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转身坐了下来,她的视线扫过这群恶狼:“可我, 要怎么确定你们给我描述的画像是真的, 而不是糊弄我呢?”
只要有人在, 就有谎言在。
她从不轻易相信人,哪怕是经过考验之后说出的话。
绿光褪了色, 将隐藏的几分不知所措露了出来。他们眼下也明白了,这笔钱要拿到手并没有那么简单。
五千两在不远处不遗余力地吸引着他们, 不需要太长时间,宁阳就拿到了她想知道的关于李实厚的一切消息。眼下已有人跑去翻着卷宗, 也有人去查探这些消息是否属实了。
在唐卿元消息到达的时候, 宁阳正好将画像装入信封中,随行的还有宁阳的回信。不得不说唐卿元和宁阳不愧是姊妹,她们的打算竟然出奇地一致——
若是李实厚逃脱了这重重天网成功去了京城,那她们必须得做好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打算。
但愿。
一切如她们所计划的那般前行。
收到宁阳回信的时候, 唐卿元已扮作侍卫随着军队前行两日了。有林长徽和那位大人的存在,唐卿元和玉燕待在军队中倒没有太大的危险。
那位大人,也就是唐卿元邀请他吃“糖丸”的那个大人,姓王,名分公。这两日经常跑到林长徽这里来拜见唐卿元,态度毕恭毕敬,生怕唐卿元翻脸不认人。
唐卿元怎么可能会闲来无事邀请别人吃“糖”,那日她拿出来搁置在手心的,其实是一粒毒药。
所以这个叫王分公的大人这才这般小心翼翼地对待唐卿元。生怕唐卿元一个不开心,他自己就一命呜呼去阴冥找自己过世的爹娘汇合。
王分公浑身上下都写着对唐卿元的尊敬: “这两日行军慢了一些,殿下可还适应?”
“挺好。”唐卿元语气淡淡。
王分公锲而不舍地问道:“殿下夜间睡得可踏实?可需要臣派人为殿下多加两床被褥?”
“不必。”
见唐卿元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王分公也不再继续追问。他道:“殿下有事尽管来找臣,臣定会公主效犬马之劳。”
王分公说完,看了一眼林长徽这才离开。
在他看来,这位公主殿下来找林长徽,无非是为了他们俩之间的一些龌龊,谁不知道早在这位公主殿下还是储君的时候,林长徽就是她的入幕之宾了。眼下这位殿下要和那位宋大人成亲,这才不管不顾随着林长徽跑出来,想趁着这段日子做一对鸳鸯。
王分公对自己的猜测很是满意。
王分公走了不远,就看见军医提着药箱从一个营帐中出来的身影。临到近时,他脚步顿了下来,来不及沉思就唤住了军医的身影:
“等等。”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偷窥后他这才道:“本官身体上出了一些小毛病,希望大人出手诊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背对着他的一个官兵,在他走后也跟着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走入他原先拜访唐卿元的那个营帐中。
随后,一个女声响起:“他果真去找军医了?”
语气中并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王分公睚眦心肠,我诓了他这一次,惹得他提心吊胆对我小心翼翼,日后他必会泄恨报复。”
“不必担忧。”
唐卿元并不在意王分公知晓了那药丸不是毒药,她也不担心王分公会将她的存在透露给京城。
她唐卿元再狼狈,那也是大宁的重阳长公主。眼下她千里追随林长徽,又与男子身份的林长徽同居一帐算什么?
传回去,她唐卿元不过是暗中被带回去关起来。那知晓这一切的王分公,又会是什么下场?
唐卿元黑白分明的眼底是洞悉一切的通透。
她道:“叫姊妹们盯紧些,另外,这封画像也给她们送过去,让她们注意着些。”
更何况,唐卿元垂下眼睛,挡住了她眼底的幽幽深色。只有王分公知晓了他吃下去的不是毒药,她的计划才可以继续往下走。
敏城发生的一切,唐卿元不会轻易地告诉别人,更何况王分公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
唐卿元现在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不得不不学无术的长公主了。一年之变,唐卿元身后所系的,有五千女子组成的女兵,也有天下所有活在囚牢仍逃脱不得的女子。所以必须得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小人为了利益,是可以拿命做赌注的。王分公赌得起,她唐卿元赌不起。
唐卿元也能预料到:
李实厚若是真的来到了赈灾军,王分公在知道敏城发生的一切后很轻易地就能猜到她来到这里做什么。为了前途和性命着想,他会将一切都隐瞒下来然后掂量哪边适合他赌一把。
这是在他知道自己吃得是毒药的情况下。若是他知道自己吃得是糖的情况呢?
以他的睚眦心肠,绝对会派人将这一切快马加鞭地告诉京城,升官加爵的同时报复她对他的戏弄。
唐卿元的计划,就是让王分公知晓自己是在戏耍他,将王分公狠狠推向京城的阵营。。
唐卿元的人数量不多,不敢紧跟着赈灾军,生怕被发现。为了安全,她的人都部署在队伍后面稍远的距离,只要王分公在见了李实厚,肯定会派人回京城。如此一来会被她们察觉。到那时,李实厚的存在自然会被揪出来。
这个计划,起于唐卿元看见的王分公的第一眼。
这赈灾军中,她的人只有林长徽和玉燕。凭他们二人把军中上上下下的消息毫无遗漏全都掌握,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想要寻找到李实厚,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这时候就只能倚靠王分公了。
这样一来,风险会有些大,可比起将王分公拉到自己阵营来,这个计划又显得格外稳妥。王分公他可是一个小人,小人喻于利。
唐卿元不认为她们现在的情况,有值得王分公效忠的、不可替代的利益。
比起日夜担忧他日后的背叛,不如就将他摆在敌人的指针上。
唐卿元眼下担忧的,是除过王分公外的另一个人物。这支军队的领头人,他可是一心效忠老皇帝的。若是王分公知道李实厚的存在,那他势必也知道。
唐卿元凝眸:“随我们一同离开京城的幼童现在走到哪了?”
先前离开京城时,唐卿元和玉燕为了赶路,便将幼童交与后来那些女兵们携带,也不知眼下走到了何处。
自宁鸣从离开敏城那日起,北方的风雪开始变小。许是立了春的原因,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稀疏的草色与白雪互相嵌合的景象,这也方便了宁鸣一行的赶路。
在唐卿元收到宁阳信并做好安排的当天,宁阳也接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信,这封信,来自已经离开数天的宁鸣。
信上说,计划中的城池已经按照原计划拿了下来,一切都很顺利,眼下正在整顿人马,即将启程去下一个城池,希望宁阳阿姊不要担心。
宁鸣的笔迹是很苍劲的,又带着力透纸背的蛮力。可眼前这副字虽笔迹没有差别,力道也足,可直觉告诉宁阳,这其中一定有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信,确定姊妹间的暗号都没有问题后,她这才将自己心中莫名其妙地疑虑强行摁了下去。
宁阳提笔,给宁鸣回了一封信。
宁鸣原先看着明明是个端庄稳重的小姑娘,可是跟了唐卿元后,却无缘故地变得不稳重起来。宁阳决定不将敏城发生的一切告诉宁鸣,让宁鸣安心在前面作战就行。后面的事情,交给她和唐卿元两个姊姊来完成。
被宁阳认为不稳重的宁鸣正在赶路,她挺立坐在马上,身姿屹然。落在身后的将士眼底,像是传闻中英明神武的天兵神将。
众人不知,天兵神将背上的虚汗已经浸透了大半衣衫,这件事只有时不时用担忧视线看她的亲随才知道。
宁鸣的右臂上伤口在敏城养了一段时间,看似已无大碍。前几日因为过度发力,伤口又炸裂了,难忍地疼痛此刻沿着经脉一阵一阵地袭击,可她面上没有流露出半分。
眼下赶路要紧。
早日完成计划,大家便不会像眼下这般提心吊胆。
第99章 始料未及
唐卿元又随军行了两日, 这期间,王分公一如既往地寻找唐卿元,神色谄媚到令人生疑, 疑惑他究竟知不知道真相。
怎么可能不知道?唐卿元,包括玉燕都冷眼看着这人天衣无缝般地伪装。
“殿下昨日睡得可好?”
“饭食可还合口味?”
“……”
王分公努力扮演着一个被唐卿元控制住的人,将谄媚恭敬发挥到了淋漓极致的地步。照着往常的问一遍后, 他今日又加了一个新的问题:
“殿下你看臣这毒药……是不是……”
眼底微光闪闪,显然是忍耐不住的试探。
王分公装,唐卿元也装。
唐卿元给自己的声音中捏了几分沾沾自喜,她状作沉吟后道:“王大人别急, 过几日本宫会派人给你送过去的。”
仅仅一句话,王分公却跟得了什么仙露琼浆一般感激涕零,若非不远处有士兵的存在,王分公可能要给唐卿元来个三拜九扣。
王分公的面皮子下, 掩着他对唐卿元的冷笑, 可真把她给嚣张的, 他非得好好找一个日子,让人发现唐卿元就是公主, 把她和林长徽私奔的事情嚷得天下都知才是。
你不是不想我说出去吗?那我还就得说出去。到时,我倒要看看一个成为人人唾弃的荡/妇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王分公还没来得及夸赞自己这个计谋的高明, 耳边的说话声就让他的思绪戛然而止——这人方才说什么?说敏城的雪灾是假的?
他深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的肺叶都被淋上了一层寒气。这人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面前的人头发散乱, 衣装零碎, 一身上下都灰扑扑地,看起来像是一个乞丐。此刻他正跪在地面上,面上被污垢糊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他是个什么表情。唯独他手上捧着的血书倒是鲜艳至极, 多看一眼就觉得眼睛生疼。
这里除过王分公外,还有另一个人,户部尚书黄不歇。他是这个赈灾军的主心骨,上上下下所有事情,都由他掌管着。
“你说敏城的雪灾是假的?”黄不歇面色黄的发黑,稍一严肃就能感受到铺面而来的威严:“可有证据?”
他话一落,捧着血书的人身子一颤,整个人匍匐下去,身子与地面平行着:“草民李实厚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不假。”
“宁阳公主不仅谎称雪灾,她还在敏城内肆意屠杀。草民的妻儿子女,全都死在了宁阳公主手下。”
王分公听懂了,他还隐隐明白了那个公主为什么来这里。他伸长了脖子,带着几分迫不及待:“你是说,敏城上报的那些无数伤亡,全是宁阳公主屠杀的?”
李实厚也听懂了这位看起来像老鼠见到粮食时有着晶亮视线的大人的话,好像会让人罪加一等的样子,李实厚忙不迭地应下了:
“是是是。”
“还有,”李实厚慌慌忙将手上的血书捧起:“宁阳公主她甚至打算造反!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城中招兵买马……我那仁德的赵老板不愿做那不忠不仁不义的事情,拒绝捐献家产助纣为虐,这才被那无耻的毒妇杀了,一口不留!”
说完这些,这个七尺男儿竟当着黄不歇和王分公的面开始大哭。
“我从敏城逃出来,九死一生。本打算去京城,可是京城太远了,草民怕还没赶到京城,就被宁阳公主的人给杀了。草民听说因为宁阳公主的谎言,朝廷已派人来了敏城,草民便想着来找大人,也希望大人能救草民一命。”
“求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为敏城死去的那些人主持公道!”
王分公道:“这宁阳公主怎会……”剩下的话全都被黄不歇的眼神堵上了。
李实厚的话字字泣血,可黄不歇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听得只是旁人拉闲话的日常。李实厚透过抹眼泪的袖子看着这人,本就不足的底气越来越少,哭声也逐渐低了下来。
话中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自己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
黄不歇这才张口:“你说宁阳公主在敏城造反?”
“回大人,是!”
“本官再给你一个机会。”
黄不歇双目沉沉,看得人一阵发虚:“你说宁阳公主在敏城造反?”
“回大人……是……”
“来人,拖出去,重责五十大板!”荒谬!无比荒谬!宁阳公主不是和亲去了吗?怎么会在敏城造反?黄不歇命令道:“接着赶路。”
突然闯入赈灾军又胡言乱语污蔑一国公主的人,重责五十已是从轻发落了。
重者五十?
李实厚呆在了原地,他记得以前听说书人说过,军中人责罚最重也不过三十,若是三十往上,很容易让人一命归西。
眼见着左右拉拽他,李实厚这才慌了,本就不多的底气更是荡然无存:“大人!草民方才是有说谎,可宁阳公主现在确实在敏城,敏城也没有发生雪灾啊!”
黄不歇眯着眼,看着面前这个乞丐打扮的人:“敏城有没有发生雪灾,自有敏城巡抚的亲手书信为证。你是说,敏城巡抚的亲笔信没有你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可信?”
“大人明鉴!草民……绝不是这个意思。”
“本官看你形迹可疑,又多次污蔑宁阳公主阻止我们赶去敏城。”黄不歇本就泛着黑的脸此刻更是如锅底一般,他说:“说!你是不是北蛮派来的仠细?故意阻拦我们去救人好方便你们北蛮长驱直入一举南下!?”
李实厚恍若被搁在寺庙的钟里敲了一记,懵了。
王分公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乞丐打扮的人说得可能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那他也要把这变成真的。宁阳公主一个人怎么造反?自然还有……
阴鸷的双眼中写满了算计,他打量着李实厚:这个人也必须得留下来,作证。
王分公驾马上前阻止:“大人,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不妨先看看他的血书再说。”
黄不歇斜睨了一眼王分公:“王大人,有这个工夫不如多赶两步路,我们早到一日,敏城百姓就少受苦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