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执掌公道的狐仙更为可笑,就在这轮月光下,那人手持利剑,一剑葬送了她一辈子。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张脸。
风声,雪声,所有的声音都从身边消失了,她只听见那道孱弱到几乎要消失的声音,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斛岚,我诅咒世间再无道义,再无你。”
幻境瞬间消散,头顶月光涔涔,他目光平静,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宽旷湖面。
眉栗听到心里一声巨响,名叫“假装”的屏障猛地砸向地上,摔了个粉碎。那些光透过来,逼迫着她看清楚面前人的脸。
有如天雷劈下,将她钉死在原地,一步都动弹不得。心里的一角却依然有一点微弱的声音,那是一把锁,关着最凶猛的野兽,它轻声说——杀死她的是一场雪崩,他不过是最后一片雪花而已。他执剑刺进了她身体里,可在他之前她的身体里早已有千万把剑。
眉栗颤抖着手,在脑海里捏碎了那个声音和那把锁,铁笼打开,野兽咆哮。她静静立在原地,手紧紧攥起来,像在攥住拉着野兽的最后一道缰绳。掌心千疮百孔。
他说不出话,也闭上了眼睛,像在等一个结局。
连目光都彻底收回,周身的气息平静到死寂。
眉栗一步一步走上来,蹲下来,她狠狠地喘息,像在控制身体内最凶猛的野兽。她在瞬间终于明白狐狸这些天的感受,他在拼命控制被污染的狐仙之心,不让那头野兽伤害她,就像她现在在做的事一样。
她面色平静,嘴唇紧紧抿住,甚至用牙齿死死咬住,不让它有半点动静。
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刻,她听到心里的缰绳轻轻的“啪”的一声,断裂。
咬住的嘴唇放开,微微掀起一个微笑。
身影快的像是一道残影,眉栗揪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冰冷的雪里,喘息着说:“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那人不说话,连呜咽都没有。
他像是斩首台上甘愿认了死罪的囚犯,任由主审官如何鞭挞都不肯说出一个翻供的字。
“我问你,为什么!”她像在宣泄愤怒,又像在悲鸣:“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在杀了我之后回到我身边,是怜悯吗?是示威吗?是补偿吗?
不,她一个都不要!
她眉栗,没有任何错,为什么要接受这些怜悯、示威、补偿!在她最需要一个真相的时候,世间皆沉默,那等她举刀向世间的时候,就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
最可恶的是,他竟真的一个字都不说了。
她抬手去了他的禁言咒,他也一言不发。
“斛岚。”她第一次喊这个名字。以往她都是称呼那个人为“该死的狐仙”。
这几年她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带着隔世的仇怨,那些仇怨似乎十分遥远,又似乎隔着一层屏障,现在却又慢慢和眼前这个人,这张脸重合起来。
他叫啊呜。他叫乌兰。他叫斛岚。
她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这么早,这么早的时候他就给她留了线索。隐瞒和招供,他一直在两者之间徘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在颤抖:“斛岚,你也有心吗?”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胸口,那里也冰冷似雪,没有起伏。
他躺在雪里,她欺在他身上,身下的人睁开眼睛,那双好看的狐狸眼深深看向她的脸,对上她的目光也分毫不挪。
他在回答她的问题,他目光所落之处,就是答案。
她像是被蜜蜂的尾针蛰了一下,匆忙移开目光。
“斛岚,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
她并不等他的答案,只是想说给他听:“这座山叫眉山。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大魔头眉栗生于这里,居于这里。”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可我的尸骨并没有葬在这里,也许国都千里高空的风吹一吹就不见了,也许会被他们焚尸灭迹,连骨灰都不剩了。”
她转身问他:“痛吗?”
地上的狐仙闭上眼睛,眼角不断滑落连串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到雪里,滚烫的融化了一片。
她从空气中抽出一柄剑,剑意凝结成剑身,寸寸金光,是她魂魄中全部的仇恨。
剑光闪烁,她慢慢走近他的身边,那人躺在雪地里,嘴角勾起温柔笑意。
一剑刺进去,血肉阻挡,手腕颤抖,那把剑竟不能前进一毫一厘。
狐狸躺在地上笑得温柔,倒是十足十的狐狸精,他抓住剑身,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眼尾殷红欲滴,将锋利的剑狠狠刺进身体里。
剑身贯穿整个身体,鲜血迸溅,如殷红的染尾花一团一团落在雪白大地上,咳出的血沫将嘴角染的妖冶不堪。
他脸上落满了雪,都淌成水雾混着血流下来,只有羽睫上挂住了几簇晶莹。
“痛吗?”眉栗冷冷问,剑身寸寸消弭,金光萦绕下,一丝一缕都尽数散在血中。
“不痛……的。”狐狸颤抖着说,哪里有她痛呢,这一切都还不够还,万死难恕。他最后一颗泪珠消融在雪里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狐狸眼也慢慢闭上。
眉栗抬起手,掌中金光缭晃,一株九瓣染尾花静静浮在手中。
她猛地握拳,那株染尾花瞬间粉碎在泛白的指节中。
“此仇,已报。”
眉栗转身离去,她的话和身影一起被茫茫大雪埋没。
铺天盖地的白雪遮蔽世间窥探,没有人看到魔头眼角划过一点晶莹。转瞬即逝。
第71章 五十三只狐狸爪 我救我的狐狸,有错吗……
这场雪是雪满山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风一次次卷起雪暴砸向这座木屋,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屋内的灯烛第九十八次亮起。
过了一刻,又第九十九次熄灭。
屋内, 眉栗手中的符阵同样亮了又熄, 她深吸一口气, 告诉自己,那是狐仙,不是什么没有法术的野狐狸, 她完全可以不必担心。
但那人躺在雪里,唇角殷红,身上的衣服也全部被血浸染,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似乎他唯一的力气就是用来握住那把剑, 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眉栗心中像是生了一股蓬发的怒火,她狠狠地锤了一下床沿:“愚蠢!”
她本应该大仇得报,潇洒快意, 甚至要温一壶小酒请来好友肆意畅饮,或者干脆些,直接去雪满山上嚎一嗓子,不管怎样都比现在好多了。
眉栗甚至觉得胸中无比憋闷, 像被塞了无数团棉花, 把所有畅快的气息都堵住了。
屋外风雪肆虐,她扯着被子,脑中转了千百回。
最后终于顶着风推门而出。
终于畅快了。
屋外大雪磅礴,眉栗周身亮起护身符阵,将所有风雪全部抵挡在外,走得急,她甚至忘记带上把兽皮伞。
雪满山山脉绵延千里, 大雪会淹没所有的路径,无数探险或误入雪满山的人都是在这里迷失方向,永远留在了这里。
好在眉栗身上还有半颗狐仙之心,两瓣狐仙之心间有天然的联系,加上之前已经走过一遍,眉栗很快就顺着感觉找到了原先的地方。
这里被大雪全部覆没,没有一个狐影,一处脚印。
眉栗深吸一口气,眼神闪烁,里面尽数都是讥讽:“好,很好。”
她轻声道:“真是好一只狐狸啊,玩弄人心,假意顺服。”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已经悲伤绝望到无以复加,却没想到,她在大雪倾覆下辗转难眠,甚至亲自跋涉过来,她在担心什么?
担心他还苦苦等在原地,担心他不好好治伤,担心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一样难过无望吗?
她怎会如此愚蠢?三番两次被他愚弄!那只狐狸,他应该早就治好了身上的伤——对于狐仙而言多简单啊,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多加干涉,身体就会自己痊愈吧。现在正不知道躺在哪出老窝里,也许正舒舒服服地欣赏她第二次被骗的可笑的样子。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这一年,她找了狐仙那么久,甚至清清楚楚问过他。他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坦白,但她可听到过一次真话?
或许,之前的每一次,他都站在她的愤怒之外欣赏着她的努力,看她浑然不知想找的人就睡在榻侧,嘲笑她完全没有发现他刻意留下的线索。
真好笑。她自己都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笑话了。但那嘴角紧紧抿起,惯常的微笑透不出一丝一毫。
她的眼睛愤怒涨红,目光深处淌着悲痛,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眉栗怒到极处,脚下踢起一堆雪,她到底是个涉世不深的姑娘,发泄怒气都只会选最安静幼稚的方法。
这时,她脚下似乎被什么给绊了一下。
低头看去,不过是一堆雪,和其他每一堆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但绊在脚上的那种感觉,却绝对不是雪那种轻飘飘的触感。
眉栗蹲下去,一点点拨开面前的雪堆,一截白色的袍角露出来,她失声叫道:“啊呜!”
她拼命刨开下面厚厚的积雪,一个人逐渐露出来,他侧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睡在雪里,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停止,只有双手紧紧交握着一颗赤红色的石头,贴在胸前。
她扑过去,把他从雪里拉出来,却感觉他的身体轻得就像压住他的那床雪,她轻轻一用力就已经把他抱到自己的身前。
眉栗感到自己的呼吸像是被窒住了,整个胸腔都塞满了吸了水的棉花,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呼吸颤抖着将手指慢慢伸到他的鼻尖下。
他是狐仙,她对自己说,他是狐仙,不会死的。憎恨的身份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最后的希望和安慰,指尖处却安静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她双目通红,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指尖不停地颤动,目光胡乱把他全身都看了一遍,没有动静。
眉栗伏下身去,将那人覆在自己身上,抱住这只轻飘飘的狐狸,耳朵贴近他的胸口,扑通,扑通,仿佛天籁,但她一晃神间这声音就彻底消失。
幻觉,这是幻觉!
她不信,更紧地贴近他的胸口,没有生息。
原来她刚刚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又慌乱。
而他的身体平静的像一块冰,没有声音,没有脉搏,什么都没有,似乎已经在这场大雪中静静睡去。
眉栗抱起他,声音颤抖:“斛岚,你不要想就这样离开,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条命,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还清吗?”她已经难过到说不出话,只能用气音低低道,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你,做梦。”
她身体晃了晃,把那口气艰难地咽下去。山风萧瑟,吹得人止不住流泪,她伸出舌尖,尝到嘴角滚烫浓郁的苦涩。
“啊呜,你这只坏狐狸。”她轻轻说,字句被风一吹就散在雪里。
她抱着那人摇摇晃晃往前走,有滚烫的热泪一颗一颗坠下来。
放眼望去,天地皆苍白,万物无颜色。
她却似乎看见那人在她走了之后,是怎样一点点拼尽全力地将身体挪移过去,用手在冰冷的溪水里摸索,终于摸到了那颗赤红色的石头,然后宝贝似的放在怀里。天幕冰冷,大雪纷飞,他蜷起身体,紧紧护着它。
那颗他深夜送来放于她枕边,却被她愤怒地砸向他,又狠心丢掉再也不去找寻的石头。
小腿突然被一截突起的树根狠狠磕住,那树根半个埋在雪里,被冻的铁一样硬,她扑在雪地里,头闷声砸在另一半树根上。凌乱雪地上,一只胳膊高高举着,金色符阵亮起,她怀中的人好好地浮在半空,没受半点伤。
额头上迅速浮出一块青紫,但眉栗根本没有感受到疼痛,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怀中的人身上。
符阵带着他下落,在她的怀里慢慢变成了一只小狐狸,就像那个宏大的雪夜中,那只狐狸一下子跳进了她的怀里。
眉栗紧紧抱住它,把它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她敞开了自己的外袍,把它裹在寝衣中,想用身体温暖它,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冰冷的小狐狸安静栖息着,就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脚下符阵闪烁,她升上半空,百年古树枝节虬生,她索性撞开前面所有的树,速度快的只有一瞬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山峰中。
这里已经深入妖界,在雪满山的山坳中,有一处烟气袅袅的泉眼正鼓着泡沸腾,周围生机勃勃,如白色画布中的绿色孤岛。
这里是老树妖垠明的孕育之处。当年,它靠着这股泉眼化形成人,收养眉栗后,就把这处天源宝地留给了她。
这处泉眼在妖界没有名字,却有一个濒死之人,误入泉眼,饮水自愈,走出雪满山后却再也不能找到它。泉眼就因此在机缘巧合之下传到了人间,那人忘情道,这方泉眼,仰可接星辰,俯可瞰众生。于是被称为星辰泉。
但现在,这方泉眼真正的主人却并不那么宝贝它。
眉栗踩碎岸石,双掌齐出,托起一个庞大的符阵。在微妙的符阵运转声中,那处泉眼迅速变大成池,旁边的土石飞出避让,一方旷大的清池被渐渐开垦出来。
它和临近的一条溪流相接,成为一处宽阔的温泉。
水声潺潺,她从怀里捧出那只小狐狸,将它放在水里。泉眼似乎感知到了它的存在,水中蕴涵的千年浓厚灵力将它包裹起来,拉着它沉入泉心中,静静滋养着。
眉栗半跪在池边,她掌心的金光旋转着绕出另外一个符阵。
这方泉眼并没有那么神奇,它只能疗愈外伤,对于内府的创伤毫无作用。她刚刚贴在他的胸前,探到他内府空空,另一半狐仙之心已不知去向。
现在,她要把自己身体内的狐仙之心还给他,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妖兽在死之后如果妖丹没有彻底湮灭,身体就有六个时辰的时间留存世间,一旦过了这段时间妖丹还未归入体内,身体立时就会灰飞烟灭。
六个时辰。从她愤怒离开时算起,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
眉栗半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目光不可制抑地飘向溪水中的那抹白色。那个小小的毛团正随着泉水沉沉浮浮,看上去了无生息。
心头遽痛,金色大阵立时加强,更多金光从她体内奔涌进符阵里,然而符阵只是吸收着符力,却不见效用。
突然,泉眼外围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一个黑色的人影闯进来,他看见那个正发动着金色符阵的人,再看一眼符阵上繁复的符文,顿时双目睁大:“眉栗!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