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了沙砾组成的土地, 走过了长着稀疏青草的沙漠,空气这才湿润起来,道路两边的树木也不再野蛮,青草郁郁葱葱, 像是人间的一个世外桃源。这里便是北蛮的中心。
宫殿外熙熙攘攘地站了许多人,一眼看去全是黄得油亮亮的人头。惟有站在众人最前的一位,头带着金子打造的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甚至有些刺眼。等看清她的面容后, 唐卿元眼底浮现出一丝讶然, 被她很好的隐藏着。
萨纳尔?她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众人最前方的女子身材魁实,面上带着浓郁的威严, 赫然就是在京城中与唐卿元有过一面之缘,却无处追寻的神秘女子萨纳尔。她的精神气和那些紧抓着沙土的虬曲树木没有区别, 众人的光芒都被她狠狠压着,一眼看去, 她像是北蛮的王。
身侧一路随行的北蛮人说:“那是我们的王。”
原来真的是北蛮的王, 难怪初次见她就觉得不是一般人,还有她周身那浓烈地压迫人的气势。
唐卿元眼睛里还未离开的惊讶迅速钻出来,在面上走了一圈,然后不动声色地的回到眼睛中, 了无踪影。北蛮的王是位女子?她以往对此竟毫不知晓。
唐卿元的母亲蒋羽曾告诉过她,北蛮如大宁一般,历代男子为王。而眼前这个人却是北蛮的王,即使没有了解眼前的萨纳尔曾经做出过怎样的努力,唐卿元也能想象到她登上王位是何等的辛苦。
女子要站在男子之巅,所要付出的努力是男子的成百上千倍。周围乐鼓齐鸣,彩幡飞扬,唐卿元心底微微跳动着,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敬重北蛮王。”
萨纳尔值得她的敬重。
萨纳尔的气势浓烈,周围人远远躲着。唐卿元站在她身前,双眼对视,气势上居然没有矮上半分。宽阔的地面像是在二人间起了裂缝,两人站在裂口边缘对峙着。
“太女殿下。”萨纳尔说:“寡人没想到会是你来。”
唐卿元面上表情变淡,笑意盈盈,语气闲适:“孤好奇一直输给大宁的地方长什么样,又没人告诉孤,就只能亲自来瞧瞧了。”是在嘲讽北蛮大败。
“枯山寡水,比不过大宁。”萨纳尔浅浅一笑,像是没听明白唐卿元的言下之意,“殿下,请。远道而来,特意备了薄酒款待。”
唐卿元矜着笑意,与萨纳尔并肩入了宫殿。
北蛮的宫殿与大宁的不同,大宁的宫殿以木头制成,辅以各色琉璃瓦,精巧雕刻,金碧辉煌,气势浑厚。北蛮的宫殿看起来像是泥塑造而成,色调以白为主,是另一种的大气磅礴。
唐卿元被安置在萨纳尔的下首,面前的食案上搁置着颜色鲜艳的水果。唐卿元落座后自然而然地将周围扫了一圈,发现一半的食案上坐着的都是女子,服装与其它食案面前的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女子。
有萨纳尔这个北蛮女王在前,唐卿元脑中很容易想起来一个词:女官。
这就是北蛮吗?福熙长公主说母亲为她留下东西的地方?
觥筹交错后,唐卿元被安置在了宫殿中供她休息。夜色降临,萨纳尔邀请唐卿元一同出去走走,说带她领略一下北蛮的夜色。
不知萨纳尔藏着什么企图,唐卿元正好对这位北蛮王感兴趣,便裹了一件薄薄的披风受了邀请。萨纳尔也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今日那气势逼人的样子,唐卿元一见到她,脑中就浮现出一个人影——福熙长公主。
将威严融合在身上的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有几分相似的。
北蛮的夜色中也透着蛮,萨纳尔和唐卿元并排行着,来往的人或许是知道这两个女子惹不起,都远远绕开了。
“寡人去过大宁,夜间很冷清,来往多数都是男子。”萨纳尔说。
在唐卿元没有让人废除青楼的时候,大宁京城的夜间是很繁华的,锣鼓彩灯一夜不散。自从青楼消失后,茶馆酒馆戏院开始热闹起来了,但不会彻夜通明,这时夜间走动的依旧是男子为多数。萨纳尔说的不错。
萨纳尔看着街上往来的男女,语气中夹着自豪:“我们北蛮曾经也是这样,可是寡人想问一句,凭什么?所以寡人杀兄弑父毒夫,用八年时间登上王位,用十二年时间破除万难将北蛮改成了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家。如今女子可以和男子做一样的事情,街上男女各半,太女觉得眼前这一切,如何呢?”
唐卿元后知后觉地咂出味儿来了,这位是不甘北蛮大败,正在她面前炫耀呢。
平心而论,眼前这一切曾是唐卿元最初想象过的,如今像一副画卷般展现在她眼前,不可谓不激动,不可谓不震撼。入北蛮以来,不仅见到了女王、女官、如今还见到了大街上各行各业与男子一样多的女人,这也正是唐卿元目前正努力达成的目标。
北蛮的中心,倒真像是世外桃源。
唐卿元认同萨纳尔的伟大,却不以为然。
因为——
她敏锐地发现了眼前世界的漏洞,一个随时能将眼前画卷变成一坨废纸的漏洞。这个漏洞,是唐卿元之前就感受到,但没有察觉道、却下意识填补的漏洞。
漏洞?什么漏洞?
一行人站在大街上,车如流水,灯火辉煌,喧闹声天。
唐卿元却觉得自己现在踏在一片寂静至极的虚空中,眼前白茫茫地一片,像雪落在了地面上,像雾气填满了这个空间,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眼前的浓雾开始消散,雪花成为了雪水,隐藏在白茫茫下时不时骚扰月阴的北蛮士兵露了出来,被唐卿元故意送去月阴死在那的十万士兵也浮现了出来。
倏尔这些人影在唐卿元面前消失,五彩斑斓的热闹又重新回到了唐卿元的世界,唐卿元双眼变得水流冲刷过一样清明。
什么漏洞?
方才那一瞬间,唐卿元明白了。也明白了福熙姑姑为何非要她到这里,甚至要借她母亲的名讳。
唐卿元看向萨纳尔:“陛下所做,自然是极好的。”
在刚刚一瞬间,萨纳尔察觉到这个后辈身上突然萦绕了一层谜团,而她被这层谜团吸引着,她甚至觉得这个谜团和她着千丝万缕地关系。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二十出头小姑娘言语中的敷衍。
“太女殿下另有高见?”萨纳尔的语气冷了下来。
唐卿元顿住身影,她看向萨纳尔。萨纳尔陛下约莫是与福熙姑姑一般的年岁,却比福熙姑姑少了皱纹,眼下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萨纳尔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前无古人了,可是不够。
唐卿元想,她之前为什么选择让那十万人血战三万北蛮兵?仅仅是为了快速拿下月阴吗?仅仅是为了救下那些女子吗?
就在刚刚,唐卿元胸中有了答案——不仅如此。
唐卿元意味深长道:“陛下你应该感谢孤才是。”
萨纳尔不解,她微眯着眼睛:“太女此话从何而起?”哪里来的感谢?难道是感谢她杀了北蛮数万士兵吗?
唐卿元似是如萨纳尔所想般,一字一字道:“感谢孤杀了北蛮四五万人。”
说这话的时候,唐卿元面上是如沐春风的,是笑意盈盈的。萨纳尔的一双眼睛冷了下来,随行的人摒住了呼吸,生怕这个健壮的北蛮女王下一刻就拿她们出气。
“你在说什么?”
原先一见,她怎么没有发觉这位太女原来如此狂妄?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敢出言放肆,难道不怕自己走不出北蛮这片土地吗?真不愧是福熙那个臭丫头选中的人,真是——!如出一辙。
面对着萨纳尔滚滚而来的滔滔气势,唐卿元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一双清明的眼直接对上萨纳尔,她半点也没有被萨纳尔的气势影响:
“陛下可能不知,孤是进入宫殿后才知晓原来北蛮是一个女人统治的。”
萨纳尔不说话。
大宁人的狂妄她又不是没见过,不过是高高在上对待北蛮罢了,不知晓北蛮的情况完全是情理之中。
“陛下不觉得奇怪吗?”唐卿元又问。
奇怪?哪里奇怪?铁血半生的萨纳尔听不懂这个只有她一半岁数的小姑娘说的话。
“陛下说,自己杀兄弑父毒夫才拿到了皇位,排除万难才造成了今日这副局面。”
北蛮的天与地像是连接在一起的,触手可及的月亮悬在空中释放着寒意,唐卿元觉得自己通体也泛着寒意。她站在萨纳尔对面,面目不知何时换上了郑重:
“孤以为,陛下的所作所为,足以名传千古。可是,如此千古一举,为何大宁不知道?大宁山高路远,不知道北蛮的事也实属正常。自北蛮退兵后,孤也经常带人进入北蛮的地界,与北蛮人来往,依旧不知道陛下这个人。陛下难道没有疑惑吗?”
第110章 填补漏洞
直到就寝前, 唐卿元心底的寒意都没有散去。
萨纳尔女王所达成的这一切,也是唐卿元的目标。可是,达成这一切后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吗?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唐卿元也是在今夜才明白这个问题。
男女平等?
她的目标难道仅仅是此吗?
唐卿元想:北蛮女王是绝对要感谢她的。因为萨纳尔她拿到皇位, 做的第一步就是——
杀父杀夫杀兄。
五日后,唐卿元突然收到了邀请,萨纳尔邀请她到宫外骑马。唐卿元心中的一个石头落了地, 她笑了笑,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后就出去了。
当日一同夜行时她交给萨纳尔的问题,想必已经出了结果。
五日不见,萨纳尔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冷冽的狠辣气息, 令唐卿元心惊的同时,也升起了几分钦佩。原先萨纳尔给她的感觉像午后吃饱肚子舔着舌头休息的雌狮,虽有威严,却无杀气。如今这只名唤萨纳尔的雌狮睁开了眼, 威严与杀气俱存。
唐卿元能明显感觉到, 萨纳尔对她多了几分亲近。
在唐卿元幼年的时候, 母亲曾给她描述过北蛮的草原:茫茫苍野,无边绿翠。飞歌醉碧霄, 策马驾晴川。
如今一见,确是如此。唐卿元坐在马上, 只觉得自己的胸臆也随着这草原辽阔了起来。萨纳尔策马驰骋在前,唐卿元不甘落后, 二人竞相前后, 将随行的人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草色开始深了起来,不再是末马蹄的高度,风吹过草地,隐隐出现了俯首吃草的牛马。萨纳尔便是这个时候停下来的, 风将她的面目雕刻地凌厉,连声音也顺带一起雕刻了:
“你的人都被丢在了后面,不怕寡人在这里杀了你吗?”
杀意横生。
杀唐卿元,萨纳尔的理由多了去了。
比如唐卿元的杀了她四五万的北蛮士兵,北蛮人口不比大宁,这四五万人足以使她们休养许久;比如唐卿元指出了她伟业中的漏洞,让她自觉颜面大失;比如大宁的一半城池都被唐卿元掌握在手里,只要她杀了唐卿元,侵占大宁事半功倍。
唐卿元也跟着停了下来,草色近半腰深,牛羊都可以在里面很好地藏着,更何况是几十上百个人。唐卿元看着萨纳尔,在日色下,她的双眼愈发幽深:
“陛下以为,孤为什么会独自跟上陛下?”
就算隐藏了几十上百人又如何,唐卿元双眼直直看着萨纳尔,稳然自若。
萨纳尔眼底划过一丝嗟叹和欣赏,她道:“下来吧。”说完率先下了马,直直躺在了草地上,姿态随意,嘴里不知何时叼着根草,随着她的动作一上一下,看起来悠闲自在。
唐卿元走到她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寡人猜,你的母亲没有跟你说过我。”
天色正好,萨纳尔的面上有属于草的影子摇曳着,天空明亮澄净,她半眯着眼睛,“算起来,我还是你母亲的朋友呢。”
唐卿元的面目隐藏在日光中,谁也无法探查到她的表情。
萨纳尔也不在意,她继续道:
“和你母亲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天,那时候冬天过去,我们大蛮正忙着放牧,没空打仗。你母亲年轻气盛,觉得日日镇守一个城太过无趣,便和另一个人打赌,俩人分别潜入北蛮看谁先从我们大蛮人的手上偷一只羊羔。”
“你娘成功偷了羊羔后躲在草丛里,离开的时候她一脚踩在我身上,为了防止我嚷出去,就提出羊羔一人一半。”
萨纳尔愉快地轻笑:“你娘偷的羊羔其实是我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胆大的宁人,于是我分了她一半烤好的羊羔,她后来经常来到北蛮,我就这么认识了她。”
唐卿元将母亲的形象又在脑海中勾勒了出来,是温婉的不甘的沉稳的,唯独不是萨纳尔所说的这样,带着几分豪情。
“后来我才知道,和她打赌的那个人,你猜猜是谁?”
萨纳尔的微眯的眼睛中流露出细碎的光芒,她道:“她叫唐维仪。”
唐卿元看着萨纳尔,关于这一段过往,母亲只跟她提过北蛮的风景。剩下的,都被母亲存放在记忆中,若不是萨纳尔告诉她,她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母亲的这段回忆。
唐卿元的心平缓而温和的跳动着,一如她此刻的双眼。
“我们三个就这么认识了,唐维仪她是一个很可恶的人,嚣张到无法无天,偏偏又无人能奈何她。你母亲被她带坏了,明明是一个沉稳的人,跟着她久了结果越来越放肆。”
“我后来也被带歪了。”萨纳尔说。
那段记忆太美好了,萨纳尔想,就算是她后来登基为王,也没能压过这一段美好。三人一起策马草原,悄悄丢下银子把人家的羔羊抱走,偷了别人门前种植的沙枣,在夜色里乘着篝火烧着田鼠,一起探寻传闻中掩埋的宝藏。
回想起那一段记忆,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她们几人的细碎笑声。
时间久了,身份自然而然就暴露了。
唐维仪是大宁的福熙公主,是随着蒋羽一起偷跑到月阴的。蒋羽是蒋家的女儿,萨纳尔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她,却在北蛮人的口中听说过她的事迹。而她萨纳尔,一个不得父亲青眼的王室女儿,母亲为了她离开了北蛮的王宫,打算带着她隐姓埋名度过此生。
唐维仪那人嚣张得很,听说她有王室血统,便说:“我要是你,我就回到王宫,与那些兄弟们争一争,拿下王位。”
“我是女子。”萨纳尔记得当时的自己是这么说的。
“正因为是女子,才更应该登上王位。”那丫头,说这话的时候格外郑重,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钩藤化成的,一个不留神就把你勾进去了,跟个狐狸似的:“等你登上王位,以后的王就不分男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