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时间:2021-11-01 07:57:06

  “那是很远的山中,其他部族之间发生了械斗冲突,有个女子不想被俘虏,带着她襁褓中的孩子逃了出来,她在山中独自生活了两三个月,终于因为伤病支撑不住。”
  “秋猎的苏罗人发现了她,她当时几乎没有了气息,但身边的孩子哭声却嘹亮有力,苏罗人弄清楚原委后,便把那孩子带了回来。那时族长古拉玉也才七八岁,古拉丹两岁多,她们和这孩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前年,古拉玉继任族长,便将这个捡来的孩子赐姓古拉,从此她叫古拉朵,在这之前,她只叫阿朵。”
  裴远时沉吟:“竟然有这么一层,那只有已经去世的古拉丹才是族长的亲妹妹。”
  清清点点头:“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当道汀刚来到寨子里时,阿朵便关注着他,经常去同他说话,陪他玩……当然,道汀那时候并不怎么回应就是了。”
  “阿朵真是个善良热情的姑娘啊……”她喃喃道,“她将道汀视为同伴,他动辄消失几天,村中无人在意,只有她关心他,大半夜冒雨上山四处找。”
  “古拉丹去世后,她真心实意地认为,苏罗人的灵魂会回归到山上,用另一种方式守护村寨和茹布查卡,直到下次再重新降生。”
  “进村之前,我们还在森林中的时候,她拉着我去看一些溪流和树木,她说那是阿丹的嘴唇,因为同样能发出好听的声音;那是阿丹的头发,因为同样茂密修长;一汪汪泉水是阿丹的眼睛……”
  “我当时没怎么听懂,现在却全懂了,阿朵说她经常跑到山上,同大树说话,同石头说话,她相信古拉丹的灵魂就藏在这些事物中间,她多和它们说话,那古拉丹转生之时就不会忘掉她。”
  裴远时皱起眉:“族长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只是感觉古拉丹的灵魂徘徊不去,好或坏,一切都凭她一句话,这委托听起来简单,实在是最难的要求。”
  “族长说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清清轻声说,“我以为,是那个意思……但凡自我了结的人,定是有什么执念或苦痛,我试探着问古拉朵,她竟全然不知。”
  裴远时安抚道:“不必过多烦忧,族长不是说此事不急么?更何况,若有古拉丹的生前之物,师姐可以像上次解救苏少卿一样徐徐图之。”
  “这便是重要的一点,”清清长叹一口气,“苏罗人的丧葬习俗,他们会将死者生前所有私人物事付之一炬,再将灰烬抛洒到深山中,意为灵魂皈依茹布查卡。”
  “而且,你可知他们如何处理尸身?”她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少年:“放入河流之,顺水而去,一切都无影无踪,不剩半点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魔鬼甲方古拉玉(不是)
 
 
第81章 困局(中)
  二人复又沉默,深深感受到了这件事的棘手。
  清清抬起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说这些了,徐徐图之,尽力而为吧!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体内的余毒。”
  裴远时垂下眼,看着随着少女动作,短衫下露出的一截腰身,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这些天调息时,虽时常有阻塞粘连之感,但除此之外无甚不适,问题不大。”
  “问题再小,那也是问题,”清清反驳道,“毒人之毒,不可小觑,我现在就去找莫鸠,让他给我弄点纸笔来。”
  她拍拍手站起:“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裴远时摇摇头,他今日还未调息打坐,此时清净无事,正是锻炼的好时候。
  清清明白他意欲何为:“我顺便问问他,有没有剑之类可以借一借,整天拿着木棍树枝比划来比划去的话,始终不得劲。”
  她嘿然一笑,朝门口走去:“师弟还是用剑的时候比俊。”
  裴远时坐在床沿,看着少女的背影,他低低地问:“是吗?”
  “是呀!”清清推开门,“阿朵说,道汀同莫鸠住一处,也不知道现在这人醒转来没有……”
  裴远时腾地站起:“我跟你一道去。”
  清清已经走了出去,她一边穿过走廊,一边疑惑地问:“怎么这么快改主意了?”
  裴远时跟出来,面无表情道:“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二人走在村寨中并肩缓步而行,路过一幢又一幢泥土筑成的房屋,不少居民看见他们,都投来善意的注视。
  此时夕日欲颓,天边已经泛起明亮橙黄色。清清在一棵巨大的杜鹃树下驻足,她仰起脸,细细观察繁密叶片中挤挤挨挨的花苞,它们饱满而光滑,有的已经绽开了一线,露出底下瑰丽的红。
  杜鹃在春天盛开,花期将近,完全能想象这棵吊楼一般高大的树开满绚烂花朵的景象,她十分期待它盛开之时。
  “一定十分漂亮,”她喃喃地说。
  裴远时只看着女孩的侧脸,他轻声附和:“是啊。”
  清清继续往前走:“阿朵说,莫鸠就在这棵树东边第二间屋子……”
  二人走过一道低矮的泥墙,在一处院落外停下脚步,院子中晾晒着许多药材植物,角落里堆积着碾槽舂筒之类的器具,屋内隐隐飘来草药正在熬制的气味,看来应当是此处了。
  清清站在外面大声唤道:“莫大哥——”
  唤了几声,门内急匆匆奔出一个女孩,不是古拉朵又是谁。
  她两步跃下台阶:“清清!你终于来啦。”
  “莫大哥在里面吗?”
  “在!快进来。”
  清清一面打量着这处院落,一面往里走,那股药气越来越浓郁。
  莫鸠正坐在门内的小药炉边上,抬头一眼便看到了清清,他笑着打招呼:“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你们这是找我打秋风来了?可惜我这里只有药汁,若不嫌腥臭苦涩,倒是可以给你们添上两碗。”
  清清知道他是个爱开玩笑的,当下也笑着回答:“热乎乎的再好不过!我胃口大,还劳烦莫大哥给添满些。”
  莫鸠便大笑出声,他伸出手点点她:“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放心吧,鄙人手艺好着呢,今天肚子不填饱别回去。”
  清清唤他莫大哥,他也不道长来道长去的,屋内气氛一时十分融洽,清清于是乘机说明了来意。
  “纸笔墨?那你真是找对人了,村寨之中也就我这里有这些……每三个月都会有游商来此处,带一些这里没有的东西来交换兽皮兽骨,不用客气,我这够用的。”
  莫鸠起身,举步往里屋走去,示意清清跟上来:“你随我来挑一挑。”
  他们来到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四面墙都设了书架木柜,上边杂乱无章地堆满了药材书册之类。
  莫鸠低头翻找,片刻搜出几沓纸张:“不知道你们画符设阵要哪一种合适?”
  清清忙道:“这叠黄色的便可,多谢莫大哥。”
  “谢什么!”莫鸠将纸递给清清,转身又开始四处翻,“那件事,还得劳烦你多费心……”
  他全心搜寻,清清便在一边候着,她的目光扫过将架子塞得满当当的书册,看上去……这些并不是什么印刷而成的典籍,好似是自行手书装订的笔记。
  她回想起席上莫鸠的话,他说他因想探寻深山中难得一见的药草,才迷路流落到了苏罗人的村寨,他一直想写一部自己的药经。
  由此看来,这话并不假,他的确醉心岐黄之术。
  满室药香,清清低着头思索,眼尖的她,忽得瞥见墙角堆积的熟悉植物。
  “那是……水苏?”
  莫鸠惊讶地转过身:“你竟认识这个?”
  “认识,从前身体不好,日日都要煎服。”
  莫鸠上下打量她:“日日都要?这药性极猛烈,你以前受过重伤么,调理得这般好,现在竟一点瞧不出。”
  清清没有接这个话题,她不好意思地说:“莫大哥,我能否讨点水苏回去?”
  “自然可以,不过是用来做什么?”
  清清犹豫道:“是……我师弟,此前在山上的时候,他被毒蛇咬了,现在还有些不适。”
  “竟有此事,”莫鸠一惊,“这山中致命毒虫毒蛇数不胜数,他是被什么蛇咬的?”
  “记不清了……当时情况的确凶险,我用了宗门道术,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过了这一劫,但他体内仍有余毒未消。”
  “仍有余毒?我此前看他面色正常,行动利落,哪有半点残毒在身的样子,”他啧声感叹,“你们修道习法之人就是不一般。”
  清清解释道:“这点毒不影响生活,但阻碍在气脉中,给人凝滞之感,始终不好,水苏有解毒之效,对缓解病症有好处。”
  莫鸠露出了然的神色:“气脉凝滞?他果然是个会武的。”
  他哼笑道:“现成的医者在此,为何不让我来为他诊治一番?竟要行医的主动求医了。”
  清清谄媚道:“这不是不好意思开口吗……”
  一刻之后。
  莫鸠查探着瓷碗中的血液,紧皱眉头道:“这颜色、这脉象,的确是有残毒未消之状。这到底是什么蛇咬的?毒性大过我所知的任何一种。”
  清清只能搪塞道:“当时黯淡无光,确实没有印象了。”
  “可惜了,”莫鸠叹了口气,“最猛的毒物,也是最烈的药材,若是能捉上那么一条,定能有新的所得。”
  清清只觉得,这人完全可称医痴了。
  医痴又道:“裴小兄身上的毒颇为复杂,决不能贸然服药,得苦你再留一碗血,我研究研究,这两日给你配一副药出来。”
  说着,他又拿过一只瓷碗,十分期待地递给裴远时。
  裴远时谢过莫鸠,二话不说,拿起小刀便往手腕处割去。
  清清连忙按住了他,她隐隐看出医痴似乎拿了他当难得的范本:“莫大哥,真要一碗啊?我师弟体弱,受不得这么多。”
  “他体弱?”莫鸠挑挑眉毛,“气足面红,双目明澈,心脉强劲,肾精充沛,哪儿有半点体弱的样子。”
  清清假装没听到最后一句,仍是嬉皮笑脸道:“那真的要一碗吗,得多疼啊——”
  裴远时艰难插话道:“师姐,我没事的,这算不得什么。”
  莫鸠无奈道:“倒是不用一碗,只是我见这毒实在稀罕,想多讨一些来钻研罢了。这样吧,我也不白让你流血,我看裴小兄手上的茧痕,是个惯用剑的?”
  裴远时颔首。
  “我有一把剑,是游历时防身用的,不是什么利器,我也不会几招剑术,权作烧火棍使罢了。你若给我放满一碗血,这剑可直接送你。”
  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清清又惊又喜,连声谢过。
  她朝裴远时露出鼓励的眼神,又对莫鸠道:“我不想看这等血腥场面,去外面等着,你们弄好了再叫我。”
  她转身出了门,莫鸠摇摇头,冲身边耳朵微红的少年揶揄道:“你师姐倒是爱护你!”
  晾晒着一地药材的院子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清清站在檐下,看着正蹲在草药中,不断翻捡整理的异族少年,她张开嘴,迟疑地叫出他的名字:“道汀?”
  少年抬起头,耳垂上孔雀蓝的挂饰随着动作摇晃,他看着她:“清清。”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这个,”清清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你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出来干活了?”
  道汀低下头,继续摘选着地上的药材:“古拉朵告诉我的,她说我应该来谢谢你。”
  “阿朵?”清清朝四处张望,“她去哪儿了?”
  “族长把她叫去了。”道汀头也不抬,他仍旧赤着上身,背上的肌肉随着动作浮现又下陷,在满院子的夕阳余晖中,有着古铜般漂亮的色泽。
  清清胳膊支在腿上,歪着头同他说话:“那你呢?你要谢谢我吗?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格外好说话,跟第一天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道汀沉默不语,手中动作却不停。
  清清笑了一声:“我当然也不用你道谢啦!我们汉人,从来都是乐善好施,慈悲心肠,以德报怨……”
  她将“汉人”二字咬得极重,意味十分明显。
  道汀仍旧默然。
  清清却丝毫不觉尴尬,她又道:“你是不是听不懂这几个词?以德报怨,就是用善意,来回报曾经伤害……”
  “我听得懂,”少年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沉而哑,如山石一般厚重冰凉,“我又不是傻子。”
  清清拉长了声音:“是吗?你的汉话确实说极好,但若不是傻子,为什么差点在山中淋雨,差点回不来。”
  道汀一把扔下手中的药草,他站起来,低头凝视着凳子上的女孩,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漫天霞光,看不出其中情绪。
  清清一点不怕他,她嘻笑道:“你生气啦?先前还说要给我道谢呢——”
  “我没有生气,”道汀说,“我也要对你道谢,谢谢你的以德报怨。”
  一阵暖风吹过,卷起地上干而轻的草叶,清清眯起眼:“不用谢哦,我们汉人……”
  道汀却打断了她的自吹自擂:“古拉朵说,你们会在村寨中停留一段时间?”
  “是啊,”清清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在风中飘扬,“今后我们也许还会见面。”
  少年注视着那几缕柔软发丝,他突然伸出刺满繁复文身的手臂,手指触碰到她的头顶,又立即收了回来,掌心摊开,里面是几片微黄的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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