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怯怯的声音回答了他:“桐生哥哥,你对我很好,我都知道。”
“既然如此,为何你迟迟不愿嫁与我?”
啊?这……
柴房逼仄简陋,不知二人在后院何处说话,竟是一字不落的进了她的耳朵。原来,阿春竟不愿嫁给桐生吗!
阿春没有再回答,外面一片静寂,只有零星的虫鸣鸟叫声。
等了半晌,依然没有交谈的声音,难道已经走了?清清在房内抓耳挠腮,想出去,又怕二人还未离开,留下来,这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些……
良久,似乎是见对面的人迟迟不回应,杜桐生又开口了,声音放软了很多。
“我并不是强要你嫁我,无论你的决定是如何,我都会尊重接受。只是如今……他们都已入土为安,你无父无母,又尚未出门,孤身住在这里,我和你婶母真的很担心。”
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的时候带上了些哀求:“听我的,来你婶母家住好吗?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不愿来,那我可以去镇上住,镇上去学堂方便,正好秋闱也快到了……”
秋闱?桐生竟已是个秀才了么,清清有些意外,但很快又了然,怪不得他行止别有气度,和普通村人相去甚远,原来是个能读书的。
正思量着,杜桐生的声音突然变得慌张:“阿春、春妹!别哭,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催着你,我以后再不说了……见你这样,我心都快碎了,都怪我太心急了,别哭呀……”
清清一惊,更是坐不住了,唯恐阿春被欺负,在房内踱了几圈,咬咬牙正要出去,阿春却哽咽着开口了。
“桐生哥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敢想现在我会如何。只是,我真的好害怕……阿娘卧病那些日子,她对我说了好多,曾经,阿爹也是待阿娘这般好……我不敢再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地相信未来的丈夫,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抽抽噎噎,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感激桐生哥哥,感激你这片心意,但我不敢全心爱慕谁,依赖谁,那样只会叫我害怕……桐生哥哥,我想同你在一处,但你这般待我,我却不能同样的回报你,对你太不公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杜桐生打断:“阿春!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你能平安快乐,我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统统不在乎,我会证明我跟你爹是不一样的。”
阿春似乎说了点什么,但没说几个字就只剩“唔、唔”声,清清先是面露疑惑,紧接着坐立不安,这、她、她可不是故意偷听的!
良久,她听见杜桐生低低地说:“春妹,你方才说想同我在一起,作数么?”
她没听见阿春的回应,但至少应该是点了点头,因为她又听见了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他们不会正靠在房板上吧,不然怎么能叫她听这么清楚?
清清在心里尖叫,这就是贪嘴的代价吗,谁来救救她!
终于,她听见脚步声一前一后逐渐远去,又按捺了半柱香的时间,确定他们走远后,清清才钻出了柴房。
她长吁一口气,用手扇着风,柴房里又闷又热,她心里又急,身上竟出了一层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一抬眼,裴远时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正有些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师姐在净房呆了有半个时辰之久,我竟不知,鱼粥也能如此叫人肠胃不顺么。”
清清张口结舌,现下她的确形容狼狈,一身汗不说,脸也在发烫,但这叫她怎么解释。
好你个石头师弟,居然也有让师姐如鲠在喉的时候!
见她呆愣着说不出话,裴远时也不逗她了,道:“师父去张婶家拿东西,走之前叫我帮他把剩下的法器收拾了。别的我已找到了,但有个‘三宝天尊聚灵符’,我实在没有头绪,听师父说,这是小霜观绝无仅有的特殊法宝……”
清清说:“这个应当是师父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设置的,是用于驱除邪秽的灵符,通常放在死者生前常用的器具上,你跟我来吧。”
说着,她迈步走进了堂屋,却不见阿春等人。裴远时见她张望,提醒道:“他们都同师父一起去张婶那处了。”
清清点点头,走到堂屋正中的一张方桌前,伸手往桌面下一探,收回来时,两指之间多了一个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包。
藏着这里,难怪自己找了几圈都没瞧见。裴远时接过符包,左右翻看,只见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难以辨认的线条。
清清在房内左看右看,走到横梁底下,踩着条凳子纵身一跃,竟从梁木上又揭下一张。她随手把符包扔给裴远时,拍了拍手上的灰,瞥见他惊异的眼神,潇洒一笑:“很惊讶么?这点高度,还不够你师姐练手的。”
裴远时道:“师姐身手了得,实在令我艳羡,但我有一处不明白。”
清清大气点头:“你问便是!”
他伸出手,两个符包都躺在他手心:“为何同样是‘三宝天尊聚灵符’,上面所画的图案却完全不一样?”
清清看着他的手,哈哈道:“不一样……不是很正常么?正所谓天底下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好吧,这符图的出入确实比较大,看见师弟越来越怀疑的眼神,她只好说:“好吧……你可知它为什么叫‘三宝天尊聚灵符’?”
裴远时自然说不知,她艰难道:“因为它里面包着的,是观内那口大鼎内的香灰,那些陈年香灰极富灵气,普通邪祟根本不敢靠近。”
说着说着,她理直气壮起来:“香灰就已有此功效,符纸上画的东西还有什么要紧,但若符上空空如也,难免会让求符的人恐慌怀疑。像我这样敷衍,既能节省时间气力,又能安抚人心,哼哼,这点人心的幽微,你道行尚浅,以后慢慢悟吧!”
裴远时信服地点头:“师姐说的极是,这‘三宝天尊’,指的就是月台下边,那口四个腿缺了一腿的大鼎,师父赐名实在是玄妙,我经了师姐点化才恍然大悟,着实惭愧。”
清清强笑道:“见师弟如此敏而好学,我深感欣慰,现下还有正事,咱们先不说闲话了。”说完,她快步走进堂屋旁边的耳房“咳咳,这应该是田朗二人生前住的屋子了罢?”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眼就能看完,饶是如此,也比阿春的房间宽敞明亮许多。她四处翻看,从床底下、椅子背后、柜子底部各找到了一张。
两人又去了柴房灶房,在灶房门背后拿到了一张。
清清把已经搜罗到的符包数了一遍,皱起眉头:“师父摆这个符,一向都是用七个,对应北斗七星,怎么还差一个呢?”
他们把目光投向最后一间矮小的耳房,毫无疑问,那里应该是阿春平日住的地方。清清挠挠头:“我进去寻一寻,师弟先在外面等等吧。”
裴远时点点头,径直离去了。虽说乡野之地,对礼数之类并不十分讲究,但他总归不好贸然进女儿家的闺房。
清清头一晚便睡的这里,屋内她已十分熟悉了,除了一张榻,就是角落一个破旧的木柜,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东西虽破旧,但干净清爽,一丝灰尘也无。她很快就找了一遍,但没有收获,清清将目光放在木柜上,难道是此处?她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而符包端端正正的贴在柜门后边。
她小心揭下符包揣进怀里,正要合上柜门,却见衣服最底下露了一角鲜红的衣料,她好奇凑近,微微掀开一点察看,只见色泽鲜红,花纹精致,繁复细密的针脚足见主人的用心,上面的图案……是一对正交颈的鸳鸯,这,竟是一件嫁衣!
原来,阿春表面上对她与桐生的婚事消极悲观,实际上,连嫁衣都暗自准备好了?
女人心,海底针呐……
清清只略看了看,便关上了柜门,快步走了出去。
将符箓递给裴远时,清清兀自坐下,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正要抱怨师父怎么迟迟不回,院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为首的正是玄虚子,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美滋滋对身后的张婶道:“唉张家妹子你看……这多不好意思,实在是……”
看见迎出来的徒弟们惊讶的表情,他眉头一挑:“愣着做什么?东西收拾好了吗?准备回观里去了。”
第12章 青耳
临近午时,泰安镇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饭食,铁匠铺的大牛忙了一上午,腹中空空,正准备穿过后堂,到厨房里去。
刚打起帘子,却看见院门口站着个陌生少年,似乎是来找谁的。他询问道:“小兄弟有什么……咦?你不是那晚观里的病秧子师弟吗?”
大牛诧异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见他脊背挺直,气质如松,虽身形瘦了些,但精神颇佳,跟上次杵着拐杖说要如厕的样子比起来判若两人,难怪自己第一眼没认出。
裴远时抬手施了个礼,生硬道:“师父派我来取此前设置在贵府的法器。”
大牛连珠炮一般追问:“林道长真收了你啊?小兄弟姓什么?瞧着不像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拜师多久了?”
还不等对方回答,他又哈哈一笑:“我观你眉目有道家气韵,定是比清清更有道心,你可别被她带坏了!”
“哦?谁不知道你张大牛大字不识几个,竟然还能勘破人家的向道之心了。”
少女嗓音清澈,二人都朝后看去,只见清清不知何时站在了巷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大牛。
大牛挠挠头,讪讪地说:“我爹说,多与人相处,比专读圣贤书有用得多,我虽然不识字,但能识人……”
清清道:“说到识人,我想起你我初识之时……”
大牛忙不迭打断她:“方才师弟说要寻什么法器,日头热,咱们进来说话罢!”
清清不满道:“那是我师弟,怎么你也叫师弟?”
大牛敷衍:“好好好,你的,不与你争。”
清清满意点头,抬脚进了小院,大牛才发现她身后竟跟着一只小羊崽。
小羊只有小腿肚那么高,亦步亦趋地跟在清清后面,时不时抬头张望,十分乖巧可爱。
大牛搓着手:“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
清清白了他一眼:“羊是这次上田家村,师父收的辛苦费,你可别打什么主意。”
大牛想到这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的田朗一事,依然心有余悸:“林道长真解决好了?那人不会再来作乱了?”
清清把羊系在石磨上,往堂屋走去:“放心吧,没准儿现在都投胎了。”
她在屋内四处摸摸看看,变戏法似的从角落里摸出符纸来,清点了一番数目,确认无误后又往灶房去了。
步入房内,清清便深吸了一口气,惊叹道:“好香!这是在煮什么?”
大牛傲然道:“菌菇鸡汤,我娘早上起来就熬上了,今天算你们走运。”
清清嘿嘿一笑:“这多不好意思……”
说着,她凑近炉灶,赞道:“我也喝过不少菌菇汤,但现下这锅香味十分特别,与以前喝的都不一样,婶子手艺实在好。”
大牛说:“这汤用的青耳菌,自然比普通山菌有味多了。”
清清恍然大悟,腹内馋虫更是躁动不已。青耳菌香气独特,味道鲜美至极,但它产量稀少,受时令限制大,是难得的好食材,清清此前还未吃过。
被吃食吸引,差点忘了正事。清清走到灶屋门后,从门上取下一个古朴的铜镜,笑道:“这下可算齐活了,大牛哥,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呐?”
哼哼,还叫上大牛哥,见她故意卖乖,大牛本想调侃几句,却见她脸色一变,急急地冲过来。
他回头一看,小羊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溜进了厨房,现正在啃食墙角堆着的食材。
清清扑上去把它抱起:“明明路上吃了许多草,怎么还这么贪吃!”
小羊也不挣扎,温顺地依偎在她怀中,嘴巴犹自嚼个不停。
大牛往地下一看,道:“它还挺会尝鲜,白菜萝卜不吃,把今天做汤剩的青耳菇吃了些。”
清清大惊,随即自责道:“这些一定很贵吧,都怪我没把它看好……”
大牛一挥手,满不在乎地说:“几个菌子算啥,也没花钱,是我爹友人送来的。”说罢,他摸着肚子往外走:“我去叫他们爹娘吃饭,可快饿死我了。”
席上,清清得偿所愿,大饱口福之余,也不忘对阿牛生母胡氏大拍马屁,直把她比作皇宫御厨,菌菇鸡汤更是天上有地上无。
胡氏自然被哄得喜笑颜开,说要把剩下的菌子都送给小霜观,权当上次玄虚子出手相助的谢礼。
说着,她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山货虽好,但一定要注意烹煮。这青耳菌尤其如此,必须要料理至熟透才能入口,不然会让人发癫发狂,十分可怕。”
清清忙不迭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猛地,她突然想起,院中小羊吃了几个生的,这菌子对牲畜也是一样的效用吗?
她顿时头大如斗,忙不迭告知胡氏之前在厨房内的乌龙,几个人去院中一看,小羊正卧在石磨旁乖乖睡觉呢。
难道是虚惊一场?众人面面相觑。
收拾好法器,清清与张家人作别,带着师弟牵着羊,慢悠悠回山上去了。
裴远时跟在最后边,走出不到两刻钟,他就觉出不对来。
小羊似乎有些焦躁不安,一路上咩咩直叫,走路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一头栽进路旁的杂草丛中去了。
所幸回去的路还算好走,清清抱着羊,两人步履匆匆,很快就回到了观中。
玄虚子翻看了它的眼皮,为难道:“畜生和人虽然天差地别,但吃错了东西,多饮水来洁净肠胃却都是可行的……”
清清便寻了个破瓷碗,装满清水放在地上,小羊见了,果然颠颠地跑来,埋着头“啪嗒啪嗒”地舔水,不一会儿,一碗水都被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