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此树极富灵性,只要有人在树旁虔诚祷告,殷殷呼唤,即使是在冬天,它也会受到感召,发出新芽。这芽价值极高,专治小儿顽劣,哪家小儿爱调皮胡闹,一帖下去,保管变得乖巧听话……”
看着清清越来越疑惑的眼神,玄虚子终于绷不住了,放声大笑:“因为乙雅树需听到人们内心呼唤才发芽,此芽便被称为‘乙雅唤芽’!”
只听噗嗤一声笑,裴远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也不晓得听见了多少。
乙雅唤芽……以牙还牙?她终于回过味来,师父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报复昨儿早上她在院里堆的滑稽雕像!
什么绕着小霜观跳圈,一头从树上摔下来,什么专治小儿顽劣……这连篇的鬼话,统统都是他胡诌的。怎么有这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阴险恶毒,幼稚无聊的师父啊!
清清是这么想的,也这么说了。
玄虚子仍笑个不停,仿佛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完全不理会她的指责。
清清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转身去灶上找吃的,稀里糊涂过了半个上午,她早饭还没吃呢。
小风炉里燃着火,内里似乎煮着东西,有咕噜咕噜的沸腾之声。清清好奇去揭,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蠢徒弟,”玄虚子用手指敲她的头“这是驱寒汤,灶上还有粥,把粥喝了再喝药,今天就别乱走了,更不能碰雪,躺一天发发汗,明儿就能好转过来。”
“谁叫你这般贪玩,在雪地里受了寒,晚上饮酒也不节制,才伤了身体,以后莫要这样了!”
锅里果然有粥,加了青菜和肉末儿,看上去十分开胃。
清清连忙盛了一碗:“师父师弟,你们吃过了吗?”
“都吃过了,特意给你留的。”玄虚子拈着胡须,正色道“我有事要告知你们。”
“为师接到消息,必须往西昆仑去一趟,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才能返回。”
这话一出口,二徒俱是大惊。清清结结巴巴地说:“怎,怎的如此突然?”
玄虚子不愿多说:“的确突然,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此事必须我来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他看着两个徒弟,清清不必多说,裴远时短短半年的时间,也已经有了不少长进,观中由二人操持,他并不觉得担心。
他张开双臂,把二徒揽入怀中:“互助友爱,少惹是生非,不必担心为师。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午时便动身。”
清清从玄虚子怀里钻出来,急道:“这也太匆忙了!至少把午食吃了再走。”说着,转身就要去揭米缸的盖子。
玄虚子却止住了她:“不必忙活了,你们两个,不如陪为师多说几句话吧。”
第19章 狡兔
午时一刻,本该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候,小方山上却刮起了风。风刮得紧,还挟着密密的雪粒,颇有些叫人迈不动腿的意思。
玄虚子就在这样的风雪中下了山,他不要徒弟们相送,一路催促清清和裴远时赶紧回去。
行至山腰一处茂盛的竹林所在,玄虚子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了句:“就到这儿吧。”
话音未落,他便提起十分功力,纵身跃上竹梢,借着竹枝反弹的力度,飞身而出,兔起鹘落般消失在了林中。
这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转瞬之间,玄虚子已经掠出了数十丈,将俩徒弟远远甩在了后面。
竹林内歇息的鸟雀受到惊扰,扑啦啦扇着翅膀飞出,叶上积雪也纷扬落下,落了站在原地的二人满头满脸。
裴远时有些意外,他认出来,那是轻功“雪踪”的步法,要练到如此境地,没有极高的天赋和数十载的沉淀,是万万不能的。
清清也有些意外:“我真怕师父把他那老腰给闪了。”
裴远时扭头看她,见她并没有什么低落的神色,便道:“师姐回去吧,别在外边呆太久。”
清清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说道:“其实每年正月师父都会出去一段时间。”
“长则两三月,短则一个月。我还小的时候,他会托泰安镇的仵作陈伯照看我,近几年我无需人照顾了,就自己留在观中。”
“往年通常上元节过了才动身,今年不知为何这样早,这样突然……”
回去的路上,风渐渐歇了,日光把雪地照得透亮。二人一前一后,在落满雪的山道上行走,四周银装素裹,静谧安然。除了靴子踩到雪的咯吱声,再无其他响动,仿佛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仅有他们两人而已。
“啊——嚏!”清清的喷嚏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确实该走快点了,我……”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停下脚步闭口不言,双眼睁大,似乎看见了什么极为让人惊异的东西。
裴远时想问询,被她一把捂住了嘴,她靠近他,用气声说:
“你瞧那边——就是那里,是不是有一只兔子?”
他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右前方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树下雪只落了薄薄一层,一只灰褐色的兔子正蹲在树根旁的灌木枯枝中,露出个脑袋顶,耳朵时不时动两下,透出机敏来。
兔子皮毛颜色和树根相仿,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跃跃欲试之意。
清清打算悄悄凑近,徐徐图之,但她一弯下腰,背部的抽痛让她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一筹莫展,裴远时轻轻拽了她一下,她回头一看,只见他不知何时捡了个石子儿捏在手中,正紧紧盯着兔子的动静。
少顷,他手一扬,抛了出去,石子从空中轻巧划过,砸到那棵枯树树干上,“啪”的一声响,枝桠上积雪受了震动,纷纷而下,落到树下的枯瘦的灌木从中。
清清不禁看了他一眼,刚刚他出手的力道不算多重,竟能震落满树的雪。能有这样的效果,不是靠巧劲,就是凭内力,按裴远时的年纪,能做到两者中其一,已是相当少见了。
兔子本蹲在树根旁,忽然受到惊扰,第一反应便是离开此处,它一跃而起,竟直直朝他们这边窜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裴远时飞扑出去,也不知得手没有,在雪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清清拖着沉重的双腿上前,止不住地兴奋:“可是捉住了?让我看看!”
裴远时气息未定,只是躺在地上略微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抓着。
清清并不怎么失望,毕竟平日里她捉野兔,得用上网阵,绳索,圈套诸多手段,还不一定能得手。今日他们不过偶然邂逅,兴起为之,并没有提前准备,师弟那随便一扑,哪儿能就给他抓了去?山林间长大的野兔又不是吃素的。
她温柔一笑,以示安抚:“初出茅庐,没有所得是必然,师弟不必气馁,日后勤加锻炼,再接再厉就是了。”
说着,她朝地上还在喘粗气儿的裴远时伸手,想拉他起来,他并不扭捏,也伸过了手。
没有预料中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清清的手中被塞进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她惊叫起来:“这——这是?”
灰褐色的半大兔子直挺挺地躺在她手心,正是方才枯树下那只,似乎是晕过去了,此刻一动不动,再没了之前左顾右盼的机敏神气。
这只兔子——还真是吃素的啊!
少年仍是躺在地上,方才气喘吁吁的累极之态却荡然无存,他朝着她笑,嘴角愉悦地勾起,眼睛倒映着雪后的天空,格外的亮。
是想让师姐夸的意思。
清清并不夸他:“你,你竟然作弄我!哼,逮到只兔子,有什么了不起的!遮遮掩掩,一点也不爽快。”
她握着兔子,气鼓鼓地转身往回走,有心想留下一个利落潇洒的背影,奈何腿脚酸软,步履蹒跚,并没有什么气势。
裴远时很快就跟了上来,他说:“师姐?”,语气有些试探。
清清不理不睬。
“师姐……”添了几分委屈。
清清充耳不闻。
“师姐…………”好像十分可怜。
清清心如磐石。
后面的人不再说话了,只默默跟着走,一时间落满雪的山道上只有沙沙的足音。
阳光更盛了,雪后的天空一片湛蓝,大团大团的云朵低垂在天边,倒与身边满地的雪白相映成趣。一切都安静且明亮,偶尔林中有雪落下,窸窸窣窣的声响反而更添静谧安宁。
差不多了,清清在心里想。
她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把怀中昏迷的野兔往身后人扔去,口中怪叫:“吃我一击!”
裴远时的确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清清,是因为兔子脱离了清清的掌控,竟一个激灵,在空中蹬起腿来。
他倾身上前,想把它接住,它却借着他的手臂狠狠一蹬腿,跃进了路旁的树丛间,一阵响动后,逃窜不见。
清清目瞪口呆:“它竟然,一直在装死?”
被捉住的动物用装晕装死来迷惑捕猎者,这并不稀奇,可是刚刚他们两个都忽略了这样的可能。
到手的兔子就这样飞了,清清懊恼地说:“算了,还没长成的小兔,没几两肉,等夏天长肥了再去捉一遍。”
山高林密,捉过一次的兔子哪儿能再遇上一遍?若真能又被他们遇上,也算够倒霉了。
“这兔子,别的做法我都不喜,就好一口烤全兔。现下流行的吃法是先卤后烤,以求兔肉没有腥味,只有香味,要我看,这完全就是画蛇添足……”
经此风波,清清把方才的小别扭抛到了九霄云外,兴奋地分享饕餮经。
“卤了再烤,腥味是没了,但留下的只有香料味,兔肉的鲜味野味也没了。卤了一夜,哪还有本来的滋味呀?”
“刷上油,抹上一层豆瓣酱,香味就足足的了。烤成时,再撒点盐,撒点花椒末儿——师弟你不食花椒,真真是可惜,错过了多少好滋味,有句话叫‘山猪儿吃不来细糠’……”
“咳咳,我没有说你是山猪的意思,扯远了扯远了。这点花椒末儿一撒上去,那叫一个香飘十里,我在小霜观烤,怕是镇上张铁铺也能闻到。咬一口,弹嫩爽口,又香又麻,配上点梅子酒,真是快乐赛神仙呐。”
“这大冬天的,烤东西也不方便,煮汤锅吃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啊,昨晚的蹄髈连着腿,还剩半只,今天正好来做汤,弄汤锅吃!师弟你也别不吃辣了,尝尝嘛,试一试又何妨呢……”
这一时,就试到了正月十三。
这些天里,清清变着花样做带辣味的菜,酸辣萝卜丝、红烧猪脚、水煮肉片……裴远时从抗拒到食髓知味,也不过短短十日而已。
清清对自己的厨艺越发自信了起来,没有了师父的耳提面命,她每日就在观中捣鼓吃的,或者看看杂书,外面雪还没化完,还算寒冷,便理所当然功也不练了。
这样挥霍的后果就是,还不到半个月,观中的食材就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必须下山采买了。
虽年节已经过了十来日,但镇上节庆的氛围仍旧浓厚。二人在镇里闲逛,买了些菜蔬,转来转去,来到了河边。
清清一时兴起,想买条鱼回去做水煮鱼吃,卖鱼的陈叔就住河边,挨着渡口,十分好找。
二人走到渡口边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清清——”。
是苏小桃,她身边站着父母,皆笑着望向这边。
清清上前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过年的寒暄话,小桃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问道:“年前我说要你同我去青州城看灯会,你可还记得?”
清清自然是忘了,但她从善如流:“当然记得,但我除夕那天受了风,晚上发了高烧,卧病了十来天才能勉强下地走动……”说着,她以袖掩鼻,病弱般咳嗽了好几声。
小桃立刻就原谅了她:“怪不得我等了你那么久,也不来山下找我,这病可还打紧?你现下感觉如何?怎么就急着出门了呢,现在还多冷呀。”
清清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观里没东西吃了,师父有事,也离开好几天了,只能我下山来……”
小桃闻言,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清清身后的裴远时:“那你师弟呢!是干什么吃的,也不说替你来。”
裴远时无语凝噎,他也劝说了她别来,但她嫌观里太无聊,一定要来镇上放放风。
苏家夫妇催起来了,小桃只得和清清作别:“等我从青州带好玩意儿回来给你!”临登上舟,还不忘警告地看了裴远时几眼,示意他要好好照顾清清。
船夫摇着橹,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师姐弟站在渡口,目送苏家的小舟远去。
渡口叫清远渡,此时稀稀拉拉停了几艘船,今日天气晴好,微风阵阵,远处群山的轮廓泛着淡淡的青色,白鹭贴着水面滑行,天高云淡,真有几分清远的意思。
临走时,清清注意到有一艘小舟和别的不同,船头系了一根黛青色的布带。
如果她没记错,这并不是本地风俗。
第20章 戴青
这不是青州本地风俗,甚至不是西南这块儿的,船头系一条黛青色布带,是长安渭水边上的习惯。
八水绕长安,渭水便是其一。相传,在天狩年间,一青年泛舟游于渭水之上,风大浪急,小舟被浪生生倾覆,青年亦没入水中,再无踪迹。
家人寻了数日,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终放弃了寻找,只当他尸身被鱼虾叼食了去。
未曾想,九个月之后,青年又出现在了长安。彼时他全须全尾,身上无一处落难痕迹不说,气度更是淡然高华,原先身上的沉疴旧疾皆无影无踪,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后来……那青年投身于逐鹿之争,踏着鲜血与尘土,登上至尊之位,这个传说便流传开来,说是当年河中有鲛神相助,他才能转危为安,乃至最后能……
真也好,假也罢。随着青年成为青史上最雄奇险峻的一笔,成为无数文人骚客赞颂或叹惋的对象,渭水边的人们开始自发在船头系一根黛青色布条,因为相传当日青年落水,身上所着便是黛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