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时间:2021-11-01 07:57:06

  也许是为了祈福,也许是为了纪念,那都不重要了。过去了太久太久,来往于长安的船只纷杂,但船头那抹远山一般的黛青,却穿越了时空,与百年前渭水边的青色衣衫,有了奇异的重叠。
  从长安到泰安镇,水路得走上一个月。清清拎着鱼,回想起那艘虽然精致,但明显已经老旧的船只,船头的布带颜色鲜亮,实在让人不能不注意。
  更何况,这船平底方头,是典型北方一带的船只特色,比起青州一带的湍急水流,更适合长安八水宽广浅平的水面。
  也不知是镇上谁的亲故,不远万里来探访。
  回去的路上,清清把关于布带的传说一五一十给裴远时讲了,裴远时起先有些意外,随后又说:
  “我幼年时听闻过这个故事,这的确不是青州本地的习惯。”
  幼年?清清挑眉,裴远时是在长安长大的?
  但她并不多问,只感怀道:“近十年没见了,今日一遇,竟有些恍然。”
  裴远时闻言,不禁看了她一眼,初春的日光清凌凌落在身侧少女的眼睫上,眼睫下的眼睛有些惆怅,有些忧伤,有些故作老成。
  他觉得这样有点可爱。
  二人行至镇上最热闹的街,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他轻咳一声,调转话头道:“这鱼今晚怎么吃?”
  说起吃的,清清马上来了劲,正要高谈阔论,却被路人狠狠撞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没稳住。
  撞她的人连忙拱手致歉,说没注意,清清大度一挥手,示意自己无事。
  那人又客气了几句,正要离开,见清清和裴远时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人群里,犹豫片刻,道:“你们是哪家的小孩?最近镇上不太平,还是少出来玩罢。”
  二人面面相觑,清清问道:“此话怎讲?”
  路人惊讶:“你们竟然不知?”
  清清更是茫然:“我该知道么?”
  路人道:“江米镇前些天出了件大事……江米镇你们晓得不?”
  清清点点头,江米镇也是青州下辖的,因特产江米闻名,距离泰安镇有三四日路程。
  “嘶……这事实在可怕,我本不愿意同你们两个娃娃说……就是除夕那晚上,江米镇上有一个厨子,不知怎的和家中人发生了口角,竟一夜之间把自家满门杀了个干净……妻子、岳丈、儿女,无一幸免……”
  “左邻右舍过了好几日才发现不对劲,那厨子早就逃了,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似乎是青屏山山脚的马夫。十有八九,是逃到山上去了。”
  “现在大伙都说,他要么在青屏山上躲着,等个一年半载风波过了再出来,要么,就穿过山,往西南边去,据说他祖籍是云南那边的,入赘才来的江米镇。”
  “总而言之,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杀人犯就在山上躲着,谁知道他饿了渴了,会不会下山来作恶,咱们还是小心的好!”
  说完,这路人便匆匆离开了。
  清清咋舌:“这大过年的……实在是……”
  裴远时道:“方才那人说的有道理,能血洗自家人的恶徒,已经没什么干不出来了,师姐,我们快些回去吧。”
  清清自是附和,内心却颇不以为意。
  青屏山大着哪!主峰就有好几座,附属的群山更是数不胜数,小方山只不过其中不起眼的一座。依青屏山而建的村落也有好多处,那恶徒怎就能偏偏去他泰安镇,来我小霜观?
  鱼拎回去后,清清弄了一大锅水煮鱼,鲜香麻辣自不必提,剩下的汤汁她也舍不得倒,想留着第二天下面吃。
  半夜,她从一阵腹痛中醒来,急急奔向茅屋。路上经过关着小白的柴房,这小东西竟然没睡,见了清清,咩咩地叫唤起来。
  可她没工夫逗弄小白,清清坐在桶上回忆当晚的吃食,水煮鱼太辣,她饭后吃了许多冻过的柑橘来舒缓,想必是吃的太杂,让肠胃受寒了。
  受寒归受寒,那鱼汤是真的香辣爽口啊,明早煮了面放汤里一拌,那味道……清清猛然想起,她似乎忘记把汤收进柜子里了。
  虽然此时山中蚊虫不算多,但吃食无遮无拦的放一夜,她还是有些膈应。
  清清从茅屋出来,信步走向灶房,近了一看,嚯,竟然门窗也没关?幸好今晚想起来了,不然若是风吹两片枯叶进汤里去,自己只能捶胸顿足。
  她快步走了进去,那碗水煮鱼还好端端在案上,她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地端起,放回了柜中,临走时,看见灶上竹筐里还剩一个橘子,便随手拿了,哼着小曲出去了。
  现下约莫是丑时,月亮高高悬在天上,将庭院照得透亮,初春的夜里仍旧冷,风一吹,清清背上的冷汗又出一层,直叫她打了个哆嗦。
  又转了个弯,清清迈上了石阶,推开屋门,径直走了进去。
  床榻仍旧温暖,像主人从未离开过一般,清清钻进被子,一把捂住因为惊讶而欲出声的少年的唇,她凑近他,压低声音:“是我!你别慌张,先听我说……”
  鱼汤失了热度会凝结成冻,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知识,所以当清清看见灶台上那碗鱼汤,原本该平滑完整的表面多了一角坑洞,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
  汤冷却后,另外有人去动过。
  也许是裴远时?但他一向不贪口舌之欲,更吃不得辣,热汤不喝,尝冷汤做什么?清清思绪飞转,筐中的橘子明明还剩好些,怎么会过了几个时辰就只剩一个了?房门未闭,窗户大开,装米面的罐子也有被翻动的痕迹……
  还有三更半夜不睡觉的小白,莫非是之前被那不速之客吵醒的?
  联想到白天在山下的见闻,清清毛骨悚然,自己决不能独自一人在房内!
  她把发现大致说了一遍,后怕道:“我可不敢和他正面对上,若真是那个杀了好几口人,平常惯用刀的厨子,我哪还有活路……只能装作无事,先回房再说。”
  说完才发觉,作为大师姐,自己似乎太过露怯了些,清清又找补道:“……我更担心师弟一人在房中,便特地来此保护你。师弟莫怕!那人既然直奔灶房,想必只是饿极了来找吃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话说完,却迟迟不见裴远时回应,难道是吓到了?
  她又温言安抚:“就算真找上来,以你师姐的能耐,定能护得咱俩周全,师弟且安心呆在我身后便是。”
  仍旧是一片沉默,清清正踌躇,突然感觉手心传来异样的触感,湿润而温热……那是……
  她讪讪将手拿开,原来,自己从进被窝便一直捂着他的嘴,竟忘记放下。
  移开后的手掌掌心一片湿润,也不知是不是师弟的口水……
  黑暗中,她听见裴远时叹了一口气。
  “师姐何必强自镇定?你的手抖得厉害,手心汗也出了许多。”
  清清尴尬地将手在被子上胡乱蹭了两下:“有,有么?”
  “不能坐以待毙。”
  少年嗓音清澈,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就算今晚只为吃食而来,那谁能断定有没有第二晚、第三晚?又如何能保证,他只是为了身外之物,不会动其他歹念?”
  “本就是弑父杀妻的亡命之徒,再杀几个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难事了,我们万不能报以侥幸,除非这人落网,否则他只要来过一次,必定就会有第二次。”
  清清在这样的话语中镇定下来,她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丧失人性的冤魂厉鬼,她冷静泰然,手段从容,不知处理过多少,可比鬼还莫测可怖的,向来是人心。她从未与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对上过,她没有必得的把握。
  “师姐不必烦忧,”身边的少年又开口“我来便可。”
  说着,他翻身坐起,随手披过挂在床头的外裳,提着剑就要走出去。
  清清愕然,忙拉住他:“你想做什么?”
  他侧过头,似乎噙了一丝笑意:“师姐忘了,我被师父救下之时,已经被追杀了十五日。”
  “追我的有三十余人,遇上师父时仅剩七人,其余的……”
  少年背对着月光,轻轻地说:“都被我杀了。”
 
 
第21章 无恒
  吴恒蹲伏在灶台后面,把身体尽力隐蔽在柴火堆中,如此艰难费力的姿势,他已经维持了有两刻钟,他不知道方才那个女孩会不会折返来。
  腿脚开始变得僵硬酸麻,腹中的饥渴更让他难以忍受,他仍不敢轻举妄动,不,本不该是这样。
  他本想在山中采摘些野果果腹,但遍寻不着,平日里满山跑的野味也统统销声匿迹。在冬日的青屏大山内流离了近十日,他实在受不了了。
  想着身上是有钱财的,可以去买点吃食,可他提心吊胆来到镇上,乔装成流浪汉呆了两天,竟发现不少人在谈论除夕夜江米镇发生的惨案,人潮纷涌处还张贴着他的画像,他只能仓皇逃离。
  他逃回山上,注意到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小道观,在附近山头流连了两日,他意外地发现,这观里似乎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半大的娃娃。
  大人去哪了?他无法深究,每每到饭点,观中飘出香味,这让他五脏六腑如同百蚁啃噬一般难耐,腹中明明空空如也,却仿佛有一股恶火在静静地烧灼,烧得他痛苦万分。
  饿,太饿了。
  今日他们似乎又煮了麻辣鱼,吴恒趴伏在观外的树林里,嗅着这令人鼻尖发痒的香气,恍恍惚惚地,眼前出现了一个妇人执着汤匙,站在烟缭雾绕的灶台边,俯身往锅里加盐的画面。
  那是他的妻子,她口味重,最爱他做的水煮鱼,每次都要多放一倍花椒才能让她适口。
  她常常嗔他:“味道轻些也不要紧,每次都顺着我的口味来,花椒钱都多花了许多。”
  而除夕那晚,她死在了他的刀下。
  不止她,还有她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不,那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野种!他咬紧了牙关,想到他质问妻子时,妻子满脸的难以置信与失望的泪水,贱人,真会装!他要岳父母说清楚,不要把他吴恒当傻子,但他们只骂他被猪油蒙了心。
  是,他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被岳父母多年来的宽容关心所迷惑,被妻子的温柔小意弄得找不着北,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虽然一穷二白,是个倒插门的便宜女婿,但他们仍把自己当一家人。
  他们几个才是一家人!事发了互相包庇,他吴恒不过是个穷女婿,谁都看他不起,就连一双儿女不是自己亲生的,也被蒙在鼓里五六年,得他人点醒才知道。
  他父母双亡,本以为自己三生有幸,能又能体会家庭的温暖,他爱护妻子,恭敬长辈,将小食肆开的有声有色,日子好起来了,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阿蓉还是那般貌美,”年关将近,在外经商多年的邻居来他店里,冲他暧昧地笑“那身皮肉想必也如当初一般雪嫩,吴兄好福气。”
  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将原话告知了妻子,妻子只是沉默,他慌了,她才说——
  “那时年少无知,所遇非人。”
  她埋首在他胸前痛哭,他只能给予拥抱与抚慰,一遍遍告诉她没关系,不是她的错,他无所谓……
  他真的无所谓吗?
  他如往常一般去店里,跑堂的小二正和墩子窃窃私语,见了他却慌忙散开,这是什么意思?
  食客在席间大声谈笑,酒过三巡,开始谈论些荤俗不堪的内容:“谁会要别人用过的破鞋啊?”
  他疑心是在影射他。
  恍惚出了店门,走到街上,又遇上了那个邻居,他厌烦至极,想避开,那人却自己缠上来。
  仍是那般可恶的笑:“吴兄!哈哈,上次喝了两滴猫尿,说了几句对嫂子不敬的话,你可千万别忘心里去啊,都是老黄历了……”
  后来,那张脸眉骨断了,鼻梁歪了,眼圈乌青,再也做不出惹人生厌的笑容,他被众人拉开制住,那张脸的主人朝他愤愤啐了一口:
  “臭东西,真以为自己开了家店有啥了不起呢,捡了个破鞋当宝贝,还说不得了?”
  破鞋,又是这个词,他恨这个词。
  回到家中,一双儿女拥了上来,他将他们揽进怀中,想借着温馨时刻将那些不快抛之脑后,却冷不丁又想起,这对龙凤胎,当初早产了一个半月,接生婆直呼万幸,两个婴儿身体康健,不似寻常早产儿一般孱弱,简直如同足月生产的一般。
  如足月生产的一般。
  如今他们六岁半,算一算,时间怎么那么巧呢?
  他不能再想,这样只会把自己想崩溃,他吞吞吐吐,希望妻子打消自己的疑虑。
  妻子听懂了他的闪烁其词,她落下泪来:“原来,你竟这般想我?”
  “就算我说不是,你还是会怀疑,这样的怀疑是没有尽头的。”
  “你若不信,可以走。”
  他受不了她的态度,他已经包容了她对往事的隐瞒,难道他现在有所质疑,不是应该的吗?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咎由自取?
  争吵间,他说出了那个词,他看见妻子的眼神瞬间如冬夜一般寒冷绝望。
  “好,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无论事实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他们认你作父亲,你走罢。”
  他果真走了,但在除夕夜又回来了。
  他想请求她的原谅,即使孩子不是他的,他也想好好过日子。
  岳父让他滚。
  “你不过是离开这里无处可去,走投无路又想起阿蓉来罢了。如你这般耳根子软,不懂爱护妻儿的男人,我们家不需要!”
  字字诛心,他恼羞成怒,推搡间,年迈的老丈人不慎摔倒,头磕在椅子脚,竟登时没了气息。
  再后来……吴恒蹲在初春的深夜里,回想起那个血腥而绝望的除夕,攥紧了拳头。
  他现在再次成了孤家寡人,并且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只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但他还想活下去。
  又过了一刻钟,灶房内外仍寂静一片,连一丝风声也无,他试探着站起了身子,想就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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