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秋风外
时间:2021-11-01 07:57:06

  他们脸上仍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口鼻下巴皆捂得严严实实,他们三三两两地围绕着巨锅,一面踏着奇异舞蹈,一面向前行进,每走两步,便往锅中投入一些绿色果实。
  锅下架着熊熊烈火,锅内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翻转,清清想看清楚那些果实是什么,终究辨认不得。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
  在这几口大锅的几丈外,架着一个小棚,棚内堆积着大量果实,旁边坐着几个人,正在埋头摘选。他们拿着小刀片,往果实划几道小口,动作快而熟练,小口出立即流淌出乳白色的汁液。
  这些被划开的果实,最终会被投放在滚烫的巨锅之中熬煮。
  清清的视线转向那片绵延的血红色花海,毫无疑问,那是绿色果实的来源。
  她一瞬间便明白了,为什么每个人脸上都要戴着厚重面罩,为什么族长告诫外人不要前来这里,为什么这处僻远的山谷,竟有重重人手把守着。
  这是象谷,一种瑰丽美好,让人欲罢不能,沉溺其中,最后陷入死亡泥淖的致命植物,所以它又叫断肠草。
  这种植物从西域诸国流入至今,依然很难大量种植,没想到在这种地方,竟秘密建设了象谷地……
  并且,并不单单是种植。
  清清看着那几口巨锅,它们蒸腾出的烟雾几乎笼罩在整座山谷上空。
  提炼与制作,苏罗人也全部包揽了。
  外面守卫身上的精致甲胄,箭头上锋利的寒光仿佛还在眼前,这些物事,在这大山之中的偏僻部落里何其罕见,它们是从何而来?
  一个身影的出现打断了清清的思绪。
  在这群孔武有力,沉默寡言的苏罗汉子中,那个身影如此格格不入。
  年轻纤弱的女子,穿着薄纱长裙,白皙手臂上涂满了鲜艳图案,她长发高高盘起,发髻堆在头顶。
  她站在一处木头搭的高台之上,临风而立,薄纱勾勒出美好身形,腕间银饰在阳光下璀璨耀眼。她闭着眼,张开双臂,高唱着神秘复杂的祝歌,她像神女般圣洁。
  在漫天的带毒的烟雾中,翻涌的邪恶花海里,她这份圣洁高贵显得太过诡异。
  清越的歌声被风送到高高山坡上正在窥视的女孩耳中,清清攥紧了手指。
  她怎么,没有戴面罩?古拉玉脚下便是徐徐升起的烟,她素白的面孔在清清的眼中看得一清二楚,上面没有任何防护用具。
  身着纱衣的女子在风中舒展着身体,她侧过头,微微睁开眼,朝女孩所藏身的位置方向露出一丝笑意。
  这丝笑意稍纵即逝,没有被陷入震惊之下的女孩发觉。
 
 
第85章 象谷(下)
  未时二刻。
  寂静阴凉的古朴吊楼内,悄然出现一个身影。
  清清蹑手蹑脚,推开走廊最里边的屋门,闪身进了房间。
  这间房没有点灯,窗扉亦被紧紧关着,没有一丝光亮。明与暗的交替,让人不禁眯起了眼。
  她关好了门,凭着直觉走向床榻,一屁股坐了下来,正待开口,身下却传来异样的触感,耳边响起一声闷哼。
  “咦!”少女一下子弹起来,“大白天的,你竟然还赖在床上!”
  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看见床榻上慢慢爬起了一个人,正是被她一屁股坐醒的裴远时。
  “师姐,”刚刚醒转的少年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正是睡午觉的时候。”
  “哦,哦,”清清走上前,再次坐到了他身边,“我才刚从北山那边回来,阿朵日中给你带饭了吗?”
  裴远时嗯了一声,他似乎还有些不清醒,抬起手慢慢揉着额角。
  清清现在正是有话想说,忍耐不得的时候,她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见所闻统统告诉了他。
  “最后,你猜我看见了谁?族长古拉玉!她似乎是祭司之类的角色,站在最高的木台子上唱祝歌。”
  “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她竟然没有戴面罩之类,这说不通啊……”
  “如若苏罗人不知道象谷的危害,那男人们为什么要戴?如果知晓其害处,那古拉玉身为一族之长,更没有任何理由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口干舌燥,身边的少年陷入思索,一时也没有回应她。
  室内仍未点灯,但眼睛已经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她一眼看到床头放着个竹杯,起身拿过,仰头便咕噜咕噜灌起来。
  这点响动引起裴远时的注意,他看着正畅快痛饮的少女,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清清一抹嘴,将杯子放回原处,见师弟迟迟没有发言,不禁埋怨道:“你说话呀,怎么呆头愣脑的,难道关了两天紧闭,人糊涂了?”
  她倾身靠近,伸出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没有不舒服呀?”
  掌心柔软,手指又带着些微凉的湿润,应该是方才喝水喝太急,流了些到手上。
  这点温度,让少年心里有些痒。
  于是他说:“是有一些晕,可能是这两天的药汤所致。”
  女孩果然又拭了两下:“真的?”
  裴远时没有说话,他不着痕迹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嗯……但是能忍受。”
  清清没有收回手,她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担忧地开口:“这些日子要苦了你了,要乖乖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到时候又能用剑。”
  她将手移到他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好像在安慰一只小狗。
  少年觉得自己的确与一只生了病的小狗无异,每天巴巴地等着主人来探望,要是能得到一些安抚与亲密,很快就能摇起尾巴,可怜地被哄得团团转。
  但他可不是什么听话乖巧的宠物,柔软的触碰与温柔的爱抚,他一旦品尝,只会要更多。
  “师姐这两天格外忙。”
  清清叹了口气:“最近同村寨中的居民交流得多了些,我向他们打听古拉丹的事……”
  她说着,便挪开了手,少年低声抱怨:“除了送药的时候,我几乎都见不到你。”
  女孩带着歉意说:“我想快些把这件事解决……你呢?虽然出不了门,但练练拳脚还是可以的,昨天给你那几本书也能消遣消遣。”
  裴远时顿了顿,他说:“那几本书……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清清挑起眉:“嗯?”
  灯烛被点亮。
  二人头靠在一起,翻阅着一本皱巴巴的《千字文》。
  它并不在清清带来的书册当中,或许是她当时不小心拿错了,总之,这本给三岁小儿开蒙用的经典篇目现在在裴远时手里,他看到的时候,实在是有些惊讶。
  难道自己看上去是很没文化的样子吗?
  清清将东西拿给他就匆匆离去了,他的疑惑无从出口,只能独自悻悻翻看这本《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文段,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是——
  字里行间有许多圈画的痕迹,纸页空白处,还有一些补充的笔记,怎么看,字迹都很拙劣,像刚学会用笔的小孩在努力书写。
  裴远时继续翻看,很快就发现,这样的痕迹遍布书本每一处。有人曾经用炭笔在上面认真记录,把这本书作为认字的范本。
  个中关窍并不难被猜到,联想到书籍的主人,裴远时觉得这应该是莫鸠教村中苏罗人学汉话的时候用过的。
  他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十分意外地发现,底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它们是同一个字。
  “鸠”
  一开始还有些笨拙,横撇竖捺都像七拼八凑,努力支撑起字形,但到了后面,一笔一划地十分像样了,能够想象书写者的用心。
  “鸠”这个字实在不算简单,从“天地”的入门汉字顺利练习到更复杂难认的字,这位学习者的领会能力应当不差。
  村里会汉话的就那几个,这个将莫鸠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人,会是谁呢?
  不会是那个不爱穿衣服的野人吧……
  想到了这个人,裴远时啪的一声关上了书,登时有些莫名地烦躁,他正想将书放到一边,却发现封底也被人写了字。
  写得极浅,极淡,好似不想让旁人发现一般,他努力辨认,看出其中一个字也是“鸠”,而另外一个字——
  “是‘丹’,”少女摩挲着厚实的纸页,她喃喃道,“这是古拉丹用过的书。”
  灯烛昏黄的光晕中,两个人定定看住彼此,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现在,”清清慢慢地说,“我们有了古拉丹生前用过的东西,这个东西或许还被寄托了一些感情。”
  钥匙被人送到了手上,只要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扭,那扇紧闭着的门便会敞开,那些她想知道的东西会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第一个问题,字迹的主人已经离世,不在此地,我进入‘焕’的幻境之中的时候,所得所见不会像施加在活人身上那么真切,或许会有偏差谬误。”
  “第二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我太饿了……大清早就赶了那么久的山路,现在午时都过了,什么都没吃上一口……”
  少女一头仰倒在床榻上,侧过头,将脸埋进松软被褥之中:“莫鸠知道我今天会动身去北山,晚点我去拿药的时候,他难免会问起这件事。”
  裴远时看着她露在棉被外的一点尖巧下巴,它圆润又纤细,这两个词竟能同时形容一样事物。
  他轻咳一声:“那师姐要告诉他吗?”
  清清嗅着被子中清淡的皂角香,这味道同它主人身上的如出一辙。真奇怪,怎么这个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这样的香气?
  她腹诽了一句:真是个蝴蝶仙子,又情不自禁在其中打了个滚,全然忽略了少年的问话。
  裴远时终于忍不住,他倾身上前,伸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发丝与手指相缠,宛如世上最温柔的游戏,他不理她不满的抱怨声,只将鬓边发顶一一抚过,终于,被愠怒的少女抓住了手。
  “干什么呀——”
  她在指控他,但又软又懒的声调更像是撒娇。
  “师姐,”他只有叹息,“下次进来的时候,还是要敲门吧。”
 
 
第86章 庵罗
  清清再一次踏进了这个散发着微腥药气的小院。
  同往常一样,莫鸠拿过盛了血的杯盏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伏案道:“药已经煎好,就在偏屋,烦请你自己去取一下。”
  清清嗯了一声,她走出两步,果然被叫住了。
  “道长昨天说……此时如何了?”
  清清顿住脚步,她转过身,愁眉苦脸道:“本来是想去的,奈何突发不适,实在不便走动。”
  身为医者,莫鸠自然立即明白了过来,他关切道:“可还受得?我这里有不少调气补血的方子。”
  清清摆摆手:“这倒不用,只是头两日比较难捱罢了。”
  莫鸠笑眯眯道:“那先休息,身体自然是更要紧的。”
  他说完,接着埋头钻研起来,看上去对她的说辞没有半点怀疑。
  清清松了一口气,她还并不想太早告诉莫鸠北山祭祀的真相,先拖个一两日,等心中有了底,再考虑怎么跟他说。
  她一面思忖,一面信步迈出房门。
  残阳如血,炽烈的霞光将天边云朵烧得一片红彤彤。
  她穿过小院,来到煎煮着药汁的偏屋,不算太意外地,在炉灶旁看到了道汀。
  他依旧将发辫扎成高高的马尾,短衫外露出精壮的麦色手臂,他蹲在小炉旁,正一下下摇着扇子。
  “哎呀,你今天居然好好穿了衣服?”清清不由得朝他打趣。
  那双兽一般的琥珀眼瞳朝她看过来,道汀什么也没说,放下扇子,揭开炉盖,准备为她倒药。
  清清忙走上前,拿出备好的瓷碗,小心翼翼地盛住倾倒而出的药汁。
  因为有火炉在煎药,所以这间屋子显得十分闷热,守在炉子旁的道汀更靠近火源,清清瞥见他颈间有一层薄汗,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便在些许晶亮中微微颤动。
  “你刚刚说什么?”清清终于反应过来,他同她说话,但她只顾瞧着异族少年的美色,全然没听见。
  道汀顿了顿,他重复了一遍:“莫鸠说你想去摘庵罗?”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已经显现出低沉。清清放下碗,点点头:“但山太大了,不知道在哪一处才有。”
  道汀说:“我可以带你去。”
  清清讶异道:“你带我去?莫鸠准许你出村寨了吗?”
  这人此前随便乱跑,导致受伤,莫鸠医好他的腿伤后便将他严厉斥责一番,又下了伤没好透之前不能出寨子的禁令,每天往深山密林中钻的少年才被迫留在院子里帮忙些简单伙计。
  道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会知道的。”
  清清立即说:“那可不行,你的伤——”
  “没关系,”道汀仰着头看她,“早就好了,带你去摘果子,莫鸠知道了也不会生气。”
  清清笑了起来,她一笑,眼睛弯起,就显得狡黠又机灵,道汀觉得她像林间机敏警惕的小鹿。
  “我明白了,你是自己想溜出去玩,但又找不到理由。”
  她端起碗,往外走去:“好吧!谁叫我们汉人就是这般乐善好施呢,明天巳时过后,我来这里找你。”
  少女迎着漫天晚霞,慢慢走了出去。
  道汀看着她在霞光中的剪影,美好得像一幅画,他意识到,每次见到她,好像都是在黄昏的时候,这个时候天边往往都有漂亮的云彩与晚霞。
  他以前从未觉得这些绚丽的色彩有多稀奇,但现在,他却能准确地回忆起昨日、前日、乃至更前几天的彩霞分别是什么形状,它们在天边翻涌时,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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