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恨?
他从她的符阵里读出这两个字。却一个字都不明白。
他一直以为,她要赶尽杀绝的只是国师府,却没想到,她对他的恨意只增不减,看遍符阵里的角角落落,满满都写着“绝杀”二字。
符光如金色的巨网,铺天盖地向他袭来,瞬间就把毫不反抗的斛岚绑缚其中,死死捆住。
金光辉煌,少女凶狠,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
只好轻声开口: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眉栗见眼前的斛岚手脚皆被束缚,却半点都没有挣脱的意思,她心下奇怪,但仇恨烧上心肝肺,连同她整个人都沸腾起来,索性不再管那丝疑惑,直接杀上去岂不快哉。
“为什么?”她讥讽笑道:“无所不知的狐仙大人,也有问为什么的时候吗?”
面前的狐仙却像被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玉面悲伤,眼睫垂落,似乎一下子就从那天狠厉不可一世,冰冷傲骨的云端跌下,眉栗甚至怀疑他到底还是不是狐仙。
她仰起头仔细瞧他的面容。
狐狸眼微微吊起,面白无须,细眉入鬓。
就是他!这张脸她两辈子都不能忘记,穿心而过的一剑之仇也注定要报。三年来的日夜难安,梦里一遍遍身陨之境的轮回,还有她手中怒气充盈的符阵都告诉她,就是这个人。
一剑换一符,这很公平。
干净利落,绝不给对方狡辩的机会,这也是他教给她的。
眉栗不再犹豫,随着她的动作,符阵从中间张开,犹如一个巨口,将里面的人瞬间吞没,化为虚无。
这是她的梦境,完全合乎她的料想,此刻,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虽然这只是个梦。
随着狐仙的陨落,梦境寸寸散成烟尘,床上的眉栗眼瞳转了转,睁开眼睛。
这个梦做的,通体舒畅。
眉栗叹口气,“为什么是个梦呢?”她小声遗憾道。
旁边的狐狸动了两下,似乎还做了噩梦,四只爪子委委屈屈地抱住尾巴,连同狐狸脑袋一起埋进去,从里面还隐约传来小小的呜咽。
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揪心。
眉栗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拨开狐狸尾巴,浅薄月光下甚至还能看见它眼边的泪痕。
眉栗一下子心疼坏了,她把狐狸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在它身上,就像狐狸以往用尾巴啪嗒啪嗒哄她睡觉一样。
但轻柔的拍打并没有什么作用,啊呜依旧沉浸在噩梦中。
“啊呜,”眉栗晃晃它的尾巴,以往这样动一会狐狸就会醒了,但今天它只是嗫嚅两下,整只狐都在微微颤抖,不安极了。
眉栗只好掀开它耷拉在脑袋上的耳朵,贴在它耳边轻轻唤醒它:
“啊呜,啊呜。”
狐狸睁开迷蒙的眼睛。
它看到眉栗的那一刻,两颗泪珠直直砸下来。
狐狸扭过头,用小爪子自顾自擦掉眼泪,慢慢挪到床下,伤心地缩成了一团。
眉栗跳下床抱起啊呜,它在怀里小小挣扎了一下,就像往常一样乖乖的不动了,眉栗将它重新放在自己身边,给它盖上小被子。
“啊呜,今晚会做一个好梦的。”她摸了摸狐狸脑袋。
却不知道,在她转个身就继续睡去后,狐狸一直睁着眼睛,深夜中除了黑暗之外空无一物,但它的眼前却仿佛一直定格在少女向自己杀来的那一瞬。
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因为千年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告白,也从未遇到过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表白。
他第一次产生了迫切的想法,想知道她为什么仇恨狐仙,是不是狐仙一次也没有满足过她的愿望?
他急切地回想,在成仙之前,他一直在族内独居,不曾与什么妖怪或人类特地交好,也从未结下什么怨恨。
成仙之后,更是任劳任怨,日日奔赴在岗位上,没有一日懈怠——
除了那件事。他成仙以来,唯一一件错事,大错特错之事。
但她叫眉栗。眉山的眉,栗子的栗。昨天他离她很近,那声音似乎就在耳畔。
狐狸从被子里拱出来。面前的小姑娘已经睡去,她的手脚总是不听话的伸出被子,以往他总是用尾巴盖住,但现在他衔着被角,给她轻轻盖好。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亲近她的可能。
一个声音说,既然她那么仇恨狐仙,不如瞒她一辈子,问起时就假造一个名字。仙力幻化出的人身,只要他想掩埋真相,几乎没有人可以发现。
斛岚苦笑,看吧,他跌下尘世仙力溃退,就连这些以往从来不敢侵扰他的心魔也来不断扰乱心绪了。
但他深知,欢喜会在下一瞬消失无痕,罪孽却是无法被掩埋的。
欺骗比罪孽本身更卑贱。
他摇摇头。他那么喜欢她,狐狸认定了一个人就会追随一辈子,又怎么会骗她呢。
他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告诉她。
得到手的爱如风雪中难得的温暖,从此之后,他却要孑孓一身,再次走入千年的冰雪中了。
眉栗睡颜安静,只有鼻子不时翕动两下。
狐狸背过身去,它怕自己越看就越要做出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它甚至想到离开。
让狐狸永远留在小姑娘最美好的记忆里,不要和她仇恨的狐仙有一点点联系。
就在它要纵身一跳跃去床角,然后偷偷下床的时候,尾巴那里突然感到一丝牵扯——
是眉栗。她双手抱住了它的尾巴。
“啊呜……”她在睡梦中嘟囔道。
黑暗里,那双狐狸眼慢慢红了。
第31章 十三只狐狸爪 狐仙是我憎恶之人
“啊呜,你知道吗,今天的阵仗真是大,居然还有个什么拜师仪式,那些老头儿看到我就像看到宝贝一样,真想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
眉栗放课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蜷缩在角落里的狐狸。
她边梳毛边交代自己的一天:“不过并不忙,今天就举行了一个狗屁仪式,其他什么都没做。”
她自顾自地说,又摸了一把毛:“不过似乎有说要去那个什么秘境?”
“什么秘境?”秦琯走过来问,把眉栗身上的小坎肩脱下来,露出底下粉色的小裙袍。国都民风虽然淳朴,但并不开放,女孩子们还是要日日穿着厚厚的外衣,一层一层,累赘不堪。
眉栗索性把里面的累赘都脱下来,就剩一件粉粉的底衣。但她是修符得道之人,很久之前就不畏寒了。
她的小胸脯这时还没有发育完全,只是稍微鼓胀起来,看着像是有了些微弧度。
“这样看着,像是要给你买小衣了。”秦琯道,她不知道从那里拿了根细绳,在眉栗胸前正正好好围了一圈,用剪刀“咔嚓”一声剪断多余的线头。
里里外外的家庭琐事都被秦琯包揽,她到这里来之前,这儿还是一个清清冷冷的铺子,现在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很有家的样子了。
眉栗撒娇抱住秦琯:“琯琯,你真好。”
秦琯抿嘴微笑,她伸出细葱玉指轻轻点了点眉栗的额头,“你以后也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松松揽着这个黏在身上的小眉栗,随即想到自己也有不得不做之事,总是劳累别人担忧:“起码”,她顿了顿,表情温柔下来:“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眉栗的小脑袋在她怀里蹭啊蹭,直到秦琯把她推开,才一脸沮丧地俯下身,把头搁在狐狸身上。
她看到狐狸蔫蔫的样子,连眼神也无精打采的,忍不住关心道:“啊呜,你不开心啊。”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水般传来,那水纹里却荡漾着些许难过:“你画了狐仙的画像。”
眉栗眼珠转了转,以为狐狸吃了小醋,她揉了揉狐狸的脸:“别这样,狐仙是我,”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
“憎恶之人。”她说出了答案。
狐狸不说话了,脑袋也垂了下去。
“啊呜,你知道为什么吗?”她为了哄狐狸开心,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它,这还是第一次她开口说这些陈年的伤疤。
她温暖的掌心在狐狸的脑袋上徘徊,声音温柔夹杂冷意:“因为上一世。”
狐狸的爪子动了动。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大魔头。”眉栗笑着说。她故意夸张着说:“是那种超级大魔头,能止小儿夜啼!可厉害了!”
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实际上,什么坑杀万妖,什么夺国师塔塔心,什么修炼邪功,杀害国师府弟子……太多了,我都记不清了。”
“有些人,他们不是好人,非要说这些都是我做的,还有一大堆狗屁证据。”她冷笑一声,沉默片刻后,声音低下去:“最后,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痛快吧。”她笑道。
第32章 十四只狐狸爪 离开的狐狸
不是的。
狐狸的心里疼痛翻滚,这几句话似乎是化成那柄曾重伤她的剑,在心里刺了一回又一回,不是的,他默默想。根本没有“全杀了”这个结局,国师府找到他,将证据证人全都安排好,让他相信那个叫“美丽”的小姑娘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然后算计好时间,激怒她,让他正好看见五国师身陨那一幕,至此,深信不疑。
于是,自恃公正的狐仙重伤那个所谓的“大魔头”,她最后死在了国师手中,死在离报仇只有三寸的地方。
狐狸呜咽一声,它从眉栗的怀抱里跳下来,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资格享受这种温暖。
“啊呜?”眉栗疑惑地看着狐狸跳到地上,重新盘回那个冰冷黑暗的角落。
眉栗蹲下来,不知道啊呜为什么不高兴,她用狐狸喜欢的金橘加以诱惑都没用。
“啊呜,你为什么难过啊。”她摸了摸狐狸的耳朵,却看到狐狸眼角的泪水像珠子一样一颗颗砸在地上。
原来,他应该赎罪的人,不叫美丽,应该叫眉栗。
两者之间,就像天道开了一个玩笑,却也是森严不可逆转的惩罚。
斛岚并不惧怕死亡,所以天道不用死亡来惩罚他,天道真正的惩罚应该是——
世上众人皆爱狐仙,除了狐仙的爱人。
狐狸将自己埋在尾巴里,心如死灰。
眉栗叹了一声,算了,小狐狸长大了,也有自己的心事了。老母亲怎么可能都知道呢。
她剥好狐狸喜欢的小橘子放在它身边,金黄色的橘子旁再搁上一张小帕子。
一直到晚饭,狐狸都没有吃什么,只是盘在角落里,白乎乎的身影第一次透出灰暗的色彩。
眉栗虽然有些担心,但小妖怪嘛,成长期内总有些烦心事的,而且妖怪几天不吃饭也很正常,雪满山的妖怪们经常是一个月吃几顿呢。
这么想着,她就放下心来,顺便在心里计划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国师塔去一探究竟。
国师府内府弟子的大部分课程都是和外府弟子一起上,因此她已经连续两天没有看见乌兰了。
并不是她刻意关注乌兰,而是弟子府所有人里,就数乌兰最好看。那张清秀的脸庞,怎么看都有一股“狐狸味”,当然,她并不是骂乌兰,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夸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自己就养了一只狐狸,那之后所有和狐狸有关的词全都被她自动划归到褒义词中。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眉栗如往常一样回到了家,她像一股龙卷风一样从家门口席卷过境:“啊呜,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也没有狐狸像以前一般飞奔着跳进她的怀里。
“啊呜?”
秦琯不在家,眉栗上下翻找着,她跑遍了整个屋子,连屋后的院子都仔细找过,根本没有看到狐狸的身影。只能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想,也许是啊呜贪玩跑出去了?
但它一直都是一只很乖很稳重的狐狸,还是一个懂事的小妖怪,不会像其他小动物一样做出让她担心的事。
眉栗越想越担心,联想到第一天来到国都时发生的“车祸”。她猜想会不会是专门盯着小妖怪的人趁她不在捉走了狐狸?
眉栗心下急躁,抓起一叠符纸急匆匆出了门。
***
真正走在漆黑冰冷的街道上,狐狸才开始懊恼,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要学小年轻用什么“离家出走”的办法。
但他心里实在太苦。在那个满满都是有关小姑娘回忆的屋子里,愧疚就像是生长的毒草,将被苦水撑满的心紧紧缠绕勒住。他明白这是罪有应得,换眉栗的话讲,叫活该。他一边尝着“活该”的苦头,一边忍受着不想告诉她所有这一切的折磨。
他知道狐仙应该怎么做——把事实告诉她,把他的身份通通告诉她,然后把命交给她,任凭裁断。
但他现在的身体里并不是一颗狐仙之心,而是一颗狐狸心,一颗凡俗之心。他想要永远呆在她身边,哪怕只是作为一只狐狸。
因为凡心而起的爱慕,贪念,和身为狐仙的认知纠缠碰撞,让他几欲崩溃。
只好离开。
这里是没有灯烛的巷子,连远处打更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一片漆黑,和令人恐惧的沉寂。
一团白色毛绒物慢慢挪动着,没有方向,漫无目的。
他不想去狐仙庙,那里会让他更加愧疚。但这里已经离狐仙庙很远了,离它的,家,也很远了。
不对,斛岚,他在心里纠正自己,你已经没有家了,你选择了卑劣的后退,只打算等小姑娘完全忘记你了才敢回去看一眼。
狐狸把尾巴里藏着的帕子抖落出来,这是他离开前唯一带走的东西。
那株染尾花,大概会像其他野草的命运一样,经历过疯长后等着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像不存在一样。
他对她的悸动,爱慕,依赖,和欢喜,大概也会像它一样,除了在他的心里留下狠狠一笔之外,对于眉栗来说,也是不存在的。
帕子柔软如温热的手指,狐狸用脑袋蹭了蹭,又把它小心地藏在尾巴里,藏得深深的,不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