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坛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顺利的。
但看着看着,清清觉出不对来。
这田朗,未免也太弱了些……几乎没有反击之力,已经快被柳氏纠缠得神形俱散了,也许是受腿上的残疾影响?
玄虚子亦发现了不对劲,右手持剑,左手掐了个诛魔诀,朝阵内一送:“去!”
一道青光从玄虚子指尖射出,直奔正在难分难舍的两个鬼魂,将它们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清清见状,忙把手中的符箓往空中一抛,口中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符箓被抛出,却并没有掉到地上,而是朝法阵飞了过去,围绕着铜钱缓缓转了起来。
阵内冤魂齐齐哀啸,似是痛苦万分,滚作一团难以分出彼此。
清清口中往生咒不停,又取了新的符箓夹在指尖,接二连三地往法阵抛去,足足抛了七八张,朱砂写就的明黄色纸张围绕着法阵飞速转动。
地上捆成一团的魂灵依然不肯停歇,犹自狠命挣扎。
清清额间沁出冷汗,受怨气影响,此时她四肢百骸如同被泡在了冰水之中。
第一次同时超度两个恶鬼,她有些撑不住了。
玄虚子见时机已到,扔出三清铃,铜铃飞到法阵上空,发出一团明黄色的光亮。阵内鬼魂见了此铃,惊惧万分,更加剧烈地挣扎。他见状叱道:“冤孽!还有什么不甘,去同阎罗说罢!”
三清铃铃声陡然大作,清清如闻仙乐,感觉瞬间身上的不适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鬼魂亦不再顽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魂体逐渐转淡,如烟雾一般朝□□飘去。
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师徒二人长舒一口气,清清如释重负,转头望向玄虚子想感叹一句,却见师父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生事了!
她回头一看,一抹血红的影子竟生生挣脱了法阵的束缚,往观内奔去!
那个方向……她失声叫道:“师弟!”
第8章 逆徒
晚饭的时候,那个虽一片热心,却常常让裴远时十分无奈的姑娘安慰自己不要害怕。
他在心里嘲笑,比所谓鬼怪更诡异,更让人从心底生出恶寒的东西,他早已见多许多,区区幽灵,怎么会怕。
但当那双潋滟的眼睛那样关切地看着自己,那些冷言冷语无论如何便说不出口,他只能僵硬的转移了话题。
今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所以当窗户悄然破开,室内温度陡然如隆冬时,他立刻睁开了双眼。
月色并不十分亮,反而朦胧暗淡,带着些凄惨的意味。幸好他目力极佳,并不费力就能看见,屋中央静静的悬浮着一个的影子,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这是个什么?
他感觉自己心跳明显在加速,身体尚未复原,平日杵着拐杖才能勉强行走,若和这样的怪物对上……他完全没有胜算,更不知如何反击。早知道,当时在桌上该朝她讨教几招。
黑暗中,裴远时和那未知的生灵安静对峙。
也许没过多久,但他感觉有一炷香那么漫长,影子开始动了,它一动作,形貌就开始变得分明。躯干、四肢、头颅……它慢慢转过了头,他看见脸上原本属于五官的位置,只有一片渗人的黑洞。
与此同时,怪物也发现了他。
它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接着猛地扑了上来!
听见这声尖叫,裴远时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开,这声音,仿佛来自无间地狱,被狱火淬炼过千万次,带着无限的恶意。
他只觉得头晕恶心,几欲作呕,四肢的酸软无力更使他做不出敏捷的应对。一转眼,那怪物已在跟前。
怎可能束手待毙!
他一把抓过靠在床头的拐杖,用起全身力气,狠狠朝那鬼影扫了过去。拐杖所过之处,影子层层分离,这一击,竟生生把它从中间划成了两半!
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的体力,拐杖脱力飞了出去,他靠在床上大口喘气,死死盯着眼前正哀嚎翻滚的鬼影,有些难以置信,难道自己在道观小住几日,竟无师自通擒妖之术了?
思绪飞转,他猛然想起,那拐棍是用后院那棵大桃树的枝丫做的,或许是因为,桃木本身就具有驱邪的功效?
很快,他便知道刚刚不过侥幸,因为鬼影翻腾间,烟雾般的形体正在缓慢地汇聚,他看得出来,它正在自我复原。
阵阵惨嚎极大地干扰了他的意志,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强撑着支起的身体也在慢慢软了下去,而鬼影修复完毕后,又重新凑了过来。
那张极为可怖的脸贴在了自己眼前,裴远时甚至能看清,脸上黑洞里有一圈细密的尖牙,但任凭他如何咬牙,也再做不出任何动作了。
力气逐在渐流失,身体越来越沉重,连睁眼都变得困难。
真不甘心……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他喘息着抬眼,看见少女持着灯,提着剑,背对着月色站在门口,发丝和衣摆在风中飞扬,像戏文里威风凛凛的刀马旦,又像石窟壁画上高不可攀的神女。
神女四下扫视一圈,看见正匍匐在他身上的恶鬼,怒道:“好你个色中女恶鬼!连小童都不放过,看招!”
哈哈……神女吗……
裴远时勾起唇角,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此时头顶便是那狰狞恶鬼,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笑得出来。
随即他安心地晕了过去。
翌日。
“师父,都一天了,他怎么还没醒?”清清看着床榻上昏迷的少年,忧心忡忡地问。
“他身体本就受了损耗,昨天又被柳氏鬼魂夺了精气,这下子没那么容易醒来了。”
“真是气人!”她扔下手中的扫帚,任凭它磕在石阶上“柳氏到底有多恨田朗,竟在最后能爆发这么强烈的阴力,差点逃了不说,还险些又害一人。”
玄虚子磨着石桌上的朱砂,也有些纳闷:“本不该如此,双星阴煞阵一开坛,没道理只能解决一个,另一个还能强行脱逃,除非……”
清清拾起扫帚,又弯腰打扫起来:“这田朗委实窝囊,生前能被柳氏怂恿,要把阿春嫁给那油腻的老匹夫,死后也要挨上婆娘一顿好打,才肯超生。”
“什么老匹夫?”
“师傅有所不知,阿春本和她表哥桐生情投意合,两家也一直有结亲的意向。谁曾想柳氏一来,见阿春生得美,就动了心思,设法打听到有个姓王的老员外想纳妾,便费心说动了田朗将阿春嫁与那人。”
“那员外今年五十有六,连阿春爷爷都做得!贪赌好色,家产早就只剩个空壳子了不说,小妾还一房一房地进。不知田朗怎么想的,贪图彩礼便要卖女儿,真是可气。”
“可怜他满心以为卖了阿春,柳氏还能给他生个胖儿子,谁知道她根本就是假孕!哈哈,柳氏打的如意算盘,无非就是用腹中孩儿作筹码,劝得田朗卖女,等彩礼到手,她就远走高飞,啧啧……可惜,他们的愿望全都落空了,真乃老天有眼。”
玄虚子听完这长篇大论,抬眼斜睨着清清:“好你个丫头,我竟不知你还干上包打听的行当了?”
清清讪讪一笑:“今日一见到阿春姐姐,就觉得她颇为面善,你们谈完正事儿,我就上去小小攀谈了几句。”
说着,她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口气:“之前,我还叹息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今个知晓了这些,我反而替她感到开心,这吃人的父母不要也罢。那杜桐生今天一直陪同着她,我一看便知,他是真心待阿春好的。如今他们之间没了阻碍,阿春一定能幸福美满。”
玄虚子简直听不下去:“什么幸福美满,你小小年纪,何时懂得了这些情情爱爱的?”
清清故作诧异:“师父书房内,专谈情爱风月的藏书不知几多,我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的?”
玄虚子扶住额头:“那些话本小说,我不是放在书架夹层上了么……”
清清嘻嘻一笑:“您也太小瞧了我,夹层算什么,藏在架槅顶部的我都读过一遍了。”
说完,她突然愣住,支支吾吾道:“师父,我突然想起,明天法事要用的符纸还未准备,我先过去了。”接着一溜烟跑了。
玄虚子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这丫头又作什么怪相……”猛地,他想起来架槅顶部藏着些什么书册,不禁老脸一红,又气又恼,“臭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
第9章 下山
“孩子,怎么整日板着个脸,不开心么?”
“小小年纪,不该这么多烦恼呀,快来……”
又入梦了吗?
裴远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尽的混沌迷茫裹挟着他,浑浑噩噩间,只有一个温柔女声在朝他低低絮语。
他努力睁大双眼,目之所及却只有一片翻腾的雾气,他于这片迷雾中踉跄行走,试图找寻声音的源头。
“……这就对了,好孩子,去和他们一道玩罢。”
去哪里?他们在哪?
声音缥缈悠远,不知从何处传来,带着他曾经熟悉的关切温和。她在哪?他没有方向,亦不知时间,只是张皇地四顾,徒劳的跋涉。在这无尽的虚无混沌中,如同一只无措的小犬。
“快去吧。”
“等你长大成人,再慢慢烦恼不迟……”
长大成人,他还有这个机会吗?他为这句话感到哀伤,就算有那么一天,还有谁会看到呢?还有谁会牵过他的手温柔鼓励,真心为他喜悦。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无尽的迷惘淹没了他,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流泪。
“你瞧瞧,外面的春光多好啊……”那个声音轻轻的说。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把正凑近她的少女吓了一跳。
“啊,师……师弟!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方才果然又是梦……
他在心里叹气,并不适应此时的强光,又闭上了眼,觉得身体比初来之时要轻松了那么些,是错觉吗?
看到裴远时又疲惫地合上了眼,清清凑了上去,有些担心地说:“师弟,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远时闭着眼摇头,轻声问:“师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依然担忧:“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了,你已睡了两日多。”
竟然比他预想的要短一点,当时的情况实在凶险,本以为这次在劫难逃了,看来幸好她来得及时……想到昏暗月光下威风凛凛的少女,他心中猛地一跳,想问询当时情况。
未曾想,一睁眼,少女的脸近在咫尺。
太、太近了,他愣愣地看着她波光粼粼的双眼,浓密纤长的眼睫忽闪,如同扇动翅膀的蝴蝶,脸上的绒毛因逆着光都清晰可见,饱满的嘴唇轻启,吐出疑惑的字句:“师弟?你的脸怎么红了?”
他张口结舌,或许是久睡初醒,脑子远不如平日灵活,竟没有作出答复,仍在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还未等他回过神,一双手先覆在了他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一颤。少女疑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是有一些烫,师弟身体也太弱了,在这般炎夏也能受凉么?”
才不是因为这个!他身体从前可是很好的。他想为自己辩解,屡次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难道要他直说,因为师姐你靠太近了,我心里实在发慌么。
那样她更会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他再次转移话题:“师姐,那晚究竟是什么情形,那怪物是什么?”
清清长叹一口气,转身去寻椅子坐下,将田朗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裴远时安静听完,忍不住发问:“你们所遇,向来如此凶险吗?”
清清挠挠头:“不算凶险吧……此前从未出过如此纰漏,师父也很纳闷呢。以师父的本事,收拾这种普通人所化的厉鬼绰绰有余,即使它逃脱了,我们也能捉回来。只是……”
她吞吞吐吐,裴远时却懂她的意思。只是谁让他肩不能挑,手不能动,那厉鬼直直闯进来吸食他的精气,他也无可奈何。
清清自责道:“无论如何,让它逃出来闹了一顿,是我们的疏忽。”她怯怯地看着他“师弟,你不会怪我们吧?”
“怎么会,师姐莫要多想。”
清清说还想说点什么,玄虚子走了进来,看到裴远时已经醒了,也十分诧异:“这么快便醒了?身体感觉如何。”
裴远时道:“尚好,甚至比之前还松快了许多。”
玄虚子捻须叹道:“你身体本来就带了沉疴旧疾,之前又连日奔波,在溶洞里受了寒气,虽然硬生生挺了过来,但要把病气拔除也需要相当的时日,为师本想让你慢慢调养,谁曾想那女鬼竟找上了你,把沉郁带病的精气吸了不少去。”
“如今你体内虽空虚,但那些寒气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现在试试下床行走,可还需要拐杖?”
裴远时惊愕,随即翻身坐起,用手撑床沿站起,竟然丝毫没有原先费力难行的状态。他所幸站直身体,试着往前慢慢迈步,也走得稳稳当当,一时间惊喜交加,望着微笑的玄虚子,竟是说不出话来
玄虚子满意地说:“当晚将那女鬼送走后,为师为你把脉,就已察觉到了你体内的异变,正所谓不破不立,此番际遇实在是上天在助你。”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远时一眼“这条命如此来之不易,你当珍惜,别的念头暂时不要想了。”
裴远时心中一动,低头掩住眼中深思,抱拳道:“谢师父相助,徒儿谨遵教诲。”说完,他一撩衣摆,直直跪下,行了三个叩首。
三叩首正是拜师礼中的一环,玄虚子欣慰道:“好了,你这才刚有所好转,别急着舒筋动骨,得循序渐进才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