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带师姐去的?”
“道汀呀,”清清重新坐了下来,她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什么树都认得,什么路都找得到,和他在一起,省了好多功夫。”
裴远时便顿了顿,他艰难道:“可是你说过,他很不友善,很排斥外人……”
“咦?我有这么说过吗?可能一开始还不熟悉,那是误会吧。”
“师姐现在同他很熟悉吗?”
“是呀,我每次去送药都能碰见他,经常在一处说话,这几天他带我去了山里好多有趣的地方。”
少年默然,迟迟没有再开口。
清清却打开了话匣子:“道汀他真的很厉害,上次他带了一把弓,我们走在树林子里,听见声鸟叫,就那么一声,他马上引弓拉箭,一下子就把它射了下来,我都没看清鸟在哪儿呢!”
“他人也好聪明,不仅仅汉话说得好,连许多典故成语都听得懂,虽然话不多,但十分可靠。那么深的腿伤,不出四五日就能行动自如了,这山里的异族人体质真不一般。”
裴远时突然开口:“不像我,十天半月都只能闭门不出。”
“这怎么能比?你们一个内伤一个外伤……扯远了,反正他虽然看上去凶,但心肠是很好的。我同你说过,我就喜欢深山,以后老了,也情愿呆在山中,看看雨,听听风,哪里也不用去,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那天我同道汀闲聊,也把这番话给他说了,结果他好认真地同我说,如果喜欢这里,便可以留下。”
少年轻声问:“那师姐怎么说?”
“我当然说不行啦,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但是以后没准会怀念在苏罗村寨的日子,毕竟这里太漂亮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唇舌有些干燥,便努力伸手,去够床边上的杯子。
裴远时将杯子递给了她:“那他还说了什么吗?”
她接过,仰头便喝了起来,饮毕才慢悠悠开口:“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如果我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他会等我。”
她眨了眨眼睛:“就算是老了,五六十岁了,他也会等在这里……咦,当时听着还没什么,怎么转述出来怪怪的?”
裴远时笑了一声:“师姐也会觉得怪怪的吗?”
清清摸了摸鼻子:“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裴远时猛地凑近她:“什么感觉,师姐对他有感觉?”
清清面露纠结:“感觉……不是,你这个问题也怪怪的啊!”
裴远时连连冷笑:“我不能出门的日子,这个野人倒是没闲着。”
清清不悦道:“什么这个野人?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许这么说他。”
“好,”少年轻声说,“我听师姐的,你不让我这么说,我就不这么说。”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了她的脸,声音可怜极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药也吃了,血也放了,一步都未曾出去过,我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师姐却有新的朋友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墨眉下潭水般的双眼深深注视她:“他对你那么坏,还差点伤了你,如果师姐不计较,那我也不计较,但是——”
少年埋首在她颈侧,用一种类似于恳求的声调:“我绝不会像他那样,我不会把箭对准你,我——”
他突然话锋一转:“师姐不把我推开吗?”
清清正被他的变脸弄得晕头转向,她茫然道:“啊?”
少年便不再说话,他深嗅着女孩脖颈中的清香,而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第89章 三月
脖颈间的柔软一触即离。
“诶!”少女抬手去推,“不可以亲这里!”
少年仍她推搡,岿然不动。
“那可以亲哪里?”他哑声问。
“哪里都不行!”
遭到拒绝的裴远时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他闷声说:“师姐真小气。”
清清气恼道:“说我小气?那我也亲你,你乐意吗?”
裴远时低低地笑,他用额头蹭女孩的耳尖:“乐意呀。”
清清被他弄得十分痒,她扭动起来:“你这是,慨他人之康……”
“师姐那么爱护我,对我再慷慨一些,不好吗?”他在她耳边用气声说。
“你,你……”清清猛地向后跌坐,接着连滚带爬地从榻上下来。
榻上的少年仍保持往前倾的姿势,他注视着她,不甚明亮的昏黄烛光下,他的双眼更黑,长眉更浓,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投下阴影。
他噙着笑意:“我什么?”
清清如临大敌,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不是……”
“我是不是什么?”他低声追问。
“是不是……”
少年深深地凝视着她,他此刻的眼神让清清觉得,他好像比自己更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不说话,却全是无声催促,他迫切地想将答案说出口,那些已经在心中过了无数遍的话语,统统说与她听。
好像一个早已背完整本书的小童,只巴巴地等待先生来考校,在被念到名字的一瞬,已经足够欣喜与骄傲,迫不及待地准备迎接表扬和赞许。
只可惜,清清不是先生,裴远时更不是什么乖巧小童,他要的远远不止那点口头赞美,她也绝不会轻易让他尝到甜头。
她察觉到了什么。
心依旧跳得很快,脸仍在发热发烫,但她却突然有了笃定,在迷乱的心潮中,这点笃定让她不再那么慌乱。
她已持到那根看上去最吓人的教鞭,要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童,要他知道,想得到嘉奖,得需付出多大的努力。
女孩深深地吐息,她看着少年炽热的眼神,缓慢地、恶劣地开口。
“我想说,你是不是睡不着呀?怎么大半夜还赖在师姐房间不走呢?”
裴远时被扫地出门了。
清清听着雨打屋檐的响声,将脸深埋在松软被褥中,嗅着清新干净的棉花气味,过了很久才慢慢有了睡意。
她想,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人肯定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女孩在心里偷偷笑了。
三月会在三月初十举办。
三月刚至,寨中人们便忙碌起来,他们在宽阔的坝子中用木头搭建起高台,鲜艳的布料裁成旗帜,美酒一坛坛地送往族长所在的吊楼,猪羊之类的牲畜也拉出来不少。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他们互相点头致意,轻声说着“茹布查卡”,比平日里更虔诚专注。
三月初七,清清发现寨中的男子不再起早贪黑去往北山,他们留在村寨,帮忙准备节庆。面罩也全部摘下,露出或粗粝或深邃的面容,她在吊楼上看着,觉得道汀果然是其中最俊美的。
他们看到清清时,都十分惊讶,忙于祭祀太久,竟然不知道村中何时来了个陌生汉人女孩。双方之间有短暂而友好的交流,苏罗人都是大同小异的淳朴好客,他们热情地邀请她参加三月会。
“和我们一起,庆祝茹布查卡赐予苏罗的一切!”
其实用不着他们邀请,第二天,族长便找上了她。
她发出邀请,要师姐弟二人务必来参加苏罗人一年一度的盛会,清清自然欣喜答应了。
族长又问候了几句,类似于在寨中的生活可还习惯,有无任何不便之处,清清都一一答了。
最后,女子才柔声询问:“之前拜托道长的事,现在如何了?”
清清回答道:“已有眉目了,今日寨中太热闹,不方便做事。等三月会过去,我会把它完成。”
古拉玉迟疑道:“……眉目?”
清清笑道:“我观中有一门道术,可探寻他人记忆,我前几日用了这个方法,看到了令妹的一些生前片段,我想,其中有些便是她执着徘徊的原因。”
古拉玉顿了顿,随即露出温和笑意:“是吗?真是劳烦了。”
二人陷入沉默,古拉玉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她视线放在空中某个点,怔怔地出神。
半晌,她如呓语一般开口:“记忆中……看到的阿丹是什么样子的?”
清清轻声答道:“她很白,很瘦,眼睛十分漂亮,发髻上喜欢戴一朵红色山茶花。”
古拉玉露出一丝微笑:“阿丹她的确很漂亮。”
清清静静地说:“她似乎有喜欢的男子。”
古拉玉垂下眼,她轻轻地说:“嗯。”
三月十日那一天,所有苏罗人都聚在了那株杜鹃树下。
树旁已经搭建起高大的木台,摆放了长长的桌子,撑起的旗杆上装饰着花朵,空气中弥漫清冽酒香。
每个人的身上都涂抹了鲜艳色彩,他们脖子上戴着鲜花编织而成的花环,双臂尽可能地戴满了银饰,行动间,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受邀的两个外乡人脖子上也挂了花环,清清不觉得有什么,但一看到裴远时面无表情地佩戴着红红黄黄的花,就觉得十分好笑。看一眼便笑几声,最后都不敢多看。
在这大好日子,莫鸠终于开了金口,允许裴远时出门来,还千叮万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譬如绝不能饮酒,不能随便动用真气,不能受凉受冻等等。
太久没出现在寨子中,村中人几乎都快忘了这个少年,女孩们好奇地打量他,时不时窃窃私语,朝他投来火辣的眼神。
频频投来的视线终于引起清清的注意,她咦了一声,问身边的古拉朵:“待会儿喝完了酒,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跳舞?”
古拉朵点点头,她是这次三月会领舞的女孩,以往都是阿丹负责这一环节,但阿丹不在了,这项任务落到了她头上,她虽然练习了半个月,但还是有些紧张忐忑。
或许是看出她的焦躁,清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古拉朵今天破天荒地穿了筒裙,头发也盘了起来,但没有丝毫违和怪异,她仍旧十分美丽。
一声号角突兀地响起,越过嘈杂人群,在四周巍峨青山之间回荡。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敛容屏气,朝着山的方向,双手合十,高呼一声“茹布查卡”,而后恭恭敬敬地下拜。
清清和裴远时入乡随俗,也跟着人们下拜,第一次见识原始部落的独特习俗,她既好奇,又觉得有趣。
这一拜持续了很久,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挤挤挨挨的坝子上,竟安静得可以听到鸟叫风声。
直到脖子都有些酸痛,才有一个女声款款而来,用清清听不懂的苏罗语,缓慢地念祷着什么。
声音从高台处传来,她听出来,这是古拉玉在讲话。
她不知道其中的内容,似乎是叙事,又像在抒情,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伏跪在地上的人们也随之高呼,这个环节十分漫长。
漫长到清清忍不住睁开眼到处瞄,不经意地,瞥到了身边少年也在看着她。
她看见他花朵簇拥下的面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接着慌忙地察看四周,害怕被人听见。
幸好没有人察觉,苏罗人都沉浸在肃穆的仪式中。清清于是又偏过头看裴远时,她朝他挤眉弄眼,用口型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蝴、蝶、仙、子。”
她才做了一遍,他就看懂了,少年抿起唇,眼中全是无奈,她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终于,在一声又一声的“茹布查卡”中,人们终于站直了身体,清清如蒙大赦,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族长的带领下,所有人都端起了面前盛满酒液的杯盏,他们遥遥地朝群山举杯,为他们心目中的山神奉上最诚挚的敬意,而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项活动清清还是十分喜欢的,她将杯子装得满当当,手臂也举得高高的,高呼山神之名的时候好像比谁都虔诚。咕噜咕噜灌完酒,一翻杯底示意给同桌的人们看,也是豪迈万分。
同桌的苏罗人纷纷鼓了掌,外来的汉人对他们的神灵表现出这般恭敬,他们自然是骄傲又欣喜,都抢着为她再次斟满了酒。
只有裴远时知道,早在各家各户的酒被收集到一处时,她便嗅到了香气,有事没事就在那处吊楼徘徊,想着运气好能不能尝上一口,师姐就是贪酒罢了。
席上气氛热烈,美酒助兴,汉子们纷纷在空地处玩起了摔跤。清清且喝且看,视线在他们遒劲贲张的肌肉上流连,不由得赞叹:“真好!”
旁边一道凉凉的声音问她:“什么好?”
清清笑眯眯地对板着脸的师弟说:“自然是酒好,你要不要尝尝?”
“哦~”她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忘了,你现在可喝不得,真是抱歉呀。”
她抱着酒杯,笑得又坏又可爱,裴远时静静地看着,只能在心里无奈长叹。
很快,这点无奈便被深深的警惕所替代。
场上被支起了几根粗长的竹竿,村中少年们都聚在那处,他们排着队,轮番上场,只待一声令下,便飞速攀上竹竿,以先取到顶部彩绸者为胜。
欢呼声,呐喊声不断从那边传来,清清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即将上场的人,裴远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果然,那人是道汀。
不爱穿衣服的野人今天更理直气壮地没怎么穿衣服,他□□着上身,流畅而紧实的肌肉在阳光下更漂亮,肌肤的麦色也恰到好处,不深也不浅。
号令发出,这个戴着松石绿耳环的少年一马当先,双腿紧紧夹着竹竿,腰腹一挺,便能向上攀两三尺。一浪高过一浪的助威声中,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肌肉隆起的背,和修长有力的手臂。
毫无疑问,这一队的优胜者是道汀。
又赛了几轮,最后,每一轮的第一名都聚到了一起,开始最终的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