竟在计划着什么?
处理好这个伤口后,宁阳问:“还有其它地方吗?”
她的视线在宁鸣身上巡视着,而后眸色一深,视线锁在了宁鸣的右肩膀,原本完整光滑的铠甲有了裂痕,底下的布也变成了深色。
江紫川忙站起身走了出去,临走前看了一眼宁阳眼中透露着依依不舍。
宁阳生性高傲,在人前进退有礼可给人一种冷漠感,人后她性子暴戾更无温情可言。如今这样温柔的样子,还是他第一次见到。
若是宁阳公主也能这么对他该有多好?
宁鸣四肢僵硬,她身上的铠甲还是宁阳帮忙摘下来的。宁阳掀开被染成深色的布帛,呼吸一窒,手上的动作跟着轻了三分。
手上那处伤口看着虽怖,却只是一道皮外伤。而肩膀上的这道伤口已经见骨,若是没有铠甲护着的话,整个臂膀或许都会被削去。
宁阳的气息乱了一瞬:“我帮你去找太医吧。”
她处理过的伤口,都是皮外伤。面对着这道伤口,她不知怎么处理。
宁鸣终于开口了,她说话的语气也是僵硬地,隐约间能听见她吸倒气的声音:“太医正忙着给那些她们处理伤口,我的伤不严重,用水冲干净撒上药粉就好。”
第80章 一个女子
臂膀之间肌肉鼓起, 看起来力量十足。而破坏了这一道美丽的,是肌肉之间翻滚出来的红色血肉和隐约间泛白的骨头。即便宁阳解开衣物的动作很轻,可血液还是顺着破裂的伤口流了出来, 此刻正在肌肉上蜿蜒着爬行。
若不是亲眼看到这深到见骨的伤口,凭着宁鸣方才风轻云淡的几句话,宁阳定要以为只是小碰小撞出来的青紫瘀斑。
她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才能说出这般轻松至极的话?
她的妹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室公主啊。即便以往不受宠爱,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何时遭受过这种疼楚?
宁阳心下微颤,语气不知为何也轻柔起来, “要不等太医处理完,再让她给你处理这道伤口?”
这伤口,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留下隐患。
宁鸣没有回话。
等宁阳去看时,发现这个顶着深可见骨伤口还未及笄的妹妹不知何时坐着睡去了。青紫色在她唇部积聚着, 如今已经蔓延到了脸部, 唯有眼睛下方是黑色的, 神态之间写满了疲倦。
安置好宁鸣后宁阳走出大厅,院子里的积雪落了厚厚一层, 将昨晚倒在这里的尸体已经掩盖地严严实实。她没有停住,继续往前走, 直至出了这小院落。
与里面的寂静不同,外面看起来热闹不少。
地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受伤的人, 雪水在他们身下积聚着。大夫们正扛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 呻吟声飘扬在空气中。
蒋征君站在这些人的中间,铠甲上全是刀痕,所幸没有伤口。他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这些人的去处,“东厢房南厢房已经收拾好了, 受伤的人男兵去东南厢房,女兵去东厢房,剩下的人去西厢房。”
“有事情就去正厅禀告。”
话刚一落地,蒋征君就看见了宁阳,他走到宁阳身前行礼:“殿下,目前正安排这些人休息的地方。”
“辛苦蒋将军了。”宁阳道:“本公主出去看看。”
稍走两步,宁阳就看见了那些女兵们。与等待大夫治疗的男兵们不同,这些女兵们正互相包扎着伤口,丝毫不理会一直有男兵盯着她们露出来的或是肩或是腿的皮肤看,呻吟声也比男兵那边低了很多。
据说这些女子都是青楼歌馆出身,若不是唐卿元将这些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定不会相信那些柔弱至极的女子居然会长出如此铮铮铁骨。
宁阳又想到了困到睡着的宁鸣。也是,自己那个妹妹之前看着也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如今却也和这些女兵一样——
一身正气。
无畏无惧。
同唐卿元做交易,只是因为自己能逃脱和亲的悲惨遭遇甚至能报复那翻脸不认人的父皇而已。她认为唐卿元那惊世骇俗的想法是异想天开、是背水一战,她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是看到宁鸣,看到眼前这些女子,宁阳突然觉得胜利也不是没有希望。
或许,她真的会看见利用她的父皇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呢?
宁阳冲着那些女子微微屈膝,这是她自幼到现在以来,第一次向非长辈的人行礼。出于什么想法,宁阳自己也说不上来。然后她沿着路,走出了府邸的大门。
天地寂静。
铺面而来的是浓郁得令人发晕的血腥味,能看见没有雪来得及掩盖的堆积起来的尸体,也能看见尸体之间已经结成冰的血水,可想而知昨晚发生的这一切有多惨烈。
宁阳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腿脚没有丝毫发软。血液?死人?她又不是没看过,只是眼前多了一些而已。她会害怕?怎么可能?她可是宁阳公主!
放眼望去全是尸体,已经将路堵得严严实实。想要迈过去,就必须得踩在这些尸体上面,宁阳前行的脚步因此顿了下来。
身边的女兵刚打算将这些尸体挪到一边腾出一条路来,还没来得及做成,就看见这个娇滴滴的公主直直踩了上去,身形稳定,束在头顶的马尾没有丝毫晃动,就这么一直向前走去,仿佛如履平地。
身形瘦弱,却给人感觉十阵风都不会把她吹倒。
就在她们出神时,一直前行的宁阳踩在尸体上停了下来,她微微侧头,眉眼低垂:“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宁阳打算去的地方是大街上,按照计划,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在敏城待着,所以她要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要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做充分准备。
唐卿元,宁鸣和那些女兵们已经那么努力了,她宁阳又岂会落于人后?狠色在她眼底转了一圈,然后隐到了众人看不见的深处。
或许是昨晚那场厮杀的血液味过于浓郁,大街上居然看不见一个人。家家户户如入夜之后那样门窗紧闭,偶尔能感受到有视线透过门窗落在宁阳身上,带着打量和畏惧。
宁阳任由这些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理会。
她曾经想做储君,为此私下学过储君之道。所以她清楚这些百姓根本不会在意敏城会沦落到谁手上,也不会在意金黄宝座上面坐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他们在意的,只是能不能吃饱穿暖而已。等那些尸体处理好了,等今日过去,这些百姓会自己打开门窗走出来行动的。
“救命啊——”
刚走进一条新的街,就听见有求救声钻进了耳中。宁阳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士兵打扮的人绕成一个圈,求救声正是从他们中央传出来的。
随着宁阳一行人靠近,声音越来越大。不仅有老人的,更有年轻女子的,还有与这求救声截然相反地、听起来恶心至极的笑声。
宁阳心中一沉,她皱眉怒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围着的人扭头见到是宁阳领着一群女兵,被怒斥吓到的胆子又壮了起来,本想调戏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哪知视线落在她双眼上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一个女子啊。”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第81章 我不敢
男子话声还没落, 就听见有求救声又响了起来,“姑娘救救我们家丫头吧。”
围着的人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路,将一个男子的身形露了出来。与那些士兵不同, 他身着绫罗绸缎,一双眼睛微微吊着,若是忽略他眼中令人作呕的视线, 看起来也是一副好皮相。
他衣着整齐,而被他掐着脖子禁锢在地上的女子则没有那么“好运”。衣装散乱,一双惊恐的眼睛也偏过来看着宁阳,湿润地眼睛中夹杂着浓郁地期冀。在她的不远处, 一个老妪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腹,方才的求救声是她发出来的。
“放开她。”宁阳命令道。
久居上位的人,说出来的话震慑十足。穿着绫罗绸缎的男子在这声命令下掐着女子的手微微一松,趁众人没有察觉时又暗中施加了不少力, 他看着宁阳, 狠厉和恼羞成怒自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说:“把那个女人给本公子抓住!”
敏城何时有这般人物?
稍微有点见识的有些不大敢动, 听说昨晚进城谋反的那些人,其中有不少就是女子。而这个女人身后, 跟着的也是女兵,有很大概率他们是一起的。
这般想着, 便向那个绫罗绸缎的公子道:“公子,那位女子身后跟着的女兵, 可能是‘那些’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穿着绫罗绸缎的男子看着他,目色狠辣:“女兵?不过是用来抚慰士兵的伎女,还真把她们当作东西了?”
“我不过是玩几个伎女罢了,谁能拿我怎么样?”男子看向宁阳, 语气倨傲:“你可别忘了,昨晚是我爹给开的城门,他们可都欠着我爹的人情呢。”
说话的人有些踟蹰。
公子因为畏惧昨日一直躲在府中,自然没有见到那些女兵们如地狱里的杀神一般英勇,这岂会是普通的军伎?直觉告诉他,不能和这些女兵们起冲突。
他还想再劝。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人踹中心窝往后退了两步。只见被称为公子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刻正缓慢地收回自己的腿,显然方才是他踹的。
他眯了眯眼,夹杂着几分不耐烦道:“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这几个小伎女给爷拿下!”
宁阳站在原地屹然不动,她身后的女兵们面上虽然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心下早已结了气,此刻正需要在他们身上倾泻。
侮辱她们,那就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侮辱的!可以肆意侮她们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反抗,斗争,是她们接下来要做的!
或许是这些女兵的情绪高涨使得自身的力量增加,或许是那些士兵们的体力过于柔弱,不过一瞬间,全数跪在了地上求饶:
“各位姑奶奶饶命!”
“废物!”
唯一站着的男子怒骂道,他冲着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女兵道:“你们想做什么?昨晚可是我爹把你们放进来的,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爹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语气毫无畏惧,没有察觉自己好像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你爹是谁?”宁阳好奇道。
宁阳的声音很柔,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愤怒之极时候的语气。
威胁她?
宁阳活到现在,威胁她的人几乎都死得干干净净。
那人对此毫无所觉,他甚至以为这个看着柔弱貌美的女子害怕了,所以他没有回答宁阳的问题而是一副放荡的语气:“不过小美人儿你别怕,你长得漂亮爷会保住你的。但是她们——”
“如何?”
“敢在本公子面前动刀剑,必须都得去死!”
“确实。”
宁阳附和着点点头,“敢在本公主面前大言不惭,必须得去死。所以这位公子你还不愿意告诉令尊的姓名吗?不然死了后本公主找谁给你收尸?”
“你是谁?”那人此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现在才察觉吗?晚了。”
宁阳话音刚落,那些女兵们便顺着他的膝盖窝踹了下去,使得他被迫跪在地面上。宁阳走上前,弯着身子对上他的脸,仔细地看了一番,“这副皮囊倒是不错,可惜是个草包。要是身子干净点本公主也不是不能把你收进府上,啧,真是可惜。”
宁阳的语气遗憾。
若是江紫川在的话,定然会用幽幽地视线看着宁阳:
在京城外面的府邸上养了那么多男人还不够吗?
“方才,你是用哪只手掐着那姑娘脖子的?”宁阳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仿佛只是在询问多年老友要喝一杯茶吗那么惬意。
方才距离的远,他看不清这女子眼中是何等目光;现在距离得近,女子眼底的惬意和薄凉他看得一清二楚。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像只老鼠,而面前这位自称公主的女子像猫。
而猫逮到老鼠后,总是慢慢玩折磨致死的。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底终于浮现了一丝恐惧。
“这位姑娘,他方才是用哪只手掐你的?”见到这人不说话,宁阳将视线放在他身后已经整理好衣服的姑娘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