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人之危也好,虚与委蛇也罢,从始至终,柳氏想的只有逃离。但奈何身体虚弱,仅凭自身气力仅能勉强到村口,银钱更被田朗搜刮走,她只能求助于人。
没有人愿意帮助她。
淳朴善良的农妇,听了她的哭诉会啧啧感慨,但转头就与旁人笑她自作自受,本来就是风尘里的下贱东西,能安安稳稳跟了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子,承诺愿意帮忙,又为难地表示自己这样做除了得罪人,没有任何好处,除非……
直到她被赶来的媳妇甩了巴掌,被叱骂忘不了老本行,责令离她男人远些,她才恍恍惚惚,死了心。
不是没有尝试过独自逃走,她拼尽全力,最远也仅仅到了村外的密林,田朗看她看得紧,很快就追上来,她只能承受他滔天的怒火。
田朗不肯给她治腿,只肯让她用些健体的药,她不知道自己双腿什么时候才能好,也许一年,也许永远。
就在她快要认命的时候,她看到了上门拜访的杜桐生。
这个村中人每每谈起,都赞不绝口的青年,文雅俊秀,温文儒雅,最重要的,是他非常的心善。
她如同溺水之人够到了浮木,不敢再贸然开口,只想慢慢试探他对她的态度,如果他并不对她避之如蛇蝎,也许还会有希望……
他果然如传闻的一般温良,待她一直都很客气,在她屡屡找借口搭话的时候,也表现了十足的耐心温柔。
但他终究还是拒绝了。
他说:“既来之,则安之。”
“现在已经很好,您要知足,不要有不必要的奢求。”
他还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这次的打击是前所未有。
因为她爱上了他。
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的身份,在她恍恍惚惚绣了一张有桐树的帕子后,她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她爱上了他。
他爱的是那个所谓的继女,而她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假装怀孕,劝说田朗嫁女,她会想办法拿到彩礼,到时候就算不能远走高飞,哪怕事情败露,她也绝不后悔。
直到继女去寻父,她一人在家,那个温雅的青年再一次叩了她的门。
他说:“机会难得,我助你逃离此地。”
他说:“路途遥远,此去珍重。”
他说:“我听阿春说你需定时服药调理身体,我去帮你取一碗来。”
后来瓷片破碎,药汁四溅,她在痛苦喘息中看见了一个个幻影,压着她,欺辱她,那是过去最折磨她的回忆。
极度痛苦间,她听到青年在喃喃自语。
“我本来是想让你走的。
“可是她不喜欢。”
她的一生就到这里。
这些画面在幻阵中一一浮现,师徒三人皆默然不语。
柳氏的魂魄早已超生,他们本无媒介得知这些,但那日,清清在柴房捡到手帕后,悄悄撕了一角。
她不仅看出上面有桐树,还有柳树,于是多了个心眼。这么粗劣的针脚,怎会出自一个早早就开始在家中帮忙的贫家姑娘之手。
喜帖已经送到手上,师父说,这件事他不会再管,他们来这西南小镇近十载,为的是平静安稳,万不可节外生枝。
但她非要偷偷来这一趟,叫自己死心。
新房内,一身朱红的新娘掀开盖头,露出如画的眉眼,红唇轻启,柔柔地说:
“她本不该想这些东西,是她活该。”
清清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的房门,只觉得这农家腊酒着实淡,她如饮水一般饮了一杯又一杯,还没咂摸出酒味。
等杜桐生敬到他们这一桌时,她已经微醺半醉了。
众人纷纷起身道喜,她也摇摇晃悠站起,送上了酒杯。
“祝新人……永结同心。”
她喃喃地说。
第14章 楔子
华隆好弋猎。畜一犬,号曰“的尾”,每将自随。
隆后至江边,被一大蛇围绕周身。犬遂咋蛇死焉。而华隆僵仆无所知矣。
犬彷徨嗥吠,往复路间。家人怪其如此,因随犬往,隆闷绝委地。载归家,二日乃苏。隆未苏之前,犬终不食。
自此爱惜,如同于亲戚焉。
第15章 剑穗
清清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
虽然她该吃吃,该喝喝,该修行的也一样不落,但话少了许多,更不像以往那么爱说笑。
裴远时暗暗观察,无论是做洒扫院子,烹煮饭食之类的活计,还是手抄符箓,研读典籍,她总能时不时也能叹上一口气,整个人恹恹地,仿佛抽走了一半精气一般。
玄虚子示意他不必忧心:
“想通了就好了,早早能有这番体悟,以后四处行走,也能少吃点亏。”
但他不想看她这样,尽力去逗她说话,收效甚微。
没等他想出主意,年节就要到了。
玄虚子准备了许多桃符,让两个徒弟下山,给平日里交好的人家送去。更是大手一挥,给了笔银钱,让他们顺便采买些过节需要的物事。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山路上。
青州地处西南,四面多山,夏天不会太过炎热,冬天虽少有雨雪,但非常湿冷,室内外温度相差无几,清清向来畏寒,不喜欢冬天。
今日要下山,她更是把自己裹得如粽子一般。夹袄内穿了三层里衫,裤子也是两层,围了顶淡青色的风帽不说,脚上新做的棉靴亦相当厚实。
穿得厚,自然行动就不那么便利。裴远时走在她身后,只觉得她摇摇晃晃,憨态可掬,如同儿时玩过的不倒翁。
思绪飘远,他想起了挂着风铃的屋檐一角,以及屋檐外湛蓝如洗的天空。他在檐下玩耍,一排的摩罗,瓦狗,不倒翁。他坐在地上调兵遣将,挥斥方遒,玩地不亦乐乎,身边有人将他温柔地注视。
那是只能追忆的时光了。
他埋着头看路,却差点撞上前面突然驻足的人。
“师弟你看!”圆滚滚的不倒翁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语气充满了兴奋“这,这莫不是雪罢?”
他定睛一看,只瞧见掌心只一点水渍,便摇头:“我看着……不大像。”
清清失望道:“方才有几阵风,呼呼地往我脸上招呼,我总觉得脸上多了些冰冰凉凉的物事。”
裴远时往天上望了望:“师姐多心了吧,我瞧着没有什么不同。”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递过去:“许是因为风把鼻水吹出来了,师姐擦擦。”
清清闻言,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巾帕,转身闷头往前赶路。
处了几个月,她早就觉出来了,这石头师弟虽然大部分时候乖巧听话,但总是不时冒犯一下师姐权威。
哼哼,清清向来不跟他计较,大气应对,一笑而过,才是潇洒从容的师姐风范。
这么想着,她脚下便用了两成功力,飞一般沿着山路掠下,裴远时亦紧随其后,二人横冲直撞,互相较劲,平日里一个时辰的路,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
方才疾行了许久,清清气喘吁吁,已经出了一层汗,忙把头上的帽子解下。裴远时瞧着她被弄得乱糟糟的双髻,发丝粘在红润的颊上,他强忍着没伸手帮忙抚去。
镇上的年味已经相当浓厚了,许多人家的窗上挂着腊鸡腊肉,走两步就能碰见个捂着耳朵,不知在躲哪处的炮竹的孩童。今年虽夏季雨水多了些,但总体还算风调雨顺,家家年底都有富余,街上行人皆面带喜色。
清清活动了一番,正神清气爽,又受这样的气氛感染,终于有了兴致,拉着师弟往人最多的地方钻。
这时候的摊贩总是最多的,清清走走停停,目不暇接,看见什么都想要,不一会儿,怀中就揣了几沓红纸,两串腊肠,几本话本,还有许多零碎的小物事。
裴远时拈着一个系着红绳的小铃铛,不解地问:“这个买来做什么?”
清清喜滋滋道:“这铃铛圆润可爱,挂在小白脖子上再合适不过了!”
是了……观中那只小羊,清清坚持叫它小黑,裴远时却叫它黄狗,玄虚子觉得两个徒弟莫名其妙,只肯唤它小白。小羊也没见过这阵仗,起初谁唤它,它都毫无反应,渐渐地,却对玄虚子有唤必到,十分亲热。
两个徒弟无法,只好悻悻从了小白这个流俗之名。
话说回来,裴远时听了清清的答复,无奈道:“铃铛自然是可爱的,不过师姐,这么个玩意儿就要五个钱,是不是太不划算了些?”
清清嚼着酱饼,理直气壮:“喜欢就买,该花就花,大丈夫拘泥一点小钱,将来怎么行走天下?”
“那这枚剑穗呢?固然精致,但师姐不是不爱使剑吗?”
裴远时手中的剑穗一看便知价格不菲,通体是纯正的朱红,色泽纯正,如壁画凤凰翎羽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日出破晓时最壮美炫目的一刻,这般鲜艳的红若是挂在剑柄上,不知有多英气夺目。
清清对自己的品味无比自信,她抬起下巴:“固然精致?仅仅是如此吗?”
裴远时道:“固然精致罕见,漂亮夺目,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但师姐不是不爱使剑吗?”
清清说:“我就知道师弟定会喜欢,因为这本就是买来送你的。”
如她所料,裴远时果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裴远时会剑,她是知道的。每日鸡鸣,她还在呼呼大睡,他已经晨起挥剑三百下了。她时时看见,他在桃树下练剑,树叶盘旋落下,轨迹难辨,他却能一剑划破空中那枯脆叶片。
他爱剑,她也是知道的。会用剑的人怎么会不爱剑?他连师父给他做的桃木剑都呵护有加,每日擦拭,执剑时专注的眼神,让她觉得他手中的好似不是粗劣的木剑,而是赤霄太阿。
好点的铁剑,她暂时还买不起,也分辨不出,但在小摊上看到这个剑穗的那一刻,她就觉得,它该属于他。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棒的师姐。
裴远时有些结巴:“我确实没想到,这实在……我很喜欢,谢谢师姐……”
清清扬眉一笑:“不必客气,一点小钱,出了就出了,师弟欢喜便好。”
裴远时轻抚剑穗柔软的流苏,轻声道:“谢谢师姐的心意,可是我那份年钱似乎……也在师姐那里。”
清清一惊,手忙脚乱打开小囊,里面只剩可怜的几个铜板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为何不早说?我已经快用尽了……”
裴远时小心把剑穗揣进怀中:“那么,师姐买好了吗?”
清清心虚点头:“没什么还要买的了。”
“那就好,走吧,还有正事要做。”
啊,她想起来,这次下山的主要任务是给镇上几家人送桃符来着。
裴远时行了几步,又停下:“师姐,这地方我不熟,咱们先去哪处?”
清清朝四周看看:“这里到义庄最近,我们先去陈仵作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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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街道走到尽头,再拐两个巷口,就能看到义庄那道半新不旧的木门了。
这里平日就鲜有人至,大过年的,常人嫌晦气,更是不会踏足这附近,巷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二人的脚步声。
清清掏出帕子,胡乱擦去了嘴角的酱汁,整了整衣衫,叩响了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一位鬓发斑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二人面前,他见了来人,并不意外,乐呵呵道:“是清清啊,呵呵,陈爷爷这两天还想,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才下山来。”
清清送上两块桃符,笑道:“陈爷爷好,我也正念着您呢,这次下山,第一处就来的这。最近天冷,您腿脚感觉可还好?”
“都好都好,老毛病罢了,受得住!”
清清又问候了几句,陈仵作都笑眯眯地一一答了,义庄毕竟不是平常地方,他们只在门口叙话,陈仵作并未请二人进来坐。
“这位,便是你师父今年新收的弟子?”他看向清清身旁一直默默站着的裴远时。
裴远时上前行了个礼:“见过陈爷爷,晚辈裴远时乃今年夏拜入小霜观。”
陈仵作捻着须,笑容不变:“你姓裴?”
裴远时拘谨地点头。
“可是从长安来?”
裴远时沉默,陈仵作不等他回应,便朗声笑道:“罢了罢了,我瞧着你面善,颇像老夫的一位故人。”
他意味深长:“随口一说,小子不必放心上。”
跟陈仵作打完交道,二人又去了几处地方,最后来到了张家的打铁铺。
铁匠老张正在铺上忙碌,见到了清清很是高兴,寒暄一番后,清清问道:“今天生意这么好,怎不见阿牛帮忙?”
张铁匠用挂脖上的白巾擦了擦汗,即使在寒冬腊月,他也仅穿了一件汗衫,露出双臂上遒劲的肌肉:“他去隔壁布庄了,你若要找他,就到隔壁去寻。”
布庄?清清和裴远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大牛喜欢苏记布庄老板的女儿苏小桃,这一点,在泰安镇并不是什么秘密,偏偏大牛自己觉得旁人都瞧不出。
唔,既然如此,也不好去打扰人家了……
清清对张铁匠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关心一下大牛哥,既然他不得空,那我们先……”
话音未落,突然有人却掀开后院的帘子,直直闯了进来:“爹!我得去小霜观……”
话还没说完,大牛看见铺里的清清二人,脸上又惊又喜:“清清!你们二人怎会在这里?太好了!”
说罢,他大步走上前,拉过清清便往外走:“我正想上山去请你呢!嗨,刚刚可把我急坏了……”
清清跟随着他踉跄着往外行:“你不是去找小桃了?这是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