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一愣,没想到古拉玉会突然这般问,她脑海中立即出现前族长的形貌:一丝不苟的银白色发髻、遍布脸上的深深沟壑,枯瘦干瘪的身形……
她斟酌道:“六十左右?”
古拉玉的笑容中便掺了几分神秘,她轻声说:“今年也才四十一罢了。”
看着眼前女孩果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年轻的族长叹道:“苏罗的首领,总是这样的……”
她留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便起身款款而去了。
清清仍坐在椅上,目送古拉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北山的“祭祀”已经结束,三月会也成功举办了,但她仍旧每天都很忙碌,眉眼中的疲惫一目了然。
前族长方才说自己的大女儿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这一点,在此前同村人的交流中,清清已经有所体会。
要成为部落的首领,并且是深受苏罗人信服爱戴的首领,并不只是轻易的世袭传承这么简单。
温和,亲切,心善,平易近人,是女子们对古拉玉的评价,她们衷心喜爱这位年轻的族长,因为她平日对村寨内的女娃们多有照顾,性格也十分好,大小纠纷的评判总是很公正。
果断,冷静,从容,村寨中的男人们对族长的看法不尽相同,在他们眼中,看似外貌美丽,性格温柔的首领,其实有着非常强硬的手段。早年间,她尚且还会听取一些前族长的意见,这两年,已经完全是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了。
独断专行,这一点姑娘们也略有提及,但她们对此的认识显然没有男人的深刻。
因为北山上的祭祀全数由古拉玉主持,她们并不知道,古拉玉在整饬护卫队,派分任务,组织流程的时候,是何等的雷厉风行。古拉玉对他们的要求,已经严格到刻薄的地步。
但这些精壮的汉子们并无一人敢违抗,甚至连抱怨也不会有。这不仅是因为苏罗人对秩序的顺从,更是因为古拉玉她,的确有些硬本事。
她的箭术是村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存在,在她十七岁的某次集体秋猎中,一箭射穿了一头母熊的胸腹——这不仅需要准头,更要过人的力量与心态。
母熊因为有幼崽跟随在身边,十分狂躁且极具攻击性,它站立起来比村中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要高大,奔跑的速度可以撞碎一棵树——古拉玉当时就在那棵树上,母熊扑上来之前,她一箭射穿了它的胸膛。
而后,在小熊的哀鸣声里,第二箭、第三箭依次穿透了它们母亲的眼睛与心脏。古拉玉看着母熊轰然倒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头望向匆匆赶来的族人们,脸上又是温柔笑容。
这多么可怕,即使是最勇猛的苏罗猎人,在面对带崽母熊的时候也要诸多考虑,更何况,当着孩子的面残杀她们的母亲,也实在太过冷血无情。
十七岁的古拉玉,还整日跟在前族长后边学着行事,对人总是温和友善,说话也细声细气。经过了那一天,族人们才真正发觉,她的确是被作为首领而培养长大的少女。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十九岁那一年,她正式成为了族长,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有和古拉玉一起长大的女子告诉清清,首领她自小便是这样,别人都在疯玩,漫山遍野跑的时候,她已经沉静得不像任何一个同龄人。
连古拉朵也说,阿姐从来不和她们一起玩闹,总是忙着参与各类祭祀,学习各种技艺,苦练她的箭法……
阿姐很好,所以阿姐就是阿姐,不会像阿丹一样,成为自己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些信息,清清早已知晓,今日厅堂内发生的冲突恰恰印证了这些,她没有多少意外。
让她在意的,是前族长临走时那半句话。
“下个月的事,你全权做主,我不会再管。”
下个月的事可以代指很多,但清清觉得,用那样严肃又无奈的神情说出来的,绝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
某个阴郁沉闷,天边沉甸甸垂着乌云的午后,清清去找裴远时。
她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去见他,因为她有很多想知道的东西,为此必须秘密地进行某些事,她忙碌于此,无暇他顾。
她进了房间,开门见山说:“我今日又碰见了族长,我问她可还会感觉古拉丹的灵魂在村寨中徘徊,你猜她怎么说?”
裴远时看着她:“她说已经感觉不到了?”
“正是,”清清喃喃地说,“她认真地对我道谢,说我帮了大忙,是村寨中的贵客,想住多久住多久,有什么要求她都可以尽力满足……”
“都快让我以为,我真的帮上她的忙了。”清清笑起来。
裴远时迟疑地问:“师姐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根本就没有行亡灵超度之法,那日所念的,是求雨咒和净身咒。召唤出来的古拉丹的灵魂,是我使的幻术,那是虚假的影子。”
她狡猾地说:“我在‘焕’之中见过古拉丹,所以要捏造出一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幻影并不难。神态,动作,甚至她看到姐妹可能会有的反应,我也反复考虑过——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古拉玉笃定事情已经解决,我试探说有任何变故,都能再次做法,她也果断地说,无需再劳烦我,她的确再也没感受到过阿丹的灵魂。”
“她根本不需要什么超度,她只需要一个借口,来证明古拉丹真的死了。”
第94章 首领(中)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半晌,裴远时开口道:“此前族长口中所说,她能感知到古拉丹的魂灵在日夜游荡,想必也不是真的了。”
清清点点头:“甚至连古拉丹是不是真的已身故,也说不准。”
“古拉玉已经是一族之长,若想要隐瞒妹妹并未身故的事实,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她想借师姐的阵法,证明给谁看?”
“给她们的母亲,也就是苏罗的前任首领看,“清清低声说,“整个村寨,若还有谁能够阻碍古拉玉的决断,那也只能是她自己的母亲了。其他毫不相干的人,她何必大费周章来这一出?最重要的是,作法那日,她也邀请了前族长。”
“那她这样做,到底是图什么?”
“古拉丹爱上了莫鸠,为了留住他,她想代替古拉玉成为族长……二姐妹都是作为继任族长而培养长大,古拉丹的确能胜任,但问题在于,她当族长,跟莫鸠留不留下有什么关系?”
裴远时沉吟道:“若是当上族长,便能给予莫鸠他想要的好处。”
清清叹道:“正是如此,此事千头万绪,到底也是因为这个外乡人。管他姐妹成仇还是兄弟阋墙,种种都与莫鸠有关。”
“那师姐呢,”裴远时轻声道,“至少在明面上,族长的委托已经完成,一切圆满,师姐为什么还执着于背后的真相?”
“因为,”清清顿了顿,“我那日在种满象谷的山谷中,看到了昆仑宗的阵法。”
裴远时猛然抬起头:“那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师姐为何此前不说?”
清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因为我头一次去的时候,那里还在进行祭祀,全是人……三月会结束后,我挑了一天,偷偷溜去看的……太忙,就忘记同你说了。”
她不敢看师弟明显受伤的神情,只一股脑将所见所闻讲述出口。
象谷,花朵赤红艳丽,果实甘平无毒,外壳酸涩微寒,同样无毒。有毒且致幻,能叫人成瘾的,是花未败,果未熟之时的汁液。
此时的果实已经膨大,用小刀往那上面轻轻划一下,便有乳白色的汁液流出。加以熬煮熏烤,获得的结晶便是叫人癫狂沉迷的膏药。
清清知道这些,是因为玄虚子书房内的杂书实在是多,她什么都喜欢看,对于这类奇妙的植物,自然是印象深刻。
象谷存活相当不易,只有南方边陲地界才能少量种植。所以虽然此植物相当危险,但当朝统治者并没有严加管束,普通民众对此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书中还说,象谷开花的季节,是在七八月最为酷热之时。
所以在二月底,清清看见满山坡的赤红花朵,第一反应便是——师父的书,莫不是盗印的罢!
她趴在山崖上,瞅着谷底来来往往的苏罗汉子,观察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出了名堂。
无论是时刻都聚拢在山腰、风都吹不散的诡异白烟;还是正好划分成八个方位的象谷种植地;亦或是正中间的几口铜锅居然恰好能组成一个北斗星形……
种种迹象,都表明眼下这片山谷,在某个清清十分眼熟的阵法的运转下,才得以反季节开出不该开放的花。
十分眼熟,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只有亲自下到谷底走一圈才能找出线索。
清清顶着炽烈的日光,最后看了眼高台上迎风而立的古拉玉,心中挣扎了一番,终究打算择日再来。
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三月节已经过去了两天,清清确信村寨中的汉子已经全部回归了家庭,种地的种地,养鸡的养鸡。
那片山谷——如今是何模样?
清清站在树上,望向曾被重重把守着的山沟,她还记得六七日之前,狭窄的沟谷里站着的全是身披甲胄,全副武装的汉子。
但如今,这里空无一人,连栅栏哨岗亭都被撤去了。若不是地面光秃秃,没有寻常山谷的杂乱野草,清清甚至不敢确认就是此处。
她仍不掉以轻心,用了轻功,小心翼翼地隐蔽着身形,往里探去。行至祭祀山谷时,眼前的景象更让她暗自吃惊。
什么都没有了,不说那漫山遍野的鲜红,连植物的茎叶,乃至根须,都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堆积果实的帐篷,没有熬煮汁液的大釜,没有终日缠绕缥缈的烟雾。整座山谷死一般的静寂,一片灰蒙蒙,连虫鸣鸟声也没有。
清清在心里将各大天王天师念了个遍,才虎起胆子,顺着山坡,缓缓下到了谷底。
偌大的山谷,曾经热火朝天的象谷炼制之地,怎么会消失得如此彻底,一切痕迹都难以找寻。
她努力回忆当日所见,按照八个方位,从火离,到风巽,依次走过象谷曾经生长着的土地,丝丝缕缕的道韵逐渐被感知,她心中有了底。
以中间空地为阵眼,四周山坡为八卦。整个山谷,就是一个是用于促使植物生长,反季开花结果的法阵。其中运转方式,不折不扣地来自于昆仑宗派理念,
怪不得自己当初瞧上一眼,就觉得那么眼熟,原来多年前,清清曾经亲眼见过一模一样的法阵。
她又走上一圈,不禁感慨,真是熟悉的手法,严谨古朴又规整。
倘若布阵之人站在自己面前,清清定要讥笑上两句这个阵法的糟糕之处,然后将哪些布局可以改善,哪些冗杂可以去除一一道来。
萧子熠,清清在心里叹息,普天之大,怎么处处都能碰见你呢?
她见过这个阵法,在终年飘雪的昆仑山上。
她每年五月上山,同山上弟子一道玩耍或是修习,十月再回小霜观,年年如此,直至素灵真人正式叛出昆仑,她才再也没回去过。
那是在某个夏天,不知怎的,清清十分厌烦山上寒凉的气候,她五月份来,七月份便吵着要走。
穿着白衣的少年道士问她为什么今年这么早就要走,她便胡扯了几句,说现在栀子花该开了,她想回去看。
“每回下山,花早就开过了,我就是想看一看……”女孩眼中噙着泪珠,鼻子也红通通,清清那时候很会装哭。
于是过了几天,少年又找到她,带她去后山一处小小的沟壑边上。
明亮刺眼的雪地中,乍一看什么都没有,但仔细一闻,便能嗅到风中隐隐的甜香。循着香气向前走,松软洁白的雪地之中,一丛丛盛开着的,是比雪还白的花朵。
白软花瓣中一点点淡黄的蕊,清清立即认出了这是栀子,她欢欢喜喜地凑上去闻,又扭头缠着少年,一定要问出怎么变的。
他被缠得没有办法了,才说是自己自创的,能让植物在任何气温中生根开花。她听了,又是好一阵缠磨,非要他教她,他不肯,她便指责他小气。
萧子熠最后也没有教她,他说明年见到她时再教。
结果明年再见时,清清却告诉他,她回去研究了很久,已经自己学会了。
她记不得那双狭长的眼中有着什么情感,或许有惊讶、懊恼,但最终,穿着白袍的少年只淡淡说了句:“我以为你今年不会来了。”
此时此刻,站在距离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千里之外的西南山谷中,清清感知着熟悉的道韵,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这个人。
此地的法阵,真有那么巧,就是他设下的?如今他在润月真人门下,这是否有润月真人的授意?
如此一来,很多东西便能捋清楚。深山中与世隔绝的古老部族,为什么花费大量时间人力来炼制成瘾毒药?守卫们身上精良的护甲,手中锋利的刀剑从何而来?
如果同那位已经被钦定为国师,时常出入宫廷的真人联系起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清清回想起初来苏罗那日,古拉玉看到自己手中淡青色的火焰,淡淡微笑着,说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光焰,道长必定身有绝技,请帮她一个忙。
这是长明咒,昆仑宗内的弟子人人都会用的法术。清清当时只当是客套,现在看来,或许确有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篇文一开始不叫《师弟为何那样》,
它叫《更在春山外》。
签约成功后,我加了群,开始觉得这个名字格格不入,于是花费了五秒钟,把它改了,沿用至今。
第95章 剖白
清清喃喃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们逃亡出来,随便寄居的一个村庄中,便有润月真人的手笔?”
昏暗静室内,榻上并排而坐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裴远时突然开口:“我父亲在西北戈壁驻军的时候,曾带着一小队士兵,误入过一片风蚀谷地。”
“他和将士们停留了一夜,在那里,他遇到了同你说的差不多的怪事。寸草不生的沙漠中,一到夜晚,便长满了散发着幽幽荧光的奇特菌菇。”
“地里还会爬出透明身形的人,状若骷髅,俯身在菌菇丛中,行照料摘捡之事。这些怪物并不怕生人,或者说,它们完全无视外来者。”