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宫廷里边才能见到的贵重东西,没想到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大山里竟有野生的果树,道汀同我形容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
“那定是极其美味的。”
“也不一定,或许会很酸……”
脚步声响起,清清偏头去看,是道汀拿着一只小篓走了过来。
她接过沉甸甸的小篓,只见里面装满了果实,不止有她心心念念的黄果,还有几只大而饱满的庵罗。
“哎呀,这么多!”她仰头欢欢喜喜道,“真是太感谢你啦。”
道汀也看着她,他的目光专注而柔和:“不客气。”
二人又叙了几句话,才互相作别。
走出院子,裴远时接过了竹篓,手中扎实的分量让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他倒是热情。”
清清拿着一只黄果,已经迫不及待地端详起来:“他说是回报我的救命恩情……哇!好香,你闻闻。”
黄澄澄的果实被送到跟前,裴远时被迫闻了一下,果真有清甜微酸的香气,还带了一点涩味,十分特别。
清清小心翼翼地剥开表皮,见到被揭开表皮下面白色的经络,又是一阵惊叹。一瓣饱满果肉被剥离而出,她用手捏着,先送到裴远时嘴边上。
阳光下,她的眼睛盛满笑意:“你先尝一尝!”
裴远时绝不会玩什么“我才不吃他送的东西”之类的庸俗把戏,他乖乖张开了嘴,任那瓣冰凉果肉被塞进口中,然后慢慢咀嚼起来。
“怎么样?”清清连忙追问道,“酸不酸?可还吃得?我最害怕酸了……”
她的心思已经暴露无遗,想吃果子又怕酸,只能让师弟先顶上,自己静观其变,坐享其成。
裴远时颔首:“不酸,很甜。”
清清见他表情淡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自然不疑有他。她当即又摘下一瓣,往嘴里一扔。
冰凉馥郁的汁水于口齿之中迸溅,确实够香,确实够多汁……也够酸!
清清眉眼都酸成了一团,万般努力才将嘴中的东西全数吞咽,她不敢品咂仍残留在齿间的味道,先对旁边的人怒目而视:“这还叫不酸!”
裴远时顿住:“我真的觉得不酸……”
清清不信:“这都可以当醋使了,你真觉得不酸?”
她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看我接受了人家的好心,在这儿存心报复我吧?”
裴远时轻笑一声:“就凭他?”
清清哼了一声:“你怎么这么自信?虽然,虽然……”
她眼睛四下乱瞟,并不敢去看他:“虽然我昨天轻薄了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一定会对你负责……”
裴远时点点头:“师姐不用对我负责,你想轻薄我的时候,就来轻薄便是了,我都会受着的。”
清清不满道:“受着?说得你好像十分痛苦,如同忍耐刑罚一般。”
二人已经走上了吊楼木梯,清清走在前边,她听到身后有人低低道了一句:“不是忍受的受,是享受的受。”
裴远时如愿看到了少女立即通红的耳根,她几步窜上了楼梯,站在楼梯口大声斥责他:“不许说这种话!”
“怎么不许?”
“因为,因为,”清清红着脸,“因为这种话只能我说,你不准说!”
裴远时无辜道:“只许师姐放火,不许师弟点灯。”
清清气呼呼地盯着他,觉得他在说放火二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音调,但又怀疑自己听错。
“不理你了!”最后,她只能又使出这招,“正好你这几天好好禁足,我也要忙我的事。”
“总想着以下犯上的师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竹篓,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也不管身后少年是何想法,作何表情。
清清的确是有事要忙。
她此前对族长说了,三月节一过便会设坛作法,她已经想好了怎么超度古拉丹的亡灵。
古拉丹是在自己房中服毒自尽的。
无论她死后有怎样的执念,她的灵魂总会在殒命之地徘徊,所以设坛之处,就选在她生前所住的房间——
也就是当下这栋吊楼,正对着清清屋门的一间卧房。
当古拉朵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时,清清并未受什么惊吓,倘若道士能被这点事吓到,那她也不用再念经了。
那间屋子她去看了,干干净净,空无一物,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是很久没有人入内的样子。
以苏罗人的习俗,死者生前的东西都要被付之一炬,灰烬抛洒在山谷沟涧中,清清知道这一点,因此面对着空荡荡的室内,她并未有太多意外。
但仍有些惆怅。
因为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死灵,而是她在幻境中亲眼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十七岁的像初开的花朵般鲜活美丽的生命。
这个生命已然枯萎,甚至连丝毫痕迹都难以找寻,仅从人们口中相传,拼凑出一个还算明朗的印象。她消失得那么干净,好似从未来过这世上,在这片深山之中生活过。
若不是机缘巧合,清清拿到了那本《千字文》,属于古拉丹的那些复杂的,或炽烈或柔软的情感,也会同她早谢的生命一样,被风一吹,遍寻不见了。
无根水是早就备好了的,那个饱受惊吓的大雨之夜,清清事先在檐下挂了个小壶,已经积累了许多。
符纸之类,她也自制了不少;没有朱砂,就用村寨居民用于文身的颜料替代,它们都有类似鲜血的色泽;三清铃之类的法器,她是从小霜观里带出来了的,无需烦恼。
做法那天,古拉玉和古拉朵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前族长。
那位清清只在初来苏罗的第一天见过的老妇人,三姐妹的生母,一位虽已年长,但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前任部落首领。
她的脸上纵横着深深的皱纹,因为不苟言笑,嘴边那两道尤为明显。那双眼如初见那日一样,一打量清清,清清就觉得自己如同被狼群中的头狼审视了。
这绝不是什么善意的视线。
前族长也没跟清清直接对话,她只听古拉玉说了几句,淡淡颔首,便在厅堂的中位坐下了。
“道长,可以开始了。”古拉玉转过头,同清清温柔地说。
清清点了点头,她走近古拉丹的房间,将门开着,以便坐在厅堂的人也能看清楚里面。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了三炷香,朝着正东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在摇晃的铃声中,慢慢念祷起来。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
窗户已经全被关闭,此时众人只能看见房间内那一点幽幽的烛火。随着咒语不断被念出,周围慢慢更加阴凉。
甚至变得潮湿……好似在连月不开的阴雨夏季,空气中隐隐飘着水汽,皮肤之上都多了一层粘稠。
清清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淡淡的影子,她手中三清铃愈摇愈快,那个身影也愈发清晰,形貌已经依稀可辨,清瘦单薄的少女身形,那是……
黑暗中,古拉朵轻声唤道:“阿丹!”
她的声音满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甫一出声,便被身边的古拉玉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噤声。
让人意外的是,古拉丹的灵魂也听到了这声呼唤,她慢慢地走了过来,用没有实质的脚轻踩过熟悉的地面。
她来到了古拉朵面前。
古拉朵已经泣不成声,她伸出手,想要触摸眼前朝思暮想的姐姐,手指却穿透了一片虚无。
淡青色的灵魂也抬起手,似乎是想帮哭泣的女孩拭去泪,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平静而祥和,没有半点属于死灵的怨憎。
最后,古拉丹转过头,朝向坐在一旁的古拉玉。
屋内不断传出咒声铃声,一缕袅袅青烟缓缓缠绕而出,这个灵魂被不断修补,她的眼睫与发丝都已经清晰可见。
她注视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年轻族长,她歪了歪头,嘴唇微动,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古拉玉的手指紧紧攥住椅子扶手,她看清了那句话。
她的妹妹在叫她:“阿姐。”
第93章 首领(上)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经咒之声不断从屋门之内传出,一道飘渺紫烟缓缓而来,将厅堂正中的少女魂灵逐渐包裹。
“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沈痾能自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烟雾愈来愈浓,古拉丹的身影已经被完全覆盖住,淡青与烟紫糅为一体,氤氲开来,再也分不清彼此。
随着最后一句咒文落下,所有袅绕的烟气一并消散,厅堂内除了残留的香烛味,再无其他。
清清端着无根水从房里出来,用手指蘸着,往地上抛洒。
“无根之水落地,无根之灵归途,古拉丹的灵魂已经安息。”
有人打开了四面的窗户,午后的日光瞬间充盈了整个厅堂,空中静静地漂浮着细小尘埃,一时没有任何人出声。
古拉朵眼圈红红的,正怔怔坐着,显然还十分低落。
前族长紧盯着地面上未干的水渍,神色冷峻,一语不发。
古拉玉倚靠在椅背上,面容平静,垂着眼,似乎也在出神。
这三人的反应倒是很不一样……
清清眼观鼻鼻观心,说完话便寻了张椅子坐下,端起事先凉好的水,慢吞吞地饮。
过了片刻,古拉玉突然开口,她含笑看着清清:“有劳道长,此事这就算落定了?”
清清点点头:“按照道家的说法,她的灵魂已经超脱,去往往生之地,不会再在人间徘徊了。”
古拉玉温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
“茹布查卡的女儿,灵魂也当归属于茹布查卡!什么往生之地,那是你们汉人装神弄鬼的把戏!”
年迈的老人用鹰隼般的目光直直盯着清清,她方才那句说的是汉话,虽音调有些许怪异,但十分流畅,其中的敌意更是分毫不差地直达清清耳中。
清清暗道一声果然,她苦笑着脸,拱手向老族长行了一礼,正欲开口,另一人却抢在了她前头。
“母亲,”古拉玉淡淡地说,“您也看到了,方才那道烟,正是阿丹的样子。”
“汉人的把戏千变万化,这算得什么?”前族长一拍桌子,厉声道,“阿丹是我所生的孩子,如果她的灵魂当真离去,我会不知道?”
古拉玉抬起眼,迎上身边怒视着她的长辈:“阿丹的身体在寨内停留了三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她顺水而去的时候,您也在场。”
她缓慢而坚定地说:“她的确已经死了,您不必再坚持。”
盛怒中的前族长突然站起,气极反笑道:“好,好……”
“阿丹死了,就因为一个汉人?一个不知从哪儿来,满口谎言,一看就是别有目的的汉人。”
古拉玉默然不答。
“我当初就不欢迎收留他!汉人狡诈阴险,不值得信任,你们两姐妹为了一个男人,争来夺去,最后酿成这样的恶果,实在是愚蠢至极!”
古拉玉竟然笑了一下:“您是何处听来这些?阿丹的死,不关莫先生的事。”
“是吗?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前族长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你以为,那丫头只求了你一人?”
古拉玉淡淡地说:“您想说什么?”
“她来找我,说她爱着那个汉人,求我把族长换成她,这样他就舍不得离开了……她明知道他别有所图,竟巴巴地要成全!”
前族长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我批评了阿丹,只望着她能早日迷途知返,不要为了区区一个男人而姐妹成仇。她当时虽仍有痴迷,但也算能听进去,阿丹其实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不像你,”苍老的妇人重重叹息,“我从来都知道,你才是最心狠的那个……但我毕竟是老了,竟没料到你也会在意姓莫的汉人,我说服了古拉丹,但唯独忘了你。”
前族长语调渐缓,她已经不再愤怒,只有沉重:“所以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反倒是你做了。”
“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有野心的孩子,你知道自己会成为首领,从小便连贪玩都不曾有过,我是管不了。”
“你说她死了,便死了吧……这个寨子,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下个月的事,你全权做主,我不会再管。”
“罢了,”她杵着拐杖,慢慢往外走去,口中不断重复着呢喃,“我毕竟老了,毕竟老了……”
古拉玉恭敬地屈腿,向母亲的背影行了一礼。
她柔声说:“您慢走。”
随着老族长离开,一场争执就此落幕。
古拉朵早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偷偷溜走了。清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忐忑地听完了整场对话。
现在看来,的确值得一听。
古拉玉转过身,对清清歉声道:“让道长见笑了。”
清清忙摆手:“上了年纪的老人总这般执拗,实在是正常……”
古拉玉微微一顿,她缓缓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上了年纪?道长觉得家母岁数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