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时间:2021-11-01 07:57:06

  从来没看出,师弟是这么记仇的。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萧子熠碰见他们那回,也对他说过“半大小子”之类的话。在萧子熠被放倒后,师弟拿着铁片在他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那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样子,是因为被触犯了不可说的话题。
  师弟他,原来在意这个到了如此地步。
  清清茅塞顿开,随之释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罢?她已经全然不计较他先前小气幼稚的冒犯了。
  他的冒犯……
  脑海里又出现了少年低哑的嗓音,他滚烫的呼吸仿佛还在耳边,他催促着追问:“小孩子会对师姐做这种事吗?”
  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问,都让她心里仿佛有火燎原。
  清清咬着手指,在被窝中滚来滚去,她已经不想再回忆到那一刻的迷蒙慌乱,可是她想了一整天。
  她从灶房中夺路而逃,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到现在都没踏出门一步。她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些。
  臭石头!坏石头!故意这么整她,存心不叫她好过,真是小气得要命,讨厌得要命!
  其间,她听到有脚步声在屋外徘徊,带着试探与迟疑,毫无疑问,那是他在外面,她假装毫无察觉,把头埋在被褥中,一点声响也不叫他听到。
  虽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但她也不会出去的!清清在心里发誓,她不会再和臭师弟再说上一句话!
  这个誓言有些熟悉,清清回想片刻,好吧……那就改成半个月?十天?
  在胡思乱想与纠结中,她沉沉睡去。
  等到腹中饥饿再次将清清唤醒,外面似乎已经天黑了。
  清清慢慢爬起来,摸索着寻到鞋子,她现在又饿,又想去方便,十分难受。她推开房门,外面果然已经完全天黑,深蓝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残月,夜风有点凉,带着青草树木的气息。
  她在门口踌躇片刻,师弟现在再怎么也该睡了吧?他一向睡得很早的。
  略加思索后,她借着稀薄的天光,依靠对观内事物的熟悉,慢慢向那五谷轮回之地走去。
  等她事毕离开,又过了一刻钟,清清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去灶房弄点吃的。她裹紧了外袍,在檐下慢慢往目的地走去。
  风仍旧凉,月色仍旧暗淡,周围一片静谧,只有穿着单薄衣裳的少女,在重重阴影中行走。
  清清缓缓攥紧了手指。
  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太安静了,深春的山间的夜,怎么会如此安静?不说时不时的夜鸦,连虫鸣声都很难听到,她一路走来,观内静得出奇。
  她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应该立即去寻师弟,情绪却告诉她,下午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她暂时还不太想面对他。
  于是她一个人默默地走,披头散发,衣裳潦草,十足的起夜模样,看上去再自然不过。
  只有清清自己知道,她从茅房出来这一路,变幻了多少步法,每一步都无懈可击,每一步都有十余种闪避方式,每次经过一个拐弯,她都在心中计算若是有人在那里候着她,她有多少路线可以后撤。
  越往后走,她的心越凉。
  始终没有任何声响,这个夜晚,安静得太过诡异了。
  暗夜中,四周无比熟悉的建筑变得神秘,每一处黑洞洞的门窗背后都像藏着什么,清清吞了一口唾沫,下一个转角又在眼前,这是灶房与卧房的分叉口,她必须决定该往哪边走……
  她保持着懒散的速度,脑中思绪却飞转,火光电石之间,她敏锐地嗅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
  像铁锈,像陈旧的血疤。
  少女停下了脚步,她慢慢地,不动声色地仰起了头。
  她看见正上方的屋檐下,藏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知藏在这里多久,或许先前她打着哈欠从卧房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目送了一路。他的身形隐藏在黑暗之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若不是那一点刀刃的反光,她几乎没有看出那里一直潜伏着人。
  她绝不会怀疑,在她向上看的时候,这人也在看着她。
  几乎是转瞬之间,她提起聚集了一路的真气,足下用力一蹬,往前掠了数尺远。身后铮然一声,如琴弦崩断般尖利,这个声音清清并不陌生,那是金属砍到石面上的声音。
  没有时间回头,也不必回头,清清往前拔腿狂奔,她现在身无寸铁,根本没有同人一战的资本。
  两步踩着粗大的廊柱,她身形如燕影,轻轻巧巧地翻过前方的屋檐,她想上屋顶,在开阔处视线会好些,不至于处处受人桎梏……
  上个屋顶完全不叫事,她两三下便在瓦片上站定,夜风卷起少女的衣摆,她微微弓起背,足尖紧绷着,是一个防卫的姿势。
  屋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晦暗的月色里,她清楚瞧见,屋顶上静默着四五个身影,他们皆是成年男子身形,穿着夜行衣,身上无一例外带着兵刃,同先前屋檐下狭路相逢的那个如出一辙。
  怎么这么大阵仗呢?
  那五人齐齐朝她扑来,无声无息,而迅速狠厉,刀刃霜雪般的亮,带着刺骨杀意。
  清清却比他们更快。
  “萍踪”第五式,“探水”,她最喜欢的一招。
  少女站在屋檐边上。毫不犹豫地往后倒去,屋顶距离地面有二尺,她如同一脚踩空般,毫无章法地往下直直栽,仿佛自暴自弃。
  五个人的杀意没有落到实处,他们错愕地发现,并没有骨肉触地的沉闷声响传来。
  空旷的院子里,一个人影箭一般闪了出去,在没有任何支点的空中,清清硬生生借到了力,重新一跃而起,往小霜观西侧飞掠而去。
  “探水”能让人如踏水波,只要运好足够的气,即使在没有任何借力点的半空之中,也能叫人改变方向,往更远处飞跃。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清清在三弯五绕的道观内一路掠走,她的目标很坚定,是裴远时的房间。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裴远时虽然睡得早,但他睡眠一向很浅。刚刚的响动不算大,但也不至于叫他一直未能察觉……
  在离他屋门两尺远的廊下,清清骤然停住脚步。
  她闻到了前所未有的浓重的血腥味。
  房门窗户都紧闭着,静悄悄没有任何异状,但味道是如此浓,她根本无法忽略。
  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关着门窗的屋子也能飘散出这样的腥?
  没有时间能供她冷静思考,屋顶上那五个人紧随其后,他们很快会来。
  清清咬紧牙关,她疾行了几步,一脚踹开屋门,而后……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她尚未看清周遭,便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怀抱的主人有着令她十分着迷的清新气息,闻到这股气息,她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可有受伤,方才的凶险不过片刻,但她已经像从生死之地走了一遭……
  少年抱住了她,他拍抚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了,不会有事的……”
  她惊惶地抬头,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抹清瘦的下颌线。
  “后面有五个人!都是功夫极高的,他们身手相当快……”
  少年没让她说完,他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地靠在自己胸前,止住了少女未尽的话语,他温柔地哄她:“不用怕,不会有事的。”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少年一边安抚怀中的女孩,一边侧过头细细分辨。
  的确是五人,还带了兵刃,其中三人步声沉闷,不足为虑,需要好好戒备的,是脚步轻而利落的另外两人。
  他叹了口气,对女孩说:“师姐……现下房间中有些脏,若是害怕看见,不要点灯便是。”
  他顿了顿,仿佛很苦恼地说:“不点灯或许会更害怕?我可以先将他们引开,你到其他房间去,只要记着……”
  少年慢慢推开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木剑,他不知从哪里扯了块布料,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身,仿佛上面有令人极为厌恶的秽物。
  “不要离我太远。”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门外亮起一片雪色,那是追兵的刀刃,它们反射着残月稀薄的亮光,竟照亮了此刻一片暗淡的室内。
  在这片诡异的亮光中,清清清楚地瞧见了,室内地板上流淌着一层深色,角落中,柜几上,扑倒着几具难以辨认的身体,它们似乎都不算完整。
  她立即知晓了血腥味的来源。
  裴远时将擦拭剑身的布巾一扔,他提着剑,慢慢往门口走去。
  清清紧盯着他的背影。
  一步,两步,在他即将走到门口的前一刻,兵刃的亮光乍现,刀锋如浪波,向少年汹涌袭来。
  裴远时足尖一点,他消失在了门外。
  此时已经是三更,夜风更冷,月色却开始变亮。
  这让裴远时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同他交战的人。
  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夜行衣,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脸上蒙了面罩,露出的眼睛并不能很好地分辨身份,使剑的有两人,使刀的有两人,使鞭的有一人。
  其中身法尚可的有两人,另外三人他完全不用在意。
  这场战斗应当不会持续太久。
  逐渐明亮的月光下,少年同五个人在院内无声对峙。
  五个夜行人占据了所有方位,如同金钟铁桶一般,将任何可能逃离的线路完全封死。他们面罩上的双眼如同鹰隼一般,牢牢锁定被包围的少年,他们并没有因为敌人的年纪而有任何放松。
  素质还不错,裴远时微微一哂,他从长安到青州,遇见过不少因为他年纪小而轻敌的人,那些人无一没有倒在他的剑下。
  可惜今夜的对手显然不是这样。
  那个用鞭的率先有了动作,他弯起脊背,将手中长鞭一甩,在空中爆裂出脆响,这是一条铁鞭,没有人会怀疑这一击甩到肉体上的痛楚。
  他俯冲过来,铁鞭往裴远时脚下甩去,甫一出手,鞭子如同灵活的游蛇,闪过森冷的光,不过瞬息,便要攀上少年的小腿,欲将其紧紧缠绕,
  于此同时,两个用刀的也高高跃起,他们身影快如鬼魅,刀锋挥下带出的风,轻轻拂动了少年的马尾。
  用鞭的困住手脚,用刀的作为作战主力,余下的两个……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裴远时却偏过头去寻另外两人,他看见他们默默地往外后撤了两步。但这并不是作壁上观,他们在继续封住去路的同时,也在酝酿各自的杀招。
  今晚这么大阵仗?
  裴远时不知道,片刻之前仓皇奔逃的少女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在心里又生出欢喜。
  他只能叹息,先前的想法并不全对,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太久,但也不会结束得太快,还要好一会儿,他才能抽出手来,去安慰那个让他心疼的女孩。
  鞭影与刀锋都扑了个空,众人惊愕地发现,少年消失在了原地。
  毫无征兆的,甚至没有看出任何动作,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62章 暗夜(中)
  梅二十五攥紧了鞭子的握把。
  直到此时他才开始理解,不过捉拿两个娃娃,主人为何要使派上两个梅姓暗卫。
  主人暗中豢养的杀手死士众多,但被能赐梅姓的,不过三十人。这三十人无论是身法,还是武艺、意志,皆高高出于普通杀手。
  每个人单独作战,能以一敌十,互相配合起来,更是所向披靡,寻常杀人越货的活计从来轮不上他们,需要他们出手的,必定是能引发朝野震动的大事。
  主人派他们一行人远赴青州,来到这偏僻小镇,还千叮万嘱,确认观中的老道长不在才能动手。梅二十五还以为会碰上何等人物,没想到蛰伏了一天,只看到道观内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娃。
  这令他索然无味。
  作为中途被招徕的杀手,他既无父母儿女被操纵的威慑,也无赚到多少银钱就归隐的俗愿,他在加入主人麾下之前,已经是个杀了不少狠角色的亡命之徒了。
  之所以甘愿听命与人,从此失了自由身,乖乖当一条既听话又很会咬人的狗,是因为——
  主人委托他的第一个任务,是杀掉当时朝中一位大将的心腹。
  那是一场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战斗,酣畅淋漓,尽兴痛快,血液从鞭身滴落的声音,让他到现在回想起来也会兴奋到颤栗。
  他在城外草场埋伏了六天,才等到了目标,他们从薄暮之时战至破晓,当他用心爱的长鞭系着对手的头颅,献给主人过目时,他脸上还保持着一丝醉心的笑容。
  主人没有放过这丝笑容,主人微笑着问他,这样的战斗同过去他经历的那些相比,如何?
  他自然说,这次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主人说,若是他能一直听命,这样的对手,以后还会有很多。
  于是从那天起,他便有了名字,梅二十五。
  过去的名字他早已忘记,或许是陈三,或许是李四,那只是一个自小被抛弃的人的可怜代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果真信守了承诺,像刺杀大将心腹那样的愉悦体验,他经历了很多。
  朝中权臣的幕僚、某位王爷的庶子、甚至九五之尊身边众芳中的一朵……他杀得越多,鞭法越快,心中血色的欲壑更难填满。
  而就在此时,主人的任务下达,竟要他来杀两个弱娃娃。
  他嗤之以鼻,又不敢显露,百无聊赖地守了一日,终于得到今夜动手的信号。
  那两人早已歇下,带队的却仍叫他们静候时机,梅二十五强忍着烦躁,他想不通,如此大动干戈却只为了这点事,是为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他惊讶地发现,女孩竟以及其刁钻诡异的身法逃离了追捕,而先前被派到男孩房间的同伴,已经无声无息。
  暗色天幕上,云缓缓流过,残月正一点一点破开云层,照亮了这方不算开阔的小院。
  梅二十五缓缓攥紧了鞭子的握把,他紧盯着眼前这个表情淡淡,拎着一把——木剑的少年。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这样的武器未免太过滑稽。
  但杀手的直觉在提醒,他不能真的认为这把武器很滑稽,他此前错误地轻看了这座破道观中的少年,已经是犯了足够愚蠢的错。即使他未说出口,别人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仍旧为这点错误的判断而羞耻。
  同这份淡淡的羞耻同时产生的,还有些许隐秘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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