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弟子们觉得很好,他多了分人气,显得更英俊。
宗主却觉得很糟糕,他最寄予厚望的弟子,钦定的下一代掌门人,偷溜下山后回来,面对太虚幻境,竟然无法破境而出。
十八岁的玄虚子,心中空无一物,他从太虚幻境中全身而退,安然无恙。
二十三岁的玄虚子,他心里不知道多了什么东西,从幻境里出来,竟需弄得鲜血淋漓,残破不堪。
宗主说:“我早就说过,你若是下山,接下来的人生不会太好过。”
玄虚子用剑撑着站起,血从他的额角流到下巴,再滴落到冰凉的地上。
“我不下山,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人生。”
宗主说:“随便你。”
宗主当真随便他,另一个弟子开始被严格要求起来,从那以后再没人管他。
于是玄虚子留在山上,但偶尔去长安,他不再每天都去风崖看雪,他突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只是这份自由不再能给他带来多少快乐,人们觉得他比过去还要面无表情了。
元化十六年,他下了一次山回来,突然变得很温和,甚至破天荒地冲人微笑,有人说那是因为他爱的女子和离了,他有了盼头。
元化十八年,他下了一次山,很久都没有回来。
元化十九年,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娃娃,弟子们惊讶地发现,仅过去了一年,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岁,白发皱纹,一样不落。
有人说,那个他深爱的女子,遭受了不得了的变故,总之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这个女娃娃,是那个女子从前的孩子,本来也是要死的,但是她年纪小,师兄便在她身上施了昆仑秘术。
用自己的生命,换来那个女娃娃的命,所以你看呐,短短一年,师兄怎么就老成了这个样子……
元化十九年的玄虚子二十九岁,但他看上去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
元化三十一年的玄虚子四十岁,他看上去仍像五六十,他站在暮色四合的山野之中,手里拿着那把“追涯”。
他的四周是莽莽苍原,深深密林,林中有数道人影,他知道他们在窥伺等候。
等候一个能杀掉他的时机。
他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时机,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回去。
第58章 话本(上)
卯正二刻的小方山山道,裴远时在练剑。
他日日都是卯时起身练剑,不过最近,他没有在小霜观内练剑,而是去了后山。
因为他在练“破风”。
破风,顾名思义,是破局的剑招。它刁钻又狠辣,若成功使出,能扭转乾坤,让对手溃于一击之下。
他至今还记得,玄虚子教给他那天,他当时深深的震撼,原来剑还能这么挥砍,原来剑气能如此锋锐,锋锐到像一把无形的剑。
他忍不住问,倘若学会了破风,不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天下无敌了?
玄虚子听了,只是嘲笑,笑他太过天真。
“你徒有剑技,还未有剑心,破风可不是你想学就能学会,就算学会,也不是随时随地能使出来的。”
玄虚子说没错,这是相当难的一招,他练了小半个月,仍是不得要领。
但是没关系,面对想要的东西,他大多数时候都很有耐心。
于是卯正二刻的小方山山道,他开始了今天第一百零二十八次练习。
右手持剑,左脚往前踏步的同时,腰往后仰,接着将剑挥出。
格、扫、刺。
每一步都行云流水,每一步都完美无缺,当剑锋破空而出,那锋利的剑气与周遭气流相震,发出一阵尖锐无比的嗡鸣。
真奇怪,明明是把木剑,怎么会有铁剑的剑鸣?
伴随着嗡鸣之声,他面前那棵被当做靶子的槐树,哗啦啦落下无数枝叶,林中鸟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奋飞而出。
木剑的剑气斩断了树木,算不算得某种意义上的,“相煎何太急”?
他拿着那把粗糙的、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寒酸的桃木剑,为自己刚刚想到的这句俏皮话勾了勾嘴角。
几乎是立即,他想将这个笑话告诉那个女孩听。
但是不行,因为这个点她还在睡觉,她总是喜欢睡懒觉,这也是他特意来后山练剑的原因。
“破风”的剑鸣会扰着她。
事实上,当他在玄虚子的教导下,第一次尝试“破风”,就能已有这样的剑鸣。剑尖刺出的一瞬间,它发出的声音尖锐肃杀,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还未从那样的寒意中回过神,便听到玄虚子说:“不够。”
玄虚子跟他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很少会像在他师姐面前一样,露出和蔼的表情,说笑逗乐。面对裴远时,他是个再标准不过的严师。
他要求极高,不苟言笑,话语寥寥,对裴远时说得最多的便是:“不够。”
玄虚子教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让裴远时由衷地敬佩并感激,他根本不在意这一点严厉。
况且,他十分清楚,“不够”指的是什么。
他的剑心还不够,他的杀意还不够,要报仇雪恨、以血洗血还不够,要保护一个人,将那些纷争恶意从她身边彻底阻隔开来,他还远远不够。
所以他只是沉默着挥剑,从凌晨到破晓,从结着霜的草叶到枝繁叶茂的槐树,今天他已经练习了一百零二十八次破风,还不够。
他想用那句俏皮话讨她的欢心,想看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他生出笑意,但他知道,他的野心远不止一句话,不止这只言片语带来的片刻愉快。
他从来都不满足于这点愉快,他想给她更多,因为他想得到的更多。
裴远时拎着剑,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脚边一朵明黄色的野花,它颤巍巍地开着,颜色却极鲜极亮。
它就开在那里,又漂亮,又易得,挨得那么近,完全不设防的样子,只要伸出手轻轻一掐,就能独自拥有这份美丽。
他有些卑劣地想到,幸好它是开在这里。
他又自嘲地想到,他真的太过贪心。
他又开始了第一百零二十九次挥剑。
直到少女打着哈欠从观里出来寻他,叫他一道下山去,裴远时才收回了剑。
二人敲开了义庄的门,当陈仵作说,苏少卿昨日已经离开了的时候,清清十分震惊。
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他醒来不过两天,这就走啦?”
陈仵作说,少卿已经返回长安,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办。
“好吧……”清清有些失落,她今天带来了好些凝神静心的符纸,想帮苏少卿加持作法。毕竟他前些日子沉溺梦境,心神十分虚弱,若是不好好休养,极易招来邪秽之物。
但他不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了,这让她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陈仵作见她背着大包小包,自然晓得她意欲何来,他安抚道:“丫头放心,少卿不会再做消极轻生之事。”
清清垂着头,她恹恹地说:“但愿如此吧。”
她心情不佳,陈仵作留她用饭,她也没答应,背着包袱灰溜溜地走了。
裴远时跟在她后面,见她闷闷不乐,便想拿话逗她开心。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清清却停住了脚,她指着天上,问他:“你看那是何物?”
裴远时便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蓝莹莹的天空,澄澈明净,缀着两朵白云,是个舒适的春日天气。
他迟疑道:“是……云?”
清清望着那两朵云,喃喃道:“你想到了什么?”
裴远时思索道:“师姐想吃云吞?”
清清瞪了他一眼,她说:“流云!清竹居士那把琵琶便叫‘流云’。”
她一说,裴远时就想起来了,那天苏少卿和他们一起吃饭,饭桌上,他们提到了这把琴。
于是他说:“无拘无束,来去自由,这应当是被疾病所束缚,身体如同囹圄的清竹居士,所向往的生活。”
清清道:“这正是我想说的。”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苏少卿的梦境后劲忒大,如今他好端端回长安了,我这两天的心绪倒是难平,做梦都喘不过气来。要是这种法术多使几次,人怕得疯掉。”
未等裴远时开口,她一握拳头:“看来,我得休整几天,这几天早上不用喊我,我要好好休息调养。”
裴远时说:“师姐,我何时早上喊过你?你不是一直都近三竿才起。”
清清愤然道:“胡说八道!我向来都是鸡鸣起身,勤勉操练,一日不落,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裴远时说:“我卯时起身,怎么从未见过师姐?”
清清笃定地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来书房,你去后山。”
裴远时早已习惯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应承道:“那师姐好好休息调养,下次若有鬼神之事,还得仰仗师姐出手。”
这句“仰仗”十分动听,清清谦虚一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裴远时又说:“这些天,若有什么杂事都吩咐我,师姐安心静养便是。”
清清笑得更灿烂了:“这怎好意思麻烦师弟!”
说着,她将背上的包袱利落解下,抛到裴远时怀中,提足真气,足尖轻点,两步便踏上了路边生长的树木。
一阵哗啦啦响动后,她扔下一句“小心别磕坏”便消失在了山道尽头。
清清急着回观里是有原因的。
半个月前,她在江米镇同萧子熠故友重逢,双方友好洽谈一番后,她溜进客栈,又偶遇了小师妹丹成。
丹成是润月真人座下最小的徒弟,清清在昆仑呆着的时候,两个女孩十分交好。丹成比清清小两岁,从前就如同缠人小狗一般,日日跟在清清后面,央着她要一处玩。
后来随着师叔同宗内彻底决裂,清清再没上过山,也没见过丹成。那夜的偶遇,不止丹成激动落泪,清清也感慨万千,可惜时间有限,二人并未叙话太久。
临走时,丹成送了清清一大包袱的礼物,是她这次好不容易下山,在青州灯会买到的小玩意儿。
可惜清清一回小霜观便去潜心研究玄华宗的盒子了,后来又为苏少卿之事劳累,那个满当当的、装满丹成一腔好意的包袱,直到昨天才被打开。
里面有木雕两个,风车三把,布老虎一只,磨合罗两个,话本若干。
看着这些不怎么精致,甚至做工略显粗糙的儿童玩具,清清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她开始心疼。
丹成是个孤儿,她是还在襁褓里时被宗主从山脚下捡回来的。没有父母疼爱,只有宗内这帮只晓得作法弄剑的人照顾她,这样一个小娃娃,跌跌撞撞地,就在冰冷的昆仑山上长大了。
一个小姑娘得过成什么样,才会在十二三岁,还真心觉得风车布老虎是“顶顶好的东西”,巴巴地送给喜欢的师姐呢?
清清抚摸着布老虎的头,它憨态可掬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伤心呀?
真是个傻姑娘,她难过地想。
那些玩具,被她小心地摆放到了柜子上,至于那若干话本……
清清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的品味,丹成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好。
她昨晚打开,不过草草翻阅,就被其中某些篇目牢牢摄住了心神。其情节之曲折,尺度之大胆,用语之不拘,无不让清清流连其中,大呼精彩。
可惜第二天她打算早起下山,为苏少卿作法调养,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册。如今苏少卿一走了之,她两三下就扔下师弟,久违地使了轻功,一路飞蹿,奔回观里,就为了尽昨日未尽之兴。
一头扎到棉被上,她迫不及待地往枕头下一摸,硬硬的还在,顿时安心许多。十来本书册在榻上一子排开,清清如同选妃一般,那本“冷漠师尊竟突然求娶”很顺眼,这本“天下第一剑客原是我娃娃亲”亦十分勾人。
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向来是傅清清一贯作风,说了休息便一定会休息!不说念经习道,洗衣煮饭,她那两天完全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茅房都上得不勤了。
至于谁递的衣,谁烧的饭,自然是老实师弟裴远时了。那日他说师姐吩咐便是,清清说那怎么好意思,实际上,她十分好意思。
于是那天,裴远时把灶房弄得烟熏火燎,他不得不来清清的卧房求助。
清清潦草地披着外裳,趿拉着鞋子,万般不舍地放下书册,往灶房走去,甫一进门,便被熏得睁不开眼。
“你这是,放了橱柜里的桂香叶?”
裴远时默默点头。
清清叹道:“那罐桂香叶还未晒干透,我是打算再晒几个晴朗天气的,未干透的桂香叶经受了高温烹煮,会散发难闻的霉气。”
她看着锅内不可名状的物事,疑惑道:“你这是在煮什么?”
裴远时小声说:“上次下山,师姐在集上买了点后腿肉……”
清清哀叫一声:“那块肉我挑了许久!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毕竟是自己没有提醒在先,她不再抱怨,而是开始思忖着怎么尽力挽回这锅东西。
印象中,桂香叶的气味可用清酒来解,玄虚子好饮,观中窖藏不少,可以轻易得到,只不过配比应该多少,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清清小心地挑出锅内的香叶,一边指使裴远时:“你去我房间,找找书架第二排第一格,有一本淡蓝封面的书,把它寻来带给我。”
裴远时领了命便去了,清清扒着灶,细细地寻锅中残存的桂香叶,她沮丧地发现,好些叶片已经在烧制过程中破碎开来,同食材混在一处,再难分辨出了。
“笨石头!”她气道,“怎么还不回来,寻个菜谱也费这么久!”
话音未落,裴远时便快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两本书。
他解释道:“第二排第一格没有师姐说的书,我在整个书架上搜寻了一遍,看到淡蓝色封面的便拿过来了。”
清清正忙着甄别锅内的香叶,她头也不回道:“那你看看是哪本,我记得用酒祛除桂香叶味儿的方子就在前面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