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的爪垫触碰到了小姑娘苍白的脸颊,烫烫的。狐狸一下子把脑袋伸过来,将尖吻抵在她的额头上,更烫了——这只猎物坏掉了,似乎不能要了。
但它还是舍不得。
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似乎是体内的力气都耗尽了,又似乎是刚才高空的风让她感染了风寒,她揉了揉脸,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狐狸身后那条尾巴尖摇晃着,一点点探上来,狐狸本来不放心再把尾巴交到她的手里,但那条尾巴却格外活跃,它自己摸索着搁在小姑娘的手上,尾巴尖甚至还在她的手心打了个滚,最后环着她的细白腕子绕了一圈,不动了。
‘这是熟悉的感觉……是喜欢的感觉……’尾巴尖告诉它。
狐狸正歪着脑袋深深思索,眉栗的另一只手已经摸了摸狐狸尾巴,蓬松的一条大大的好尾巴,品质上乘,其中的每一根毛发都晶莹剔透,她摸着摸着,就要轻轻掐一掐,看看狐狸会不会像小狐狸那样——
狐狸“呜呜”一声跳了起来!它的眼睛中含着薄薄的泪花,虽然不疼,但挠人的痒意顺着尾巴一路攀至脊椎,混杂着不可抑制的战栗,格外敏感。
——看来,不管是大狐狸还是小狐狸,本质都一样嘛。
她松了最后一口气,终于放心地任由疲惫和黑暗将自己吞噬,整个人软软的倒下。
在她倒地之前,狐狸的尾巴飞快地卷住她放在自己的怀里。
做完这件事,它更加疑惑了,因为这个动作它似乎已经做了很多次,连尾巴该圈在哪里都十分熟悉,还会不自觉地趴下,把肚子侧露出来,好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这样捂一捂,狐狸想,捂一捂,没准会好的。
眉栗枕着大狐狸,大狐狸看着小姑娘,都慢慢沉入了梦乡,那条尾巴搭在了她的身上,狐狸肚腹处深厚的毛毛就像一床轻盈又恒温的鹅绒被,将她紧紧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狐狸已经找到了它的宝藏,在安眠之前,它舔了舔唇,这样想。
……
眉栗是被热醒的,在梦中,她像是被一座被子山压住四肢动弹不得,全身都被裹在厚厚的棉被中,连气都喘不过来。
眉栗要被生生憋死,只好猛地深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额头上都是被汗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黏在脸上,还有几丝被她在混乱中吃到了嘴里。
眉栗用手把头发从嘴里拉出来糊到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脸上的汗,摇了摇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感到头没那么晕了,她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白色的“海洋”中。
这片“海洋”有白色的长毛组成,她睡在狐狸的怀里,夜里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她扭头看去,根据掉在狐狸身上的头发可以判断出,昨晚的大部分时间她都要滑倒狐狸的两条腿间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它的胸前,脚丫放在它的肚子里。
狐狸睡得很沉,她慢慢坐起来都没有吵醒它。
眉栗捋了捋衣服,轻轻跳下狐狸海,周隹和秦琯一定睡在房间里,她一扇扇门敲过去,终于在第五个房间里听到了声音。
周隹慢吞吞打开门:“谁啊?”
“今天就要走了。”眉栗抱臂靠在房间外的廊柱上,正经道。
“走去哪?”
“在国都内行事太不方便,还是回去吧。”眉栗脚痒痒地踹了周隹一脚。
周隹显然已经十分习惯并警惕眉栗的小把戏,他身子一扭灵活躲过。二人都知道这里的“回去”指的是回雪满山,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但这样,国都很多好吃的东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了。
眉栗和周隹对视一眼,双双露出可惜并跃跃欲试的眼神。
过了一会,两人做贼心虚地溜到另一间房,看秦琯那还没有动静,遂偷偷出府。
天刚蒙蒙亮,除了经营早点铺子的,其他的店铺大多没有开门,狐仙巷那边的整条街巷都被严格管控起来,三步一人,五步一哨,眉栗本来还想回去取些金银带走,现在看来,只能作罢。
她搜刮了周隹的全身上下,其实也不能说是搜刮,眉栗一蹬他,他就自觉自动地交了,并且还把自己的透了个光:“你悠着点,我就只有一百两……”
手上只拿了二十两的眉栗深觉亏了,于是又掏了三十两。二人变换容貌,挤入了人流中。
狐仙巷虽然查封了,但临近街巷的生活还是照常进行,眉栗最爱的汤包铺子里烟雾蒸腾,一笼笼小巧汤包还在木梯笼里等着上锅。
眉栗一口气买空了这家店今早所有的存货,甚至让他们现在就包了好些生汤包,一股脑全放在周隹的储物法器中。
周隹那里却不是特别顺利。
糕点铺子下午的生意最红火,很多归家的人都喜欢在路上捎上一包作为茶余饭后的小食,因此现在还远远不到开门的时间。
眉栗等得不耐烦,凑到周隹身边咬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周隹眼睛一亮。
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十几包糕点,还用油纸自己给自己打包好了,用棉线缠了四个边确保不会撒出来。
“钱放了吗?”眉栗问。
“放了,他掌柜屉子里的零碎钱找不齐我的,我就自己又加了一点糕点。”
眉栗看着周隹手上明显比世价至少多拿了五包的糕点,啧啧嘴:“真的只是一点点啊。”
周隹拍着胸脯:“我这只妖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实诚!”
眉栗翻了个白眼,带着这只离了人就找不着北的路痴妖怪从后墙翻进了秦府,在这之前,他们还特地去考察了一下城门的情况。
果然不出眉栗所料,每一个人都得对着画像一个一个检查,这个倒不难,符文中有短暂便换样貌的符咒,但那守卫手中不知拿的什么东西,竟可以检测出一个人的内府中有没有符力!
周隹愁得掉毛:“这要怎么走?”
有符力的就是符师,一律不许出国都,没符力的就是普通人,检查后可以进出。
在国都,一向是符师的自由程度比较高,但如今反过来了,可见国师府为了抓到眉栗一行人可谓是不惜一切手段。
眉栗的眼色沉了沉,不一会就重新亮了起来。
“等等!你们怎么在这里?”秦琯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周隹和眉栗二人不免有些尴尬。
按照现在全城通缉逐户排查的形势,他们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隐藏在秦府,至少等这一阵风头过了再出去活动,结果两人今天早上,天还不亮就出去浪了。
“琯琯,今天就走了,我们是去准备了一些路上要用的东西。”眉栗的大脑急速运转:“我不是怕你不习惯嘛。”
“哦?”秦琯挑眉:“那你们准备了什么?”
周隹抗不过如此严肃的目光,主动从储物法器中掏出一包又一包,仿佛没有尽头的糕点。
眉栗:……淦!你刚刚可不是这么“实诚”的!
有了周隹的证物,她也只好拿了几包自己准备的汤包,还是速冻的。
秦琯都要气笑了:“所以,我在家里辛辛苦苦的收拾东西,你们就是这样准备路上要用的东西的?”她特意强调了“路上”两个字。
目光扫过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伪装出来的愧疚神色,秦琯到底心软,她转移了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怎么走?”
“现在整个国都都是搜查我们的卫士和符师,城门按照正常的流程是肯定过不去的。”
眉栗眨了眨眼睛:“所以,我们飞过去。”
秦琯和周隹不约而同,两道眼神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第64章 四十六只狐狸爪 巨大的狐狸船
眉栗的手指陷入深厚的长毛中, 温暖的长毛直接裹住整只手掌,连手背也覆盖住。
“啊呜,起床了~”眉栗凑到狐狸耳朵边, 说完了还用手伸进去摸了摸狐狸耳朵里更细嫩的绒毛。
狐狸耳朵动了动。
眉栗叹了口气, 眼神里有着跃跃欲试的开心, 她跑到狐狸身后,踩在它的背上翻找着那条尾巴,摸索到尾巴尖, 再轻轻地捏住,打了个结——
“呜呜。”
尾巴刺痒,狐狸迷迷蒙蒙地醒来,它小小打了个哈欠, 见到是自己的人类在调皮,也只是用尾巴把她卷了下来重新放在怀里,就要继续睡去。
“啊呜, 我们今天就要走啦。”
狐狸似乎没有听明白,它凑过来轻轻舔了舔眉栗的脸,又将尖吻上贴着眉栗的额头,湿润的鼻尖轻嗅着, 确认她身上的温度已经降下去后, 那双狐狸眼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这只人类又好了!她是健康的,可以活得更久,像其他人类一样蹦蹦跳跳的了。
狐狸似乎还没有从这种单纯的妖兽状态中恢复过来,为了表示它的快乐,它用尾巴缠着眉栗把小姑娘抛到半空,再用翻开肚腹让她落在富有弹性的柔软肚皮上。
有层层毛毛做缓冲,她不仅不会摔伤, 有一次狐狸甚至找不到落下的小人,它在毛毛里急匆匆地翻找,终于在一处深厚长毛中找到了乐不思蜀的小姑娘。
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四肢都舒展开来。
狐狸扭过头,用尖吻蹭了蹭她。
刚刚它就闻到了她身上还有另外一只妖怪的感觉,虽然不是气味,但它灵敏的鼻子还是嗅出了不同。
狐狸喷出一口气,它就知道,是那只黑不溜秋的鹰头妖怪。
于是它重新把自己的气味留在她身上,最好浓浓的,让所有妖怪一靠近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人类。
“啊呜……”眉栗推开狐狸不停蹭过来的尖吻,蹭的她的脖子痒痒的,都差点忘记要过来说什么了。
眉栗遂正色道:“啊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上挑的狐狸眼疑惑地眨了眨,自己的人类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它是一定要满足的。
……
眉栗坐在狐狸的脖子上,她一会趴着,一会滚着,狐狸的尾巴在她要滚下去时会很快地接住她再把她放到背上,眉栗偷偷探出头——
下面赫然是千米高空!她捧着小小的脸蛋,身后翘着脚丫来回晃荡,无聊了就用手抚平狐狸的毛,再拨乱,再抚平……
巨大的狐狸船载着眉栗和秦琯、周隹一行人从秦府升空,一跃飞上了国都上方的云层中,远远看去,那只狐狸就像一朵云。
他们在云层里穿梭,有湿润的风迎面吹来,更多猛烈的风都被眉栗施的阵法挡住,只放了些微风进来。
眉栗张开四肢“大”字型躺在狐狸的身上,即使加了阵法,千里高空仍然有点冷,她把尾巴召唤过来盖在肚子上,顺便在身旁扒拉扒拉,把深厚的长毛拢在自己身上,不一会就暖和起来。
狐狸时不时扭头看看背上的小小人类,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偶尔打一个喷嚏。
于是等她睡得更熟些,狐狸就用尾巴卷着她放在自己朝下的肚腹中,四肢爪子一起抱着,这样就不会冷了。
秦琯还有些拘谨,毕竟是第一次坐在别人身上,这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怪。更何况,她甚至还曾经把它当作一个有着人的身份的妖怪,虽然它现在看着像是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于是秦琯只能拘束地用贵族少女通用的礼仪跪坐在双膝上,双眼还是止不住地看向外面的世界。
自从跟着眉栗一起生活后,好像以前看似平静的生活都不值一提,眉栗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危险、挑战,甚至强大如她也会不停受伤,受伤之后再继续冒险。
那些闯荡国师府的,违背天下人伦理道德的出格的事,甚至直接变出一条狐狸大船飞出国都,将那些费尽心机搜寻他们的人蝼蚁一般抛在脑后,这些都是秦琯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过的。
但她却突然发现,自己也同样向往这样的生活。这样不拘不束,一心所向就拼死实现,哪怕最后仍不能如愿也要尽力一搏的潇洒。
虽然危险,却也快活。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活过。
记忆中,小时学女德四书,少时学礼仪规矩,及笄后学刺绣六艺,学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学如何成为世家的宗妇。
烈女传,良人妇,这些书上的典例就是一个个僵硬的模子,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要把自己装进去,哪怕并不契合。
秦家世代从军,家中的风气已算宽容,父母对她从无刻意要求。母亲只是说:“琯琯,你是秦家人。”
所以,不能给秦家丢脸。
及笄后母亲为她请来宫中的教习嬷嬷,据说没有她调.教不出来的姑娘。嬷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这就是秦家的姑娘?”苛刻的眼光像在扫视一块不够合格的原料。
为了让嬷嬷收回这句话,她日夜不休,哪怕削足适履,也要把自己装进那个模子。
一月以后,嬷嬷语带赞叹,苍老干枯的手指拂过秦琯的发髻,满意地像在看最完美的泥人,可以放在最显眼的架子上。
然后就是选婿,纳礼,订了朝中王祭酒的儿子。王家鼎盛,国都里所有的女孩儿都羡慕她,因为她以后就是王家妇,配享诰命。可秦家一朝覆没,王家别说帮扶,他们恨不得斩断关系,还要怪秦家累赘,害的他们也要夹起尾巴做人。
所谓的最坚实的姻亲关系,不过一纸废文。
可为了这一纸废文,她已经牺牲了自己最珍贵的部分。
她一直在学怎么做别人,怎么把自己活成一种身份,却从来没有学过如何做自己。
她叫秦琯,做了十五年的高门贵女,如今一朝脱身,竟觉得自己仍然活在旧岁的条条框框中。就像无时无刻都收拢并起的双腿。
她悄悄屏住呼吸,两手撑在身边,掌下是温热的长毛,她小心地把双腿从跪坐的姿势中解放出来,不随意地垂在狐狸身体的边缘。
学着眉栗的姿势,晃了晃。好像有些不习惯,但感觉很好。
脚下是千层云海,头顶是万里青天,放眼望去,遥不可及的是微曦的晨光,橙红的太阳就如一颗腌制好的鸭蛋黄,埋在白色的厚云下,似乎马上就要破云而出。
在他们身后是被远远甩开的国都,秦琯没有向后看,她又晃了晃腿,解开束在脑后的长发,这是书中严令不许的轻浮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